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黑色幽默
47.黑色幽默
飛機落地正值這個夜景排得上國內頭號的城市時,是淩晨兩點過三分。
長河環繞,河面倒影點點閃動的星光,郵輪駛過,碾開一灘破碎,嗡嗡聲與白浪拍打船身的噼啪響一并傳向岸邊。
視覺上延,拔地而起的高樓聳入雲霄,此起彼伏的山巒上還有亮着燈的房子。
江亦吟被羊毛圍巾裹面,沒想到有一天,她會真的這麽瘋狂。
幾個小時前,江亦吟問出那句“想看雪嗎”沒一秒,沈恪後腳就打開了手機查詢最近的機票。
接下來的事情太過于順利,讓她懷疑沈恪是不是在腦子裏裝了監控設備,怎麽能這麽快定位到她想去的地方。
直至下飛機,南邊城市的風不如北邊喧嚣,但潮悶的冷氣,是更為窒息的毒藥。
“你當時是怎麽知道我說的是這?”江亦吟雙手撐在欄杆,看着底下波浪洶湧的江水,好似一不小心就會墜入深淵。
“不知道。”沈恪站在風來的方向,正好擋在她身前。
江亦吟視線掃過來,沈恪無處可避。
冷幽的一雙黑瞳直白地盯着她,“你的喜好表裏有。”
勉強算個标準答案。
“我喜歡這裏,這裏也不一定會有雪。”江亦吟閉眼,迎了陣風。
這個天氣的風,怎麽渲染,也說不上舒服。
沈恪随她一并昂頭,一滴水珠砸在他眼皮,“心中有雪,天上要是飄柳絮,你也會說這是一場久違的大雪。”
江亦吟忽覺這話和他的個性違和,扭頭帶了點難以置信。
下一刻,沈恪睜眼,默契地和她對視,那一滴水珠在眼褶間被碾壓,他說得不痛不癢。
“下雨了,你可能還覺得這是場無痛冰雹。”
“……”
江亦吟心頭擊一記響烈的掌聲。
這才是他。
破壞氛圍的嘴強王者。
“幹嘛?看不起我們這些瘋狂的浪漫派?”江亦吟不服氣地說。
“沒,我這不是在為你瘋狂的旅途增添一絲黑色幽默嗎?”沈恪撐起傘,向她傾斜。
江亦吟頭腦清醒過頭,脫離複雜的數據和割裂不掉的公司人際,無限而空虛的孤冷,反而因為邊上人帶軟刺似的發言給一把火燒沒了。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應該會下雪。”江亦吟自顧自地說,“沈恪,如果我要是想讓你再陪我幾天——”
沈恪直接果斷,“我願意。”
“……”
江亦吟斜他一眼,“我是後悔沒給你帶幾本作業過來邊玩邊寫。”
他在她眼裏不管怎樣,都是個娃,一個随時随地需要雞一下的娃,沈恪冷臉嗤聲,“姐姐的學習态度怕不是進了陰曹地府都要參加考核為當上閻王爺做努力?”
一拳頭掄在沈恪身上,“要不我給學校投資開個學說話俱樂部,不進去進修一年不讓畢業。”
“我要是太會說話,你不就覺得沒意思了?”沈恪對她了解了七八分,漸漸知道說話在什麽度上,她會開心。
“沈恪。”江亦吟驀地喊他一聲。
“嗯?”
“你要是從小就是我弟弟該多好?”
沈恪視線回正,江亦吟又撐回了原來的姿勢,手指遮蓋在眼角,裝模做樣地揉了兩下,頭往一邊偏。
“為什麽?”
“因為這樣,我當年就可以不用去周家了。”
她話說得平心靜氣,但鼻音出賣了她。
“吃了不少苦頭吧?”沈恪沒看她。
此時過于熱烈的視線,反而讓人心生負擔。
江亦吟直搖頭,“我吃好喝好穿好,沒有人對我特別壞,但也沒有人對我特別好,現在想想,我那時候面對的,更多的是不被認可的失落和自卑。一個長期生活在打壓教育中的人,別人稍微正視她一下,她都覺得那是能改變她人生的一顆糖。我當時活成那樣,好像還挺失敗的?”
沈恪哪能知道那時的江亦吟是什麽樣子,他在忙着和沈老頭子作對,忙着從家裏脫離,忙着斷絕沈老對他的掌控。
把自己藏起來,藏不住,就光明正大地腐爛。
在地下室和人學桌球,假意混在裏頭不幹正事,逃課逃學幫混子打架,逮到一堆就裝腔渾水摸魚弄得一聲傷。
沈老給他投資玩的錢,他在牌桌上撒了,任由別人撿,故意讓沈老跟來的人拍下。
名頭在津市這個小地方你傳我我傳你,很快人盡皆知。
沈恪不是個好種。
他水深火熱過,也知江亦吟肯定有她不能說的辛酸。
那種體會,他不一定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他在聽見江亦吟哽咽的聲線時,兩眼酸得差點滾出一滴淚。
沈恪背身,“你總給自己定這麽高的标準,要是有得不到的東西,你一輩子都得說自己失敗了。”
“我要是說我的執念是一個女人的認可,你會不會笑話我?”江亦吟一雙眼睫低低垂下。
“你做什麽決定,都輪不到我來笑你。”
眼前夜景絢爛,燈光秀四射,刺得人緊急閉目。
“要得到一個男人的認可太簡單了,無非是兩個字,聽話。”江亦吟戲瘾上身,“衣服太露了,別穿,聽話。我工作太累了,家務你來做好嗎?聽話。錢都是我賺的,你帶帶孩子,聽話。”
她嘲諷的意味太明顯,沈恪不防跟着扯唇。
“但想得到一個女人的認可很難,有時候我想,明明我處處都按她的要求來,為什麽她總是不喜歡我。”江亦吟傾身,江風把她的發絲吹得淩亂,“在這個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就不免把視線放到她喜歡的人身上,不自覺地作比較,不自覺地黯然神傷。”
江亦吟看遠處耀眼的城中心,周既川或許正在某個酒店裏和姜遲雪商讨婚事。
一直處于傾聽姿态的沈恪終于有了動靜,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不太紳士地罩她身上,力氣大得把她思緒扯斷得一幹二淨。
“所以你發現,你尋求的并不是她的認可,而是為這份認可之後,為又是一個女人在追求一個男人的認可而感到悲哀、失望。”沈恪眼褶壓下,逼迫她和他直視。
“我說過,你別再因為那個男人傷心。”
江亦吟眼波流轉,往沈恪那無畏一瞟,“嗯,我想玩,玩玩而已。”
“你就不能跟我玩嗎?”沈恪扯緊外套兩側,江亦吟也跟着往前一步,下巴被迫昂起,“我比他年輕,有更多的時間陪你玩。”
江亦吟一顆心又被他勾得七上八下,急速上升的心率讓她大腦錯亂。
可他還是個高中生。
像猛踩一道急剎,慣性前滑了許久,才停下來。
江亦吟掙開,“再說這樣的話我送你回學校關你禁閉。”
“哦。”沈恪忽然肆無忌憚起來,變本加厲重複,“我喜歡你,怎麽了?”
江亦吟氣得耳根燙得發暈,揚手堵他的嘴,冰涼的手掌心胡亂在空中抓人,沈恪借着身高優勢擋她,扣她手,“這裏又沒有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你我,你心虛什麽?”
“我哪心虛了?”江亦吟踮腳,終于擡手準狠蓋住他唇。
不輕不重的力道直貼他唇面,少年滾燙的薄唇吻在她手心,他一雙眸子上擡,帶着色/欲瞧她,反而像是得逞之徒,眼尾翹起。
一聲尖細而又悶悶的“啵”聲傳出,一時間分不清是羞憤還是羞恥,江亦吟抽手逃離的時候甚至想揚手給沈恪一巴掌。
“你——”
“好喜歡姐、姐啊。”沈恪放開她,甚至有閉眼要迎接她那即将到來的一巴掌的趨勢。
“你再說一遍?”江亦吟急得環視了一圈四周,沈恪這副唯我獨享的姿态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她一樣。
沈恪像是聽從了某種指令,點頭,雙手在唇邊圍了個喇叭,俯下身靠近她耳側,每一個字都發着只有她一人能聽見的重音,鈎子撓耳:“好喜歡江亦吟。”
瘋了。
江亦吟怔然看着這不受控的場面,卻沒有想象中的驚恐,反而心裏像被一簇小火的火尖燎了一下,沒有痛感,反而很舒暢。
夜又深了,霜風交疊而至。
一片雪花搖搖晃晃飄落在江亦吟鼻尖,頃刻花成水,緊接着,她手背、虎口、衣領和唇角……
江亦吟抿唇,冰晶融化,無色無味。
冰瑩的觸感雖小,但逐漸在視覺上也愈發清晰的白色顆粒,讓她興奮得渾身細胞都在跳躍。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今年第一場初雪,比往常早了一個月。
沈恪身上也落了好些,他直身,兩人的目光粘膩地交合在一起。他從身後抽出一個玻璃瓶,裏邊也裝着像雪花一樣的白色顆粒。
目前的雪還不夠大,但對江亦吟來說,已經足夠了。
她攤開手,轉了兩圈,想讓自己被雪包裹,伴随一聲拔蓋的響聲,頃刻有漫天的雪花在她頭頂洋洋灑灑而下。
一片純淨得不能再純的白裏,她睜眼看見為她造了場更大的雪的沈恪,他戴了頂灰色毛線冷帽,似乎是她給他挑好放衣櫃裏那款,戴在他頭上果然合适得完美無缺。
雪花降落而下的那幾秒,盛大繁華的夜景,他外套留存的餘溫緊貼她手臂,她的眼裏,好像倏忽間再看不見其他東西。
分明是她想還他一場出逃,讓兩人之間的關系駛向正軌,可為什麽,仍舊是他,那麽輕松自如地掌控她的心理,提前準備了人工造雪讓她情難自控。
如果說南溪灣那晚是她喝醉誤事,那麽今夜是她無比清醒的決判之時。
沈恪傾身,一如兩人初見時,她幫她扣上襯衫扣,把套在她身上他的外套攏緊,拉上,鼻尖幾乎要撞上她,遮不住眼底的漫天星辰,“姐姐,試着喜歡我,不會讓你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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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既川的電話打的時機巧合,連着兩通,把人的興致掐斷得一幹二淨。
雪也停在這一刻。
江亦吟聽見附近廣場有幾輛鈴铛而過的收破爛車,她接下電話,視線重回沈恪身上。
“吟吟,你在哪?”周既川的聲音聽起疲态十足。
手機上亮着的時間顯示淩晨三點。
她聲音清淩,聽起來不近人情,“怎麽了?”
默了幾秒,周既川才回,“我在你家樓下,可以見見你嗎?”
她家樓下?
江亦吟一直露在外邊的手本就因低溫僵得不行,這會兒徹底定在耳邊,“姜遲雪呢?”
“我送她回家了。”周既川答得自然。
“周既川,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啊?”江亦吟扭身,背向沈恪,壓着聲線,胸腔那股因風雪化淨的堵,又在這時變成石頭壓下來。
“你怎麽了?”
“我能怎麽?”江亦吟冷笑一聲,“我不像周總,能做到在和其他女人共度一夜後深夜送她回家又來找另一個女人,淡定得好似你的深情不慘一點假。”
周既川這次反駁得很快,“我和遲雪是出差,你知道的。所以你電話裏說想見我,我立馬就飛回來了。”
“是嗎?”這半個小時的小雪結束,讓天氣冷得更加難以預料,沈恪從後單手攬住她的肩,為她擋住風,她的心好似在滾熱的炭火上炙烤,“你也想見我?”
“想見的。”
“有多想”江亦吟替他回答,“想到可以放棄你的聯姻對象?”
“周既川,你把我放在什麽位置上,你摸得清楚嗎?”
風刮得她眼角泛紅,生理性的眼淚在眼眶打轉,沈恪把頭埋下來,鼻尖親昵地蹭她脖子,他用氣聲懇求,“別上他的當。”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誤會?”周既川似乎比她更震驚,“吟吟,你出來,我當面和你解釋好嗎?”
沈恪以禁锢的姿勢收緊力道,手機話筒也在他耳邊,“別去。”
眼前的江河城景,因時間的渲染,只有他和她,這一片被包圓,冷清和孤寂把她的低落拉到最大值。
“吟吟?你……在家嗎?”周既川聽着從江亦吟那邊傳出來一兩句陌生而又無法判斷的低語,心裏慌張混亂。
“不在。”江亦吟擡手扣住沈恪的手臂,隔着一層薄毛衣,感受少年的蓬勃旺盛。
沈恪嘴角揚起笑,另一只手搭上來的瞬間,江亦吟往下扯開他的手臂,對着電話那頭,“我來港市了。”
周既川的話裏不免激動,“你是想來找我對嗎?”
沈恪的笑凝固在嘴角。
話筒那頭又傳來周既川的自言自語,“來見你的路上我聽見車上的廣播說港市下雪了,你是想來找我一起看雪是嗎?”
沈恪難以置信地看向她,掰住她肩将人回正,兩兩對峙,他聲線顫抖,“是這樣嗎?”
江亦吟的鼻尖已經被凍得通紅,她的乏力,在此時無限放大。
她輕搖頭,手無力垂下至身側,“還你的。”
還他?還他南溪灣的那個夜晚?
“這有什麽好還的?”沈恪壓着聲線咬牙問。
江亦吟沖他擺動手裏的手機,電話時長還在跳動,像是某種結束的提前預告,沈恪直搖頭,“你要和我一刀兩斷嗎?”
她的大拇指移至手機屏幕的挂斷鍵,即将摁下之際,她對電話那頭回,“等我回來,帶我去見你媽媽吧。”
“好,你說什麽都好。”她初次這樣主動提及,周既川已語無倫次。
電話被她掐斷,江亦吟紅着一雙被風雪浸濕的眼,“沈恪,今晚之後,別再喜歡我了。”
“對不起,明明是想帶你來看雪,反而讓你傷心。”
沈恪雙臂麻木無力,好似有抽搐到極致,已經習慣這痛感,他唇角抖動兩下,眼睑低低垂下,兩眼都亮堂,眼眶輪廓描着紅痕。
像是認命,故作不在意地笑,“說什麽對不起啊?你不喜歡我,我總不能勉強你。”
“但是姐姐,你總不能随意掐斷別人的喜歡。”
“我說過,高考之前,非必要不會來打擾你的,是你——”
江亦吟同樣難受得心腔悶堵,“對!是我,是我用錯了心。”
她阖眼把眼淚逼回去,吸了吸鼻子抑制鼻尖的酸,全然無法直視沈恪的雙眼,她只好拿出手機查詢航班,“最近一趟在兩個小時後,我們現在回程。”
沈恪矗在那,一動不動,看着她抖動着手操作手機,以及跳轉到支付成功的頁面。
事已成定局,他走近江亦吟,猝不及防傾身,用唇瓣咬住她耳垂,貪戀的吸吮了兩下,不帶一點停留地起身。
江亦吟雙肩不自覺發顫,随即慌張捂住耳朵,俯仰對視,兩人眼裏都露着難以抑制的情動。
沈恪臉側肌肉自嘲般抖動,他轉身,攔下那輛恰好停下的車,拉開車門和司機說了幾句,又擡眼往江亦吟這個方向看,像是商讨完畢,他起身關閉車門,雙手無所謂地兜在口袋,帽子随意往上一拉。
漸漸遠離江亦吟的視線範圍。
失去的恐懼驀然在這時油然而生,江亦吟小跑追上去,司機卻下車,招呼她趕緊上車。
沈恪行動快,瞬間消失在轉角。
江亦吟拉開車門鑽進去,話裏摻着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慌亂,“往他走的方向開。”
車子啓動,司機搖搖頭,非常有職業操守地說:“不行嘞,剛剛那個男孩子付過錢了,讓我必須要給你送到機場,不然趕不上飛機嘞。”
江亦吟擰眉,焦急地拍了拍窗,“你停車,我不坐了。”
司機長嘆了口氣,搖頭踩下一腳油門。
她剛想撥去一通電話,沈恪的信息彈出來。
铿铿:【你追求幸福,就別帶着我這個拖油瓶了吧?多礙眼啊。】
話裏的諷刺讓江亦吟生出無措,無根手指都被凍得僵着。
她捂住心口猛烈的刺痛感,偏頭看向窗外,流動如絲線的夜景,像是抓不住的流沙。
她是不是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