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宮裏的張禦醫來為小杯治病,他看樣子經驗老道,把了把脈後,捋着灰白的胡須喃喃道:“奇哉,奇哉!”

我上前:“有何不妥?”

他搖搖頭:“老夫行醫數十年還未見過此種病狀。她發熱有幾日了?”

我想了想:“有五六天了。”

禦醫又探了探她的額頭,嘆了口氣:“這種病狀怪異得很,老夫要好好研究研究。”我愈加擔心起來,朝身後的李統領和連絲道:“你們能不能出去一下?”

他們兩個對望了一眼,出去了。我走過去掀開小杯的被子,捋下袖口:“張禦醫,你看。”

張禦醫嘶了一口氣,上前仔細觀察,白藕似的胳膊上已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小紅點,紅點顏色深重,還有些居然不在變紅,反而有些發膿的跡象。

以前小杯還能悠悠醒過來一會兒,但現在幾乎已是完全昏迷。只像是渾身難受地輕晃着腦袋。

“老夫要回去好好翻翻書。”張禦醫似乎在努力深思,我把一只玉墜遞到他手上:“有勞張太醫了。”

“這……”

“不成敬意,只希望太醫還能多多費心。”

“好吧。”太醫接過,放進袖口中。走到桌邊拿起衣箱:“老夫盡力看看,這病症實在是怪呀……”,我開門,他邊說邊搖頭走了。

我目送他遠去,一只手突然亘在我的腰上。

我沒有轉頭,只道:“大庭廣衆下,你好大的膽子!”

“嘿嘿,這裏又沒什麽人。”連絲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他一只手攬住我的腰,一只手輕輕碰動我的耳墜,看它晃動仿佛有趣,道:“昭儀娘娘,你什麽時候履行你的承諾呢?”

“本宮雖然被打入冷宮也還是個昭儀,你這樣不怕被詛九族?”

“白昭儀何必吓唬我?你雖然是個昭儀,可找個禦醫都要求我幫忙。更何況不是我李某人吓唬你,這整個院子都是我們兄弟在看守,就算有人告狀,我們也能讓她走不出一步。”

這院子裏比我姿色好的宮女不少,但他只是想嘗嘗皇帝女人的味道。

男人的本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高高在上,越想要。

“我今天晚上去你那。”我面無表情地說。

他笑了一聲:“白昭儀爽快!那晚上我可就等着你了。”

他離開,我剛準備轉身回頭。

連絲從一旁的草木間出來:“我說你怎麽能請到太醫呢?原來是這樣。”

我不理她,也不怕她會說出去,剛剛李統領的話她應該聽得很明白了。我轉身進房關門,聽到她在外面幽幽地笑:“白昭儀娘娘,你可真是個賤貨呀!”

什麽叫賤?

什麽出賣自己的身體就叫賤嗎?在妓院裏我可看多了。

香雲說跟男人睡覺沒什麽了不起的,就像是一把刀割了你一下,流了點血痛一痛也就沒事了。有時候你甚至還會懷念起那種疼痛的滋味,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那麽鮮活。

所以當半夜我來到李統領房間,他俯在我身上喘息的時候。

我只是看着晃動的床帳無望而已,如果一個女人連她自己的貞操都不在乎了,那麽她應該在乎什麽呢?心中的愛都耗幹了,連身體也漠然。

不帶感情的喘息呻`吟,身體的愉悅。

不過是肉體。

可以疼痛可以癢麻可以驚慌可以被傷害的肉體。

肉體始終是肉體,那麽無助而無望,我再也不會被它迷惑。

踏着雪路回到院內。

仍是明淡星疏,寂靜空冷的夜,遠處的宮闱處燈火闌珊,萬年不變。

我漸漸地覺得自己不再像是自己,像是最後一滴凝成了冰,有了力氣,變成冰刃墜下屋檐。

看着小杯我才能平靜下來,剛剛那一刻的髒亂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魔鬼,他睡着的時候,我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心中只有想要掐死他的沖動。

他正熟睡,打着呼嚕,蠢笨得像一頭豬。用楊臨教我的防身術,攻擊他的喉結和後耳處,用銀釵一戳就能一擊致死。可我漸漸放開,明白自己做不到。

原來人的身體那麽脆弱,一下就可以死亡,

而殺他,不值。

不是因為害怕死人,而是自己突然想要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我在小杯的床邊趴到天明。

四更時分,突然一夥太監闖了進來,還沒等我問話,掀開被子擡起小杯便走。

“你們幹什麽?!”

我追出去。

“幹什麽?”當初調戲小杯的那個老太監攔住我,說:“你們這裏有生了天花的病人,居然還敢不報!”我看着小杯被擡着走過轉角,這才看清,他們每個人的鼻上都圍了一塊白布。

張禦醫走了過來,“伸出手給我看看。”

我伸過去。

“捋起袖子。”

他看了看說:“幸好,你沒有得,老夫查了半宿的書才知道她得的是天花,得者不治!”

什麽?!

那太監又在召喚來來去去的小太監:“快點快點,把她們的東西全都撿去燒掉!”

“你們把小杯帶去哪裏了?”我只關心小杯。

張禦醫看了我一眼,莫名沉默了。那老太監冷笑道:“得了天花,還想留着傳染我們不成?早該拿去埋掉。”

“她還沒死!”我大怒。

“離死差不遠了。”

我推開老太監,追過轉角,卻看到他們卻早已把小杯放入院中的一個大坑中,幾個小太監在一鏟一鏟地填土。

“住手!”我沖過去,連絲和幾個宮女攔住我:“不能過去!”

“走開,你們要眼睜睜看着她死嗎?!”

連絲的眼裏閃過猶疑,“她不死就會傳染給我們。”

“可她現在還沒有傳染!”

“這是上面的命令我也沒辦法。”

我想沖過去卻被她們死死地抱住。

“小杯!”

只能看到小杯因為動靜,突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我正在她的對面,她虛弱地擡起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叫喚我,可是很快的,泥土潑在她擡起的手上,臉上,她的腰上,她的身體各處。

最終慢慢被填沒……

我是那麽的無能為力,滿臉都是自己不自覺留下來的淚水,濕了衣襟。

我在想,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麽一條生路都不給我?!為什麽我身邊對我好的人都要一個一個死去,是我太煞氣了嗎?還是上天本就喜歡這樣折磨人?

我恨。

我心中只有恨。

幾個小太監把坑填平了,踩了踩壓實。

我沒有再掙紮,幾個宮女也都停住了手,愣愣地看着。

之後那些小太監又把東西搬過來一起燒掉,青火燃起黑煙,混亂猙獰的升上遠處白淨的天空。我呆呆地看着,像是那些青紅的火也把自己的心燒幹。

如果生命是場祭奠,也許此刻就是儀式。

我站到了黃昏。

宮女陸陸續續地轉頭離開。

連絲碰了碰我的肩:“走吧。”

房內的的東西幾乎都被搬空了。

我獨自坐在桌邊,連絲帶着飯盒走了進來。放在桌子上打開。都是難得的好菜,脆乳鴿,姜汁魚片,冬瓜湯,香味撲鼻:“吃吧。”

我沒有動,她坐下看了我一會兒,拿起空飯盒起身離開。

直到夜幕漸漸降臨,我看着面前已冷掉的脆乳鴿,凝起白脂的冬瓜湯面。突然想起這是小杯最喜歡吃的東西。從我們到這裏來,她就再也沒有吃過。

我木然地拿起筷子,拿起碗,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不再無用的傷心,也不能無用的傷心。

我要活着。

其實我知道我也病了。

小杯死後的那一晚,我幾乎一夜不停地從睡夢中驚醒,發冷,顫抖。

額頭燙得驚人,身上滾燙得難受,最近幾日,我看到我的背上和上手臂都慢慢爆出了一些小紅點。我不能說,也不能請禦醫。只能把以前小杯吃剩的藥材熬給自己喝,無論多難喝都要灌下去。

我把身上最後一只貴重的玉釵給了小杯平時合得來的木線,讓她買多些紅燭紙錢燒給小杯。

我不敢去看她。

我待在空房間內,窗口都鎖了起來,把爐子和柴火藥材都搬來這裏,每日只是喝藥,等待送飯。我一定要挺過去。每次連絲來送飯我都只是讓她放在外面,等她走後再出去拿。

連絲以為我是因為小杯的死傷心過度,所以并沒有覺得異常。

因為小杯的死,她對我倒好了許多。

這日,她又把飯菜送到門口。

我坐在屋裏等。

我聽到她本來已經轉身走出幾步,又突然回來:“最近天氣冷,要不我給你送床被褥過來吧?”

我不答話。

她在外面站了一會兒離開了。

好一會兒。

我聽到外面沒動靜,開門出去。

剛伸手觸上飯盒,腳步聲突然定住。我擡起頭,她抱了床被子,像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指着我:“你的脖子——”她尖叫了一聲,扔下被子轉身就跑。

我摸了摸脖子,紅點蔓延到那裏了。

快速把飯盒拿進去,我把門拴上,又把桌子和床移過去頂住門口。

聽到一大群人走近的聲音,太監尖銳的叫聲:“快來人,給我把門撞開!”

他們在撞門。

嘭,嘭!

我的腰被撞得顫抖,我指尖按着桌沿,死死擋住。

我不要讓他們進來,給我時間,我一定能好。

過會兒,他們突然不撞了。

緊接着光線陰暗起來,房內混亂起各種條狀的影痕,四周都是釘撞的聲音,磕磕磕,磕磕磕,整個房間的亂顫,仿佛要敲進人的心裏去,要敲得人血肉模糊。

我過去推窗口,推不開。勉力又把桌子和床移走,門也是牢牢地推不開。

他們把門窗給封起來了!

他們要把我封死在裏面。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反抗,也沒有大叫“放我出去”。

也許是想留住最後一絲的力氣。

那個白衣相士說我會君臨天下的,所以我不會死,也不能死。

我任由他們把整個房間釘起來。

房內越來越暗,我走到桌旁,開始吃飯。

飯是熱的,菜也是熱的,我看不清具體的菜色,夾了便往嘴裏放。

偶爾面前的冬瓜湯會因為門窗的震動而濺出來,我能聽到微滴的響聲,滴濺,滴濺,聲音停住了,門外的聲音也停住了,這裏只餘一片黑暗,屋外雜亂腳步遠去的聲音。

吃完後我把飯菜蓋上,放在地上。在冬天它不會馊得那麽快。

我躺在床上閉目休息,我要維持住。

要堅持住。

在這裏不分白天黑夜,還剩兩根蠟燭,我每次只敢點一小會兒。

點的時候也只是為了在牆上用黑炭劃一條橫。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

從旁邊撿起黑炭再畫了一條,今天是第六天。

東西早就吃完了,這幾天餓極了便用那些餘下來的藥材充饑,沒有水,幹熬的藥材黏糊糊的。吃進去的時候會感覺它堵住喉嚨,緩慢地吞咽下去,要把整個身體從裏面劃開。

而在昨天我吃完了最後一點藥材,我已經沒有吃的東西了。

我很餓,非常餓。

然而更多的是身體的虛弱,無力,我躺在床上讓自己平靜下來,再平靜下來。

腦袋裏是空蕩的,沉重得像是有東西一直在我的腦袋身處鑽。

我不讓自己回憶也不讓自己害怕,我只知道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迷迷糊糊又沉入某種虛弱乃至魂游的境界裏。

眼皮突然感覺有道光強烈的落下,伴随着清清冷冷的聲音:“你悟了麽?”

那麽緩慢的悠長的甚至帶着某種憐惜的聲音,熟悉,我勉力地睜開眼睛,那個白衣相士居然懸在半空中看着我。此時的他長發披散,面容平靜如谪仙,全身散發出微微的芒光。

我已經六天沒說話了,嗓子痛幹得幾乎沒有知覺。

我心裏聽到他話不自覺回應:“悟什麽?”我沒有動唇,聲音卻奇跡般的從自己身上發了出來。

他看着我并不言。

目光像是一灘清泉的波光可以直直照見我的心裏,我感覺自己坐了起來,可仿佛又沒有坐起來。我仿佛能随心所欲,又仿佛被死死黏住。

是我的魂魄離了身體嗎?

我問他:“你是神仙麽?”

他點點頭。

“你說過讓我君臨天下,所以我不會死,對麽?”

他靜靜望着我:“經過這麽多,你還想要君臨天下?”

“為什麽不要,正是因為經歷了這麽多,我更要回去,我更要讓她們看看,我死不了。”我帶着恨意的道。

“你執念太深。”

“如果不是你,我會這樣麽?!”自從遇到他,我便家破人亡,所有在我身邊的人全都死了,連我自己也受到這樣的欺~辱。

“你知道神最不能改變的是什麽嗎?是人心。所謂人定勝天,我只能給你提供各種機會和際遇,要怎麽走是你自己選擇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想讨論這個問題:“你幫我出去。”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幫你,一切要靠你自己。”

“我拿了二十年的壽命給你!”

“所以你不會死,你會在四十七的時候皇上駕崩,皇後娘娘心慈把你接出去。兩宮太後一同攝政。”

“你騙我!”我咬牙說。如果我只剩五十年壽命,在四十七歲被接出去。就算我輕而易舉地除掉小姐,君臨天下,我又有幾年好活?而我今年才二十,要在這裏度過漫長的二十七年麽?

我不甘!

我看向他:“我們再來做個交易如何?”

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嘆了一口氣:“你的執念果然太深,欲望也太多。不過我倒是很有興趣跟你做這筆交易。你要什麽?”

“我要出去,我要重新回到後宮,我要讓他們各個都不得安生!”

“你拿什麽跟我換呢?”

“我再拿十年的壽命給你。”

“那樣你就只能活到四十歲了。”

“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報仇,只是要爆出心中強烈的恨意!我什麽也不怕了!

“在宮中你又能保證你能複仇麽?”他笑了笑,有道淡綠的光迸出,手指上已突然多了一件涼涼的東西:“算是你給我三十年壽命,我給你的贈品,人心不可揣測,但當你有危險的時候,或是那個人對你有惡意的時候,這枚戒指會提示你,危險越近它的光就越濃。”

我看着這枚戒指。

他的手指突然輕輕一勾,我看見一條白色的絲線從我頭頂上斷了下來,飄落到他的布袋中。

那是我的壽命。

我第一次見到。

“以後你再次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會出現的。”

他的笑容慢慢的淡去,身體漸漸透明,形成一片隐光,消失。

我乍然睜開眼睛。

身邊還是一片漆黑的冷寂。

摸了摸左手,那枚戒指還在,是冰冷的。

我卻像是突然知道有了依靠,知道那不是夢,而平靜下來。我起身,自己身體像是換了一個,不再那麽虛浮無力,燃起蠟燭,查看自己,手臂上的紅點居然全都沒有了。

我欣喜若狂。

我轉頭看了看周邊,拿起一把椅子,朝門砸去,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了第三把,門開了。

有光強烈地射進來。

刺眼的疼痛,我眯了眯眼睛,看着外面的空天冷地,白日的明淨,這白晃晃的好時光。

我終于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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