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第36章
我朝她說完。
她看着我半晌無言。
“何嫔,我也知道你和皇上之間的情分,只可惜,你們是兄妹,亂侖便是大逆不道。你若真的為皇上着想,就應該自裁了斷。”
她躺在床上病恹恹,臉若冰雪。
“自裁?”她輕笑一聲:“是你想我死吧?”
我很幹脆地承認:“是。”
好不容易趁皇上上朝去了,我才來這裏跟她把話說清楚。皇上那邊我不便開口,自有何安。但總怕皇上于心不忍,把她送走。對于有些人,特別是仇人,我從不想給她們任何一點希望和機會。
正如我正在在這機會之下重新站了起來。
“其實你也應該知道,既然你們是兄妹,就再也沒有可能在一起。與其讓皇上為難,讓慕太後抓住把柄,你口口聲聲說喜歡皇上,為什麽不為他犧牲一次呢?”
“犧牲了便成全了你,這後宮就再也沒人可以跟你鬥了。”
“那又怎麽樣?難道你想要的是皇後這個位置嗎?你要的不過是皇上的愛而已。你死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
她靜靜看着前方的空洞,手攥緊了被子,突然輕笑一聲:“你很了解我。”
“彼此彼此。”
她轉頭往我,目光裏有凄楚:“你喜歡皇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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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天,我的一輩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回答,如今的我,不會為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感人的場面動容。這世上周邊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的,唯有自己手中的東西才是實的。
她笑了笑,躺下去:“你放心,我不會跟你争。”
我知道,她不會。
我們要的東西從來都不一樣。
“不過你要是敢害皇上,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心底冷笑:那就先等你做鬼再說。不過出口的卻是:“你不是也害了他那麽多孩子?你又對得起他嗎?”
“那些人的孩子不配為皇上生孩子,她們愚蠢,無知。”
“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能為皇上生孩子?”
她閉着眼睛搖搖頭,笑了:“不,我在為皇上選擇孩子。我要選一個最好的孩子留給皇上,讓他和我們在一起。”
她居然笑出來了,她這樣面色蒼白,墨發垂散的時候,竟有種臨水蓮放靜态的美。
“你選擇了皇後的孩子?”
“嗯。那個孩子長得好像皇上。”她微微笑着,像是陷入了某種美好的記憶裏,“而且他經過了我的測試。”
“什麽測試?”
“死亡的測試。”
她褪去了以往柔弱的面孔後,我才發現,真正背後對她是這樣的,是不可猜測的,不可理解的,甚至是無法揣摩的。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沒有害她們,會有很多像皇上的孩子生出來。”
她搖搖頭,聲音輕飄飄:“不,只有最好的才能生下來,才能最像皇上。”
我已經無法理解她,在她的心裏長着另一個魔鬼。
我轉頭:“你最好別忘了你說過的話。否則,我連皇上最後一個皇子也不放過!”
沒有看她,但我隐隐約約聽到了她輕笑出聲的細響。
我的手微微一顫。
黃色的小藥包中一些粉末已落入了茶壺中,收不回來了。粉末已浸入水中,分不清,撈不出,我本在猶豫間,卻因為身後一個叫喚,而收不回來了。
“娘娘,皇上來了。”
“知道了,你去吧。”
我收起小藥包,把它放在妥貼的地方。
皇上已進門口,他最近很疲倦,一進來便在桌旁坐下。
我拿茶壺過去,為他倒茶:“皇上最近為何事心煩?”
皇上搖了搖頭:“最近朝中出了許多事,朕——”眼看着他把茶水遞到唇邊。我站在一旁,突然開口:“對了,何嫔怎麽樣?”
他看了我一眼,又放下茶杯:“朕以為你該知道?”
“皇上是什麽意思?”
“何安不是你的人嗎?”
最近我與皇上的關系已經越來越差。
何安說得對,我不能再拖下去,我不能拖到他對我厭倦,不能拖到一批又一批的女子進宮。
我猜到何安大概已經跟他說了,坐下來道:“皇上怎麽會覺得臣妾會知道?”
“小丹不可能跟別人通`奸,也不可能指使人害朕。”
“皇上就這麽相信她?她既然能害了皇上那麽多皇子,用自己的性命演這一出戲又有何難?”我的語氣倒顯得有些醋味。
皇上突然笑了笑:“你知道嗎?朕不是不能相信,只是不願相信,如果小丹是做一場戲,那麽當初你呢?”
他的目光注視着我。
我沒有把話題繞在我身上,別過臉,“臣妾和何嫔豈能相提并論?”
他嘴角抹過一絲苦笑,飲下了手中的茶,道:“朕常常想毫無顧忌地相信一個人,可總是錯。越想對她信任,越錯。”
我不知道他是在指我,還只是何并丹。但是此時此刻的皇上,笑容已是越來渺茫。
我看不穿。
突然有太監慌張地跑進來:“皇上,何嫔懸梁自盡了。”
手中地茶杯被重重地放下,皇上起身,随着太監匆匆出去。
我起身,盯着空空的茶杯。
該去的終于還是去了。
該來的始終會來。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面已經沾滿了血腥,點點滾動着粘稠地滴下。
我竟也會到這一步,毒害親夫?就好像當初在山洞裏救了皇上之後,看着冷暗的屍體,再也沒有了對人命的憐惜,只是無動于衷的漠然。
只是覺得這世上人命這麽多,與我何幹呢?
擋着我道的人,就該死罷。
現在才想清楚,當時我心中的潛意識竟是這樣的,凡是危害我的人,都是不值得憐惜的,甚至不值得再看一眼的。我心中竟是沒有半分喜悅或興奮,很平靜。
我走到銅鏡面前,我喜歡用漠然眼光審視自己的面容,仿佛能從這裏面審視出歲月的變遷在自己臉上,眼內留下的痕跡。
徐公子,小麗,徐貴妃,意嫔,蘭嫔,寶嫔,何嫔……
我對着自己笑,何嫔。
我們鬥了這麽久。
我敗在你的手裏一次,你也敗在我的手裏一次,難得,這樣棋逢對手的人。
你的離開仿若一個儀式,一個終結的儀式,如果後宮中沒有再跟我相鬥的人,我的心思又要花到哪裏呢?我早已不甘寂寞,也早已厭倦了女人間的鬥争。
我終歸走上了這條路。
對外的聲明何嫔是畏罪自殺,不過皇上還是私下給予她厚葬。
我讓人查過,她确死無疑。
不到最後的認證我總是懷疑,我的性情已變得越來越猜疑古怪。轉眼便是一年,皇上因為何嫔的死已傷心,何嫔葬後,他更無心納妃,只還是日日來我這裏。而我的藥也已下得平穩,至少下它的時候不會再有一絲顧慮。
藥是慢性的。
每日皇上來我這裏,喝杯茶,便如一天從飽滿的果實中擠出點汁液來。
不會致人死地,只會讓人越來越虛弱,直至不能行走,直至癱瘓在床。
“皇上,你頭又痛了?”
夜,如往常般寂寥深靜。
燭燃得裹住厚厚一層,粘稠的透亮,已是戌時三刻,我起身,為他披上一件披風。
他按住太陽穴道:“怎麽回事,朕最近越來越集中不了精神?”
我道:“自何嫔死後,皇上便憂思過甚,現在朝中事又繁忙,皇上是太勞累了。”
我欲扶他:“皇上不如先去休息休息。”
他搖搖頭:“朕的奏章還沒改完。”
“皇上,龍體重要。”我勸道。
皇上似乎想保持清醒,可他眉目有虛色,拿起奏章看了一會兒卻又放下,似乎已經不能集中地看任何東西。
頭痛欲裂,他捂住頭。
我道:“皇上去休息會兒,養好了精力明天早上再批改也不遲。”
他聽罷還是起身,沒再推拒。
我服侍了寬衣,他幾乎一躺下便睡着了。
因為藥效,他最近已越來越嗜睡。
我等了很久,見他熟睡了,喚了他兩聲,并沒有反應,才披衣走至燈下,看着他剛剛批改完的奏章。
這半年來來,自從他就寝之後,我總會偷偷地看他的奏章。起先覺得晦澀難懂,後來傳消息給何安和胡本榮,也不忘向他們請教,如今幾乎朝中所有大臣的名字和筆跡我都認得。
而他們兩個更因為我的消息,一路在朝堂節節高升。
明黃色的奏章,朱筆的批改,象征着至高無上權利和地位。
我心在微微發顫,又有某一種熱切的激動。
看着那些用墨色的筆畫冷漠而平靜地寫上的這大和天下萬千百姓的事,而這天下的主宰只需寥寥幾個字就可決定一切。決定哪些人是生是死,是饑是飽,是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還是家破人亡,颠沛流離?
一種巨大淪陷般的感覺裹挾住我。
權勢。
至高無上的權勢。
不用畏懼任何人,可以操控任何人。
我看着突然指尖發顫,朱筆沾好了墨就放在那裏,鮮豔的朱紅色,甚至燃着亮光似的,耀眼。眼神觸及的時候幾乎立刻燙起來。
我突然想,其實,我并不比他們差,我也可以執起筆來……
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做任何事。
手幾乎都要惘然地觸近。
“你在幹什麽?”
卻又冰冰冷冷的聲音突然想起。
我悚然一驚,站起。
不知什麽時候皇上竟已起來了。
頭微微吓出些許冷汗,但我已很快的平靜,走過去笑道:“皇上,你怎麽醒了?臣妾見這些奏章亂在桌上,正想收拾好,吵醒你了嗎?”
他看我一眼:“以後朕的奏章你最好別碰。”
已是警告了。
我笑着點了點頭:“臣妾也只是想為皇上分憂,這奏章哪是我們婦道人家看得懂的。”
皇上不再言語,走到桌旁。
把奏章蓋上,複又坐下:“你先睡吧,朕繼續看。”
我點點頭,乖巧地躺回床上。
心裏暗舒了一口氣,卻又開始激動得砰砰亂跳,我差點就碰上了那支朱筆,我頓覺得,有些事情并不是那麽遙不可及。
正如這些年我的經驗一樣。
只要你想,你敢,任何東西你伸手就能得到。
次日清晨我醒來,皇上已伏在案桌上睡着了。
他微微蹙眉,表情十分不安。
我翻起旁邊的奏章看了看,仍是未批閱,他現在已是力不從心。
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
還是熟悉的臉,以前的丫鬟小銀用卑微的身份仰視這張臉,甚至連頭都不敢擡起來看。而現在,我幾乎是在控制着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要他死,但也不會再讓他以着一個皇帝的身份随意操控我。
記起何嫔說,我要是敢害他,她做鬼也不會放過我。
可惜就在她死的當天,我就做了。
我很想笑,所謂做鬼只是人安慰自己的一個謊言。此時,她人已死去許久,入土腐爛,被人遺忘,悄然無息,這便是死亡的悲哀。有時候可以超脫一切,可一切早已與你無關。
所以需要害怕什麽呢?如果根本沒有什麽天理循環報應的話。
僅僅這一世,僅僅四十年的壽命,我總該比常人更膽大妄為些吧。
她有她的魔,我有我的孽。
欲望,加以土地和雨水,總是會要破土而出的,遮天蔽日,泛濫成林。
頭上突然一痛,竟是伸手為我梳頭的丫鬟扯斷了我的發。
此時皇上早已去禦書房了。
“娘娘贖罪,娘娘恕罪。”
她驚慌過後,立刻跪在地上。
太吵了,聲音發抖得刺耳。我轉頭,見她手中捧着梳子,拿過,從裏面抽出一個長長的,半白的頭發。我居然已長了白頭發。
恍然間,我已二十七。
時間竟是這樣快,快到我不自知,快到我必須快點趁着年華得到自己想要的。
想想,我到底用了多久,才能心無所懼地坐在這裏。
十一年。
從我十六歲入獄開始,整整十一年。
我看了那個丫鬟一眼。
她全身立刻顫抖得如同砧板上的活魚,我挑起她的下巴,問:“你怕本宮麽?”
她的淚都快被逼出來,“奴、奴奴婢……”
“說話!”我厭倦吞吞吐吐的害怕。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她被吓了一大跳,又在磕頭。
在什麽時候,她們已經這樣怕我了?而什麽時候,我對她們已越來越沒有耐心和同情。
“滾下去!”
“是、是、是,奴婢……下去……”那奴婢慌慌張張地往後退,正撞着小魚從外走了進來。她轉頭,小魚微微一笑,讓她飛也似的跑出去了。
小魚走近,我是最習慣她的。她輕輕地為我梳理頭發,她的手還是如此靈巧。
我撫了撫發鬓,問:“小魚,本宮老了麽?”
小魚微笑:“娘娘怎麽會老?”
“本宮為什麽不會老?”
“娘娘曾對小魚說過,時間是一定會過去的,可是只有心不會變,只有心能讓我們做成我們想做的事,能讓我們永遠坐在最高處。”
“你還記得這樣清楚?”
“娘娘說的每一句小魚都不敢忘。”
到底還是她最了解我,她已梳好了發髻,道:“娘娘您看,您會青春永駐。”
我笑了笑,縱然知道是奉承話,我也漸漸習慣了。喜歡這種特意的奉承,喜歡這種不着痕跡的托高,像是明明知道苦是解不了的,也一定要找一件又柔又甜的東西含在嘴裏,來化解藥中的苦味一樣。
以前的我只能硬下頭皮喝,而現在我能找到世上最甜的東西。
對的,小魚在銅鏡裏為我飾上發釵,沒有人敢對我說老,我也沒有老。
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皇上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根據藥效,差不多還有半年,他就會卧病在床了。
那時候,必然是現在的太子監國。太子今年才九歲,還是個孩子。皇上的權利一旦放空,落到的便是皇太後和皇後身上。
何安已經叮囑過我,務必在這半年內,除掉皇後。
那麽我以我現在最受寵愛的貴妃的地位,就能自然而然的接收她的兒子,未來的皇帝。
垂簾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