第46章 .等

46.等

臨海一帶,十一月底蕭瑟的寒風利刀似地刮着,周既川穿了身休閑家居服,伫立在陽臺抽煙,煙尾的一點紅星忽明忽滅,吐出的煙圈頃刻散在風裏。

煙瘾上頭,不舍被天氣打斷興致,擡手攏住風口,又深深吸了一口。

阖眼,仰頭,長嘆,凸起的喉結線一如起伏的小山巒。

像個難以戒欲的瘾君子。

室內,隔着一層透明玻璃推門,軟闊的床上趟着一道曼妙的身形,女人身上一陣沒來得及處理的濃濃酒氣,稠密的呼吸和時不時胃裏泛起的酸意交雜在一塊,發出斷續的哼聲。

為了錢坤建立更穩固的經濟合作,周既川這兩個月幾乎是随叫随到。錢坤嗜酒如命,又愛行酒桌上不醉不歸那一套,有次甚至喝到胃潰瘍。

這次的合作,周既川特地選了個離津市最遠的城市出差。

姜遲雪跟在他身邊兩月不到,對職場上的暗流湧動終于有了點概念。錢坤瞥見站在周既川身後的她,一晚上眼珠子就沒從她身上離開過。

最後不免被灌,周既川沒攔,酒盡之後,姜遲雪醉得不省人事,他才摟過人,假意裝腔,暗示姜遲雪是他的人,才将人帶回酒店。

煙才抽了一半,床頭突兀的鈴聲尖銳響徹整個房間,把姜遲雪鬧醒,她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胡亂抓摸,捏到一個冷硬的方塊,攥在手裏努力睜開眼皮,藍光在晦暗的房間裏照亮一大塊區域,小夜燈似的。

下意識下滑,摁到外放,電話就這麽猝然接下。

她還帶着被打斷深夢的起床氣,甜膩的嗓音夾着嗔怪,“誰啊?這麽晚了打電話。”

喬應瑕特地開的免提,原本被江亦吟壓下一頭的氣勢,又攀升而上,她得意地笑,“小雪啊,是阿姨。既川和你在一塊嗎?”

姜遲雪對這聲音有如定時鬧鐘般的應激反應,頓時坐起身,花了幾秒時間看清周圍,轉頭和正在推門的周既川的視線對上。

“阿、阿姨,我、既川哥在……”

喬應瑕眉飛色舞,“好好好,阿姨知道,你們倆好,省得我總是操心。”

眼神細細小飛刀似往江亦吟那飛,江亦吟接下幾個,也跟着露出看戲的笑。

“不不不,我們在出差。”姜遲雪連忙否認。

此時周既川已經走到她跟前,接過她手裏的手機,摁掉擴音,放至耳側,“媽,有什麽事嗎?”

“能有什麽事,就是想你了,來公司看看你平時的工作環境。”

周既川眉心擰作一塊,“您來公司了?”

“是啊,我早就想來看看了,你還不讓啊。”

“您明明知道我不在,這時來做什麽?”

喬應瑕聽着不樂意了,“你這孩子,我就當散散心順便看看,難不成還能偷偷收了你的工位打包回家不成?”

周既川把煙摁下煙灰缸,手指逐漸用力,不知不覺把煙頭摁折。

“那我打電話叫人帶您參觀。”

“不用!”喬應瑕悠悠往江亦吟那掃了眼,“這正好有個現成的上趕着給我介紹呢。”

當羞辱和貶低一個人成了習慣,那麽常年以往保持的優雅和端莊,也會在這一刻無形暴露。

江亦吟對這些尖酸刻薄的針對沒什麽反應,面對一只挑釁的猴子,需要用高級動物的思維來應對。

她不在意地傾身,紅唇幾乎要觸及手機屏幕和喬應瑕的手背,話裏造作,“既川哥,你就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阿姨的。”

女人身上的馨香和說話滾出的熱氣劈頭蓋臉在喬應瑕身側打轉,她嫌惡地扭身,剜了江亦吟一眼。

周既川握手機的手一緊,煙頭扯底彎折成一段。

她叫他既川哥?

她什麽時候叫過他既川哥。

“吟吟,是你嗎?”

江亦吟沖着隔了一來米的手機提高音量說:“是我!你出差幾天也不告訴我,好想你啊!”

這聲音和變異了的聲波似的,彎彎繞繞好幾圈才傳到周既川的耳朵裏,手機捏在手心發熱,他耳尖也被燙到。

“我、我馬上就會回來了。”

聽出兒子話裏的結巴,喬應瑕頓時話裏不爽,“既川,不要因為一個女人随随便便改變自己的計劃和立場!”

一聲近乎怒吼的隔空教育讓周既川回了神,好似方才是一場夢,也是,江亦吟何時對他柔情過,主動過甚至甜言蜜語過。

一瞬間回到現實,周既川直身,對自己提了個醒,“媽,我還有工作要忙,您有什麽事打我電話,別麻煩吟吟了。”

“那媽媽問你,如果今天媽媽不要你回來,江亦吟要你回來,你會聽誰的?”喬應瑕非得要個滿意的答案才罷休。

周既川默聲數秒,長到姜遲雪以為電話已經結束,從洗手間裏拖着步子走出來,“既川哥,我剛剛看了眼時間,現在還早,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天氣預報說可能會下有史以來最早的一場初雪。”

喬應瑕連喊了幾句既川都沒人應,聽到這句,樂開花似,“你——”

周既川預料之中似的打斷她,“媽,您說呢?”

“你是我兒子,你應該知道我希望你怎麽做,好好照顧小雪,她提什麽要求,盡量答應她,知道嗎?”

喬應瑕的語氣雖是在和他協商,但無處不在告訴他什麽才是她定下的标準答案。

提醒他別走錯了路。

江亦吟聽着這場戲也乏味,雙手交疊搭在圍欄上面俯瞰樓下。

宋濂的辦公室進進出出頻繁,新人大部分集中在市場部和設計部,人事部空缺的人手江亦吟都安排了信得過的人進去。

但她還是在一個死角,看見宋濂的手,摸向了邊上女孩的腰身,掐得人不能動彈。

距離受限,女孩臉上的表情江亦吟看不太清楚,但手指被掰得咔咔作響。

喬應瑕挂了電話,就見江亦吟怒目攢拳,語氣傲慢得不行,“哎喲,我早就告誡過你,心思不要放在我們既川身上,等他和小雪的事定下來了,你要是想找個和既川一樣的好夫婿,我也會盡力而為給你想想辦法。”

她又打量一圈周圍,“也不知道既川走後,你這小公司還能不能站起來哦。”

江亦吟這才有了點反應,“你說周既川要走?”

“你以為既川放着那麽大個公司不要,屈居在你這個小窟窿裏啊?”喬應瑕癟嘴,清高地揚手,“我這次回去,既川會跟着一起回,他既然沒告訴你,這是他早就跟我約定好的事情。你也能看出來,你在他心中不過如此,他們兩情相悅,你就不要惦念舊人了。”

江亦吟懵然地站在原地,逐字逐句分析喬應瑕的話。

早就約定好?

所以他來隴江,就是一場預謀已久的過場戲嗎?

江亦吟手指發顫,抽搐得疼了幾下,她上下搓揉摁着,緩解手筋的酸脹。

喬應瑕已走遠,縮成一道影子。

好似調節鏡片時,縮放導致的清晰和模糊反複,倒帶似漸漸擰轉成圓圈形狀的白。

晃蕩、暈沉,都因為此刻一場欺騙而讓她舊病複發,長時間加班熬夜不吃飯間歇讓低血糖一天之內發作兩次。

她轟然倒地,再不記得之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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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和鐵鏽混雜的氣味忽遠忽近,聽覺恢複些許,耳邊傳來模糊的交流聲。

“我都和江總強調好多遍讓她注意身體了,但她就是不聽,幸好我上來找她了,雜物樓日常只有保潔會上來查看做打掃收拾,不然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發現她暈倒了呢!”

“都怪那個老女人,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感覺她不好惹,也不知道她拉着江總幹什麽了。”

是秦悠,江亦吟想。

眼皮子冗重得睜不開,只能靠聽力判斷。

“老女人是誰?”

是句清澄的男聲,熟悉,但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好像是周總的媽媽,長得挺好看,但說話可難聽了,處處看不起人,刨根問底,最後笑話我是985畢業的研究生,拿這麽點工資連套好點的衣服都買不起,我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秦悠越說越委屈,一滴熱淚滾下,不知是戳中回憶傷心還是被刺傷了自尊心,

“你回去吧,我在這照顧,需要請假的話,我幫你說。”沈恪将桌子上的紙巾遞給秦悠,拿起江亦吟冰涼的手,舉手調慢了鹽水滴下的速度。

“我本來不想麻煩你的,但我爸媽看我幾個月沒回家,正巧來找我,我也不好晾着他們不管。江董事長和江夫人都不在國內,江總身邊沒人——”秦悠一邊抽噎一邊嘟囔。

沈恪捏着江亦吟半邊手,指腹輕緩按揉着周圍腫起的一塊,“我知道,有我就行。”

男生的五官還沒徹底長開,身上的校服給他描摹上一層走入社會後無法觸及的青春氣,年華正盛的時候,誰也染指不了這份澄澈。

秦悠莫名從他身心獲得了份心安,輕手輕腳拉合門走出去。

江亦吟腦瓜子嗡嗡,肚子也餓得直叫,胃裏難受得想吐,又怎麽都吐不出來。

沈恪感知到她翻身的動靜,手臂穿過她頸後,将人扶直,順勢就靠進了他懷裏。臉頰貼着他的胸膛,聽着他心跳從慢到快,咚咚敲得她耳膜震蕩。

“想吐嗎?”

江亦吟閉着眼,話裏虛弱,“有點。”

“先喂你吃點東西。”沈恪空出一只手,扭開保溫飯盒,拿勺子挖出一小勺,往她嘴邊送,“張嘴。”

江亦吟渾身的骨頭都酸軟無力,別人說什麽,她此時也就乖乖應着。

甜鹹口的海鮮粥,扇貝和蝦仁飽滿,米粒又煮得軟爛,入口腥香,但她老老實實咽了下去。

“你今天又翹課。”江亦吟睜眼,從下仰視他。

“請假了,好學生從不翹課。”沈恪答得坦蕩。

江亦吟似是覺得好學生三個字刺耳,沒忍住笑出聲,“你什麽時候自诩好學生了?”

“家長系統綁定你的賬號,我的學習日常你一點沒關注?”沈恪這一口幹脆不吹了,怼在江亦吟嘴邊要送不送的,像是給她一個懲罰。

江亦吟莫名有點心虛,每天看公司報表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對沈恪花的時間少之又少,“看來你考得不錯?”

沈恪笑笑,也不回應。

江亦吟自己張口把那口粥咬下去,手肘往他胸膛一抻,奪走他手中的碗,自己撐起枕頭靠在上邊,自顧自吃起來。

沈恪不防挨了一拳,無奈摸了摸心口,“你下手就不能輕點?對弟弟沒點憐愛之心。”

江亦吟瞄了眼他身上的穿着,“你別老穿着一身校服說些沒大沒小的話,一不留神我就會被道德審判的你知道嗎?”

“誰的道德能綁架得了你?”沈恪回嗆。

江亦吟往他手臂上虛擰,他手臂緊致得沒有一絲肥肉,她無處下手,“你別激我給你再來一拳,吃硬不吃軟啊你。”

“姐姐要是吃硬不吃軟,說不定我現在——”沈恪這話接得太自然,說到一半察覺到身側掃來的陰冷目光,話吞進了肚子裏。

“沈恪,你要是真的喜歡過一個人,就不會這麽說了。”江亦吟望向窗外,秋末冬初,沉寂的、涼飕飕的低迷,似乎是被陰雨籠罩的深秋給人的第一感受。

“你一定得喜歡他嗎?”沈恪的手又不知不覺扣上她手腕。

“不一定,但這個人也不會是你。”江亦吟回身,沒血色的臉反而多了不常見的清純。

大概是這樣回絕他的次數不止一兩次,沈恪自然地應了聲,嘴角勾着嘲諷的笑,“行,你不等我,我等你。”

他奪回江亦吟手中的碗,細致入微地挖出一勺喂進她嘴裏,拿紙巾擦掉她嘴角的粥水,哄小孩似輕快地唱着,“等夏天等秋天,等下個季節,要等到月亮變全我才會回到,你身邊……”

這是江亦吟第一次聽他唱歌,虧他長了張狼子野心薄情寡義的臉,唱起歌來這麽動人心弦,像沙漠裏燥熱難耐地随時接受死亡的宣告忽然降臨的振奮人心的悠悠曲調,把人從生死一線拉回來。

江亦吟忽然不忍心傷害他,張口咽下他喂的每一勺粥,雙手掐住他臉頰的肉,讓他的表情滑稽崩壞,“沈恪,你想看雪嗎?我請你看一次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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