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慕太後與我在朝堂上抗衡,然而她的意圖太過明顯,竟然想提出讓她的親生兒子十五王爺掌握兵權這樣其心可誅的提議來。

慕太後一直在深宮內,從未處理過政事。雖然朝中有不少她的勢力,可她初當太皇太後,人又剛愎自用,而我本就身份低微,表面上除了個“表哥”更無其它勢力,所以她當初才那麽支持我當皇太後,只不過認為我軟弱可欺罷了。

可惜,她看錯了人。

朝中本是三派,慕太後一派,保皇的一派,還有我潛藏的一派。

她的提議讓保皇一派大怒,因為他們認為慕太後只不過想借着太皇太後的身份和勢力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勢力坐大,等十五王爺站穩腳跟,必然就會篡位,無形中居然拉攏了我們兩派。

而如今,新繼的皇帝年幼,朝中的王爺又有十幾個,勢力分布不均,長此以往,必然導致朝中局勢混亂。便有人提出“分封諸侯,擴散兵權”的做法,分別把各個王侯派向不同的領地,各自管轄,以保皇室權力的集中。

暗自和幾個大臣商議後,決定把十五王爺分配到最遠的厲城去,是在邊關,冰天雪地,離和城有幾千裏的路途,而且沒有皇室的诏令,他不得擅自離開自己的領土範圍。

“那麽,衆位卿家對何大人的提議不反對了?”我問。

那些弓腰的大臣對望了一眼。

慕太後大怒,拍案而起道:“混賬!王室的子孫怎麽可以分派到邊關去管轄那些蟻民?!”

我道:“太皇太後,古人言,民為社稷之基也,哪有什麽蟻民之說?能夠讓各王爺所長,在自己的封地樹立功業也是好事。”

我輕聲問:“皇上,您怎麽看?”

坐在我和慕太後中間的小皇上,小小的身板仿佛被困在巨大的龍椅上,像他父親的那雙眼睛裏有深色渦流在旋轉,不知在醞釀着什麽,緊抿唇一言不發。

他一向是不做什麽主張的。

我再道:“衆位卿家呢?”

Advertisement

他們對望一眼,胡本榮出列:“臣認為皇太後此舉可行。”

“臣也認為。”

“臣也認為。”

“臣等也認為。”

大臣紛紛出列,一時之間聲音不絕于耳,足足有一大半人同意了。

慕太後氣得渾身發抖,“你,你們——”

沒有了十五王爺,她縱使貴為太皇太後又有什麽用?!

“那就這樣決定了,退朝吧。”我有些疲倦地道。昨夜又批改奏章至深夜,日日對着這些談論國家大事的朝臣,真有些頭疼。

我最近身子已是越來越差了。

“退朝——”太監尖銳地喊。

“臣等恭送皇上,恭送太皇太後,恭送皇太後。”

皇上起身後,我也起身,聽到不遠處太皇太後的宮女驚慌地叫:“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緊緊捂住自己的胸口,嘴張大着喘不過似的,竟是被氣得病發了。

我只回頭看了一眼,便不太在意。

她,我一向不放在眼裏。

後宮和朝堂,是完全不一樣的,也正如男人和女人間的鬥争,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些累。

從小皇帝即位起,大批大批的奏章都要往我宮裏送,我過目批改之後才能送給小皇帝。沒有我的印章,他不能決定任何事。

可也因為這樣,夜夜處理政務,本就身體不好的我更是覺得勞累異常。每日看着奏章上的洪水,饑荒,戰争,貪污……權傾天下帶給我的不僅是激動,更是責任,更是負擔。

就好像一些秘密,原本不關你的事,可你無意看到了聽到了,便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當看不見也不是,又真放在心裏膈應。處理奏章也是這樣,既然看都看了,責任也在自己身上,自然要選個好點的處理辦法,而又關系天下,不得不深思熟慮。

天下。

天下,不是兩個字,是千千萬萬條的性命。

我雖然對人命看得不是很重,但也知道,要是惹急了百姓,這大和天下也不會安穩。

也終歸有些明白,為何皇上每每批改奏章的時候,總是眉頭深鎖了。

我揉了揉腦袋。

小魚道:“娘娘,皇上來了。”

有時候我會恍覺是以前那個皇上,還是當初我日日等待他的時光,可是我每每去宣殿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熟睡了,也再也不跟我說一句話。我放下手中的奏章道:“讓他進來吧。”

宮女從旁點上蠟燭,我才晃覺已到傍晚,明黃的茫光,是日與夜的交替。這個時候,這個新任的小皇帝總要來給我請安。

他和皇上長得很像,眉目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有下巴和嘴唇有些像小姐。他和皇上一樣俊美翩然,只是那雙小小的眼睛裏透出來的眼神,和皇上的截然不同。

“兒臣拜見母後。”

小小的聲音稚氣而硬朗。

母後?我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聽了這快三個月的母後,習慣得心頭恻然。想起小姐說過,他雖然叫你母後,可心裏不會真把你當做自己的母親。

我像他招招手:“過來。”

他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來。

我問:“你恨本宮麽?”

他低頭不言。

“擡起頭來。”我的聲音已然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威嚴,也甚至對于別人的不遵循感到不滿。無論他們的理由是什麽。我總是喜歡人徹徹底底地服從我。

他擡起頭,答:“兒臣不敢。”

“你是現在不敢,還是心裏不敢?”我望入他的眼睛。

他低頭拱手說:“兒臣一向敬重母後。”

這樣平和有禮的動作和話音,卻看不清他的眼神,藏得好深,我真喜歡他這樣神情。我笑了笑,摸摸他的發。柔軟淺亮,還是個孩子,溫聲道:“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本宮的,感謝本宮教給你的一切。”無論是仇恨,是隐忍,還是僞裝,都是一個皇帝必須要學到的東西。

“下去吧。”

“是。”他退下:“謝母後,母後早生安歇。”

“嗯。”

看着他明黃色的袍角出去後,我才忍不住低低一笑。

孩子,多麽可愛的孩子。

他才九歲,就便是這樣深沉隐忍。

小姐,你會恨我麽?你的孩子可跟你完全不一樣啊。

我空空地看着遠方,嘴角的笑意又慢慢沉下來。

只有在這樣獨自一人的時刻,我才會軟弱地承認小姐是對的。

她切中了我的心裏。

是的,我寂寞,我很寂寞。

這三個月來像是過了三年,日日忙碌,白日是威嚴和争鬥,夜則是威嚴下的空虛和寂寞。沒有真心對我好的人,沒有自己的孩子,甚至沒有一個會在我身邊一直陪伴我的人。我看着空蕩蕩的床鋪,每次睡上去都是冷冰冰的,無論如何也睡不熱。

突然很想念皇上。

每次他批改奏章的時候,燭光總會把他的暗影打到牆上。我喜歡看他的影子,像是他才是光源一樣,散着周邊的燭光。

我總會思量些害人的計謀,睡不着,要等他批改完奏章,抱着我才能慢慢沉下心睡去。

其實,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十一年。

幾乎十一年的大部分夜晚。

有多少這樣的夜呢?我算不清了……

看奏章已厭煩了,我起身撥了撥燭火,默然地看着它滋的一聲燃亮,整件屋室開始更明,更暖。

我慢慢走向床榻,以一種緩慢至蹒跚的步伐,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空寂的回響。

有段時間我很想證明所有男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所有男人做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到。事實上我也做到了,可是我無法改變,有時候男人可以不需要女人,女人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有趣的肉`體,可是女人對占有他身子的男人從身體到心裏産生一種牽連,無論這種牽連是善意的還是惡毒的。

正如我對李統領。

當時幾乎恨不得扒他的皮,吃他的肉。

而如今,他死了。

可他在我身上刻上的痕跡卻永遠不會磨滅。

我坐在床邊摸了摸冰冷冷的被子,是一日的冰涼,毫無睡意。寂寞是女人的天性,而如今,我也嘗到了。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三聲敲打聲在窗扉上,竟是楊臨。

每次我只是讓人傳消息給他,他已許久不來找過我。

他躍進來。

“你怎麽來了?”我上前。

“我來辭行。”

他立在原地不動。

“你要離開嗎?”我聲音竟是有些慌張的。

“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他到這時才看我一眼,是面無表情的。我的做法他從來不贊同,從一直開始也只幫我殺了李統領,還有陷害何并丹而已。

而在宮中幾年的歷練已讓他看透了許多世情,比昔日更加沉默嚴謹。

“好吧,你走吧。”我揮揮袖,他一直只是為了他的忠義做事,從不是為我。

“我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轉頭:“什麽忙?”

“我要上陣殺敵。”

我微微眯着眼看他。楊臨啊楊臨,你還是不曾改變。這宮中沒把你變得更加貪婪一點,更加世俗一點,“這是你向我提的唯一一個要求?”

“是。我楊臨終生的夢想便是能為國為家出一份力。”

簡直是振振有詞。

“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的我能給你很多東西,甚至能讓你把持朝政。”我走到他身邊,身高的差距讓我在他的目光下。

他別過臉:“你要的,不是我要的。”

我為他撣了撣肩上的茅草,微濕,有雨水的甘甜。

“外面下雨了?”我問。

“嗯。”

“綿綿春雨。”我略帶惆悵輕輕呢喃着,伸手撫他的臉:“你不想留下陪我麽?我身邊再沒別人了。”

他撤開我的手,“你不需要人陪。”

我環住他的脖頸:“你不是說喜歡我麽?這樣好的機會你為什麽放過?我老了麽?醜了麽?還是你又被那些世俗禮儀困擾着,不敢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為什麽我一個都留不住他們?!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論是皇上,是少爺還是楊臨?!難道他們不知道白銀已經不是以前的白銀,她已經不再是可以讓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白銀了?!

我再也不想讓任何人對我說一個“不”字!

但我平複了心,摸了摸他的胸口:“楊臨,我感覺到你的心跳。”我把耳朵貼上去聽,柔軟的聲音。他身上的铠甲冰冰涼涼的,可是有個人在這裏多好啊,“你別走,我們可以在一起的。”

他握住我的手腕,推開我。

看着我的時候,面目沒有表情,絲毫不動。

我惡狠狠地說:“楊臨,你就活該一輩子被兄弟出賣,被女人玩弄!永永遠遠猶豫不決,永永遠遠都在怕,怕道義,怕世俗!你什麽時候為自己活過?!”

“人不需要為自己而活。”他松開我的手,“一個人不是想做什麽就一定要做什麽,欲望是永無止境的,他需要明白自己做了之後,會讓別人怎麽樣,別人多開心一些,這個世上就多美好一些。”

我冷笑:“你這麽高尚,那你還幫我做那麽多事?”

“這是我的私心,因為我喜歡過你,所以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喜歡過我?”

“對,但現在的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喜歡了。”他一把推開我。

我愠怒,為什麽不值得人喜歡?我做到這一切難道沒有付出過努力和心血,誰知道我經歷的一切,誰知道我一步一步走到這裏要把自己變成這樣冷血無情的人,第一步不是害別人,是殺了自己!挖心掏肺,把自己殺得幹幹淨淨!

我拂下桌上的杯子,乒乒乓乓碎響,大怒:“你別說得那麽冠名堂皇,你不過是為自己而已!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我當什麽?!你們男人都是一樣的,都是想着自己的心中的仁義,名聲,地位,權勢,道義,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女人在你眼裏就是如此不值一提嗎?!”

小魚聽到聲音沖進來:“娘娘!”

見我們一楞。

“滾出去!”

小魚立刻關門出去。

我直視着楊臨,這還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發火。

我忍耐得已經太久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不是我們不尊重你,是你從未尊重過我們。無論何時何地,你請求過我們的幫助麽?你真心對我說過你的心裏話嗎?你在把我們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時候,又怎麽期待我們會真心待你!我從來都看不清你,那麽要我喜歡你什麽?”

我咬牙切齒,冷靜下來:“那麽你現在是覺悟了,要離開我?”

“不,我沒有覺悟,我仍希望你是以前的白銀,但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你。”

“所以,你只能懲罰自己?”我輕聲笑。

我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到了戰場,不以馬革裹屍,是不會回來的。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孽障,何并丹的孽障是皇上,小姐的孽障是善良,皇上的孽障是重情,朝中大臣的孽障是權勢,楊臨的孽障是道義與責任。

那麽我的孽障呢?

我不知道。

他似乎已不想跟我說話,只道:“我楊臨一生都沒有求過人。”

他拂開袍擺朝我重重地朝我跪下,“現在只求皇太後能讓我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完成我此生最後一個心願。”

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鐵骨铮铮的楊臨。

三番四次救我于水火的人,說喜歡我的人,為我入宮的人,一直在暗處保護着我的人。

他朝我跪下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我走到這一步,就是讓他朝我跪下麽?

看着月影透過窗在他身上移動,春雨連綿的聲音漸漸大了,聲音幾乎要湮滅周圍的一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好,我答應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