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次日清晨。

鏡子裏是一臉浮腫的我,面色臘黃,竟像是個體弱多病的老太婆。

我用小指點點胭脂塗在臉上,太豔的顏色,簡直把我襯成了一張被雨水浸泡的紙,豔過的紅,是戲臺上雜耍的猴子嗎?

我停住了動作。

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小魚進來禀報:“娘娘,張太妃求見。”

我把手緩緩放下,悵惘,又突然點胭脂塗在唇上。鮮豔又怎麽樣?難道我不配嗎?

我起身,走至外堂。

她在朝我磕頭。

不停地磕頭,足足磕了八十多個。

“求您放過晨陽,求您放過晨陽……”

我喝了一口茶,面無表情。

那時候,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忘記張太妃命人責打阿沐,阿沐奄奄一息的情形,我發誓等我得勢的時候,我一定要千倍萬倍的償還,可現在我實現了,一切卻再無意義。

逝者已矣。

她跪在我面前,我只覺時間過得如此之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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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已是十年。

這時間快得讓人不自知。

“你朝我磕頭也沒用。”我很平靜地說:“大和天下要和哈克聯姻,宮中只有晨陽一位公主。就算磕破了頭,本宮也找不出另一位公主來。”

“那請你選派其他大臣的女兒或讓別人代嫁,晨陽還小,她不能嫁到哈克那虎狼之地去!”她很堅決,是母親的堅決。

我悠悠撥弄手上的戒指:“十三歲已不小了。”

“皇太後,以前處處針對你,是我不對!可晨陽畢竟叫你一聲母妃,皇上也就晨陽這一個女兒,你忍心嗎?”

“有什麽不忍心的,她并不是我的孩子。”

張太妃一時無言。

嘴唇發顫。

她何時這樣委曲求全過,若不是她在宮外跪了兩天都見不到皇上的話,她是不會狠下心來找我的。在宮中,我“睚眦必報”的名聲是衆人皆知。

“你、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晨陽?”

我呵呵一聲笑:“我為什麽要放過晨陽?你那麽在意她,報複她不是比報複你更有趣嗎?”

她擡起頭怒視我,眼眶蓄滿淚水,随後,深深地磕下去:“她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您要報複就報複我好了,求您。”

我用居高的姿态看着她。

烏黑的發髻和雪白的脖頸,紫色的綢衫,金色的華勝,太妃的姿态。卻匍匐在地,雙手緊緊攥着,拜得很低。

很屈辱是麽?

向我下跪很屈辱是麽?

“張太妃,本宮記得以前你總說本宮是個丫鬟,賤民,今日怎麽有福氣受得你的一拜,你還是快些起來吧。”我輕意丢出一句。

“是我錯了。”她掌自己的嘴,一聲一聲地回蕩在殿內:“是我錯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求你放過晨陽,求你放過晨陽……”

可憐天下父母心。

但我其實并沒有太大心思看她在這裏表演苦情戲,我最近為南邊的蝗災心煩意亂。這後宮裏一群女人為了自己丈夫,孩子斤斤計較,心思是如此的封閉狹隘。

終于明白為什麽要有後宮,要把這群女人圈在這裏,自相殘殺。

“你對自己的女兒就這麽心疼?對別人的性命罔顧的時候,有想過別人的父母也是跟你一樣肝腸寸斷麽?”我傾前低聲,微帶笑意,想點醒她一下。

“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女兒的。”你的女兒除了是皇上的女兒,又能比別人的女兒好上多少呢?不過就是身份這個詞如此殘忍罷了。

她淚流兇猛,上前抱住我的腿:“不管怎麽樣我不會讓晨陽去那裏受苦,求你,放過晨陽吧……”

“你以為是本宮報複你嗎?”我現在已無那個心力了。

一把扯開:“你求我也沒用,親事已經定下來了。”

張太妃的淚爬在臉上,渾身顫了一下,仿佛再沒了力氣。驀然間,又仰起臉盯着我,突然站起來道:“白銀,你這個賤人!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噢,你怎麽不讓我好過?”

這麽快就暴露本性了,我以為她能堅持得更長一些,不過真想聽聽她的高見。

“別以為你現在是皇太後就可以胡作非為,皇上不會放過你的,我也不會放過你的!天下人都不會放過你的!你把弄朝政,你禍國殃民!我的父親是兵部尚書,我一定要讓他把你這個賤人趕下去!”

呼,我心內暗舒一口氣,期待過多。

“兵部尚書張永對麽?他現在看到本宮也要跪下來喊三聲娘娘。”我漫不經心。

“你——”

詞窮,料想得到的反應。

腦內一陣嗡鳴,頭又疼了,并不是被她氣得,只是無端的煩亂。跟她說話其實并不需要費太多心思,但每當說話的時候我就很累。禦醫診斷說我心思過重,體質虛弱,最近又勞累過多。

我按了按腦袋,小魚已經過來扶住我。

我起身,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了。

轉身進內堂的時候,她突然拔下手中的金釵朝我跑過來,流過淚水的眼中滿是仇恨與怨毒,咬牙切齒,“白銀,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可我一點也不怕。

我身邊有我讓人訓練出來武功高強的暗影,對于任何事,我喜歡防範于未然。但此時,他們并沒有立刻出現,因為我很平靜地看着張太妃朝我跑過來,道:“你要殺了我,晨陽會立刻和你一起打入天牢,淩遲處死!”

金釵在快要觸近我額頭的時候停下來了。

帶動的風勢停下來了,額頭的發吹開的微微的涼,我不懼,她的手卻在發顫。

可悲的女人,我心內只是感嘆。

心中只有簡單的情緒,或愛或恨,或悲傷或痛苦,像是受了疼就會跑的動物一樣,卻從未用自己的思維來控制自己的身體。

紫色的宮裝,略微紊亂的發飾,僅僅激她幾句話,就讓她尊嚴盡毀麽?

嫁到哈克又能怎麽樣?求不了我,難道就沒有別的路可走?

然而現在我在欣賞她的面部,眼淚,扭曲,顫抖,慌亂,仇恨,痛苦,隐忍,悲傷,無能為力。每個人都有把柄,抓住把柄的時候,就像是攥住了風筝的線。

看人恨到極處卻不敢對你做任何事,就像是放風筝一樣有趣。

但我手中的風筝已經太多了,也大多沒用。

我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後面突然一聲嘭響。

我轉頭,張貴妃竟一頭撞在桌角上,額頭有一個窟窿,汩汩地冒着血。她艱難地朝我爬過來,一條血路。

我退後幾步。

她伸手拉住我的裙角:“我死了,你就不會再恨了吧……求你放過晨陽……求你……”

她說得斷斷續續,眼裏只有最後一絲渴求。

她沒有腦子,她有一顆心。

我幾乎快要動容了,心裏嘆了一口氣。

可我還是站在原地,維持轉頭看她的姿勢,面無表情。

我的心已經不能如實地操控我的身體,是木然的。我就那樣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地流着血,看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忽然抓緊我的裙角,張着唇只能“啊”的喃,看她慢慢地熄滅了眼裏的光。

手終于垂下了。

我已記不起我看不清多少人這樣的死。

希望這個東西是用來毀滅的。

我的裙子髒了,正紅色的鳳袍,染上血反而顯得更鮮豔。

越是鮮豔,越是危險。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但她最傻的不是來求我,是她不知道,她求我是沒有用的。

這門親事關系兩國邦交,就算是她當了皇上,也會被那些大臣逼得把晨陽送出去。她殺了我又有什麽用?我也不過是傀儡而已。

我毫無親族勢力,又無子孫後代,既不能像慕太後那樣捧高自己的兒子,也不能發展外戚的勢力,我死之後,皇位還是皇上的。

我只不過是他們用來平衡內部勢力的棋子。

所以我懂,只要我不做太出格的事,他們也會讓我安安心心地做這皇太後,更何況,我一向非常“勤政”,并不是一個只懂讨好男人的女人。

所以這人世都只是一盤棋局而已,甚至沒有下棋的人,我們是局中局,局套局,棋子與棋子中的棋子。

我坐在桌旁轉着手中的戒指,小魚為我奉上茶。

我突然轉頭看她一眼,她眼神猝然一慌,茶杯放得不穩,發出一聲嘭響,她立刻跪下:“娘娘饒命。”

“你也怕本宮麽?”

她低頭不言。

不言而喻的回答。

我問:“張太妃的屍體處理了?”

“是。”

“畢竟是個太妃,厚葬吧。”

“是。”

沉默了許久,我注視着面前跪拜的小魚:“最近怎麽不見裴公公?”

她的手悄悄地握緊了。

不回答。

我笑了笑:“不見就不見了吧,反正他現在對本宮也沒用了。下去吧。”

“是。”

我看着小魚的背影,那麽清瘦幹淨的背影。而她也步入仇恨中了。前幾天有人聽到裴公公房裏傳來慘叫和掙紮聲,後來裴公公就不見了。

裴公公對小魚的虐待在宮中已是不掩藏的秘密。

小魚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燙傷燒傷什麽都有。

過幾日,禦花園發現了裴公公的屍體,他被埋在花丘下,挖出來的時候赤裸着身體,骨架如柴,皮膚呈灰白色,長斑得惡心,身上有打鬥的痕跡,是被人用繩子給勒死的。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魚,她表現得很好,無動于衷。

極端的仇恨會讓人變得冷靜敏銳。

我并不問她,也并沒有什麽好問的。

回宮的途中。

看到前方一個小宮女和一個小侍衛躲在一個花圃下說悄悄話,他們背對着我們,縮縮藏藏地靠在一起。

很熟悉的畫面。

我停了下來,制止她們出聲。

小宮女從懷中掏出一只紅色的紅龍果,小聲說:“這是從周太妃娘娘賞我的什麽火龍果,聽說是從西洋帶過來的貢品。你嘗嘗。”

那個小侍衛非常好奇地看,“怎麽會長這個樣?”

小宮女悄聲道:“不知道,我也很奇怪。”

他們倆打量半天沒打量出來,小宮女饞了點着下巴說:“吃吃看。”

“嗯。”小侍衛在剝皮,看了看,一手的紅色。兩個人相視一笑,剝好後,先給小宮女咬了一口,小宮女咦了一聲,吐吐舌頭:“不好吃。”

小侍衛也吃了一口,點點頭:“真的不好吃。”

我想起了阿沐,他說湊夠了二十兩銀子跟我家提親的時候,也是這樣傻兮兮地笑。我雖然不是很開心,可我那時是幸福而平靜的。

就像遠處的天空一樣,是沒有雜欲的幹淨。

二十兩,他省吃儉用湊了整整一年,而現在,區區的二十兩銀子對我算什麽?

餘光看見小魚也在愣愣地看着,然後像是勉強自己一樣轉過臉低下頭,她也曾經有這樣一段青澀時光吧,只可惜,現在那個侍衛已經娶了妻,還生了兩個兒子。

女人總忘不了男人。

我沒有出聲制止他們,繼續前行。

回到宮內,宮人們已經在傳膳。

寬長的桌子,我獨自坐着上方。

足足有五十多道菜,一道一道試過之後傳上來。

可我沒有任何胃口。

今日。

楊臨走了。

我封他為将軍,讓他随着大軍出征。

他跟我說:欲望是無止境的。

正如吃飯,人只有餓了才會想吃飯,那是我的以前。以前家裏貧困的時候,一家人吃父親在地上挖的紅薯,寶兒沒有出生,四個人總共才兩個。我和姐姐共吃了一個,在夜裏總是餓得磨牙。後來在慕府我開始能吃到一頓飽飯,到了小姐身邊有時還能嘗到很多好吃的東西。再後來嫁給了九皇子,山珍海味我漸漸習慣。

而現在,我坐在這裏。

“上八寶野鴨一盤。”

“上佛手金卷一盤。”

“上松鶴延年一盤。”

我拿起筷子,我不僅要吃山珍海味,我還要有這檀木香桌,還要有恭敬站在一旁伺候的宮女,還有這爐鼎香熏,還要有這傳膳的太監,還要有這金碧輝煌的皇宮。

他日,還要有什麽?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總覺得時間是一種假象,從那時到這時,只是一個字念出聲的距離。

半年後。

我的壽辰到了。

二十八歲的壽辰。

是大雪鋪城,寒冷的喜慶。

皇宮大肆慶祝,各地官員紛紛獻上禮品。

可我連禮品都懶得看。

在別人的喜慶的時候,我看着宮內的紅色一派的冷靜,當他們慶賀的時候,我獨自一人也可以不愠不躁,但是現在當所有的紅色,所有的歡愉是因我而來的時候,我只覺蒼茫荒涼。

像是這紅是從我身體抽出的熱情與鮮血,鋪在這宮殿上。

布置的宮女都很開心,只是沒有人陪我開心。

我想找個人。

于是我去看皇上。

皇上躺在床上已經快一年了,但我幾乎沒怎麽見過他睜開眼睛。

我坐在他床邊:“皇上,窗外下雪了,雪光很美,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

他不回答。

我握住他的手,注視他良久,才開口:“皇上,今天是臣妾的生辰,”

他仍閉着。

我撫了撫他的臉,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臣妾想您了,想臣妾以前過生日的時候,皇上親手給臣妾刻了一只小兔。”

我伏在他身上半晌,我還是留戀他的懷抱。

也許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暴露出心底的軟弱,我覺得我快分裂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極端狠辣,一個極端無助。狠辣要掐死無助。很少很少的時候,才會稍稍讓她喘一口氣,正如現在我的感覺也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纏住,不得呼吸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低沉的聲音從悶悶的胸腔裏傳出來:“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我起身,驚喜:“皇上,你肯跟我說話了。”

他仍不睜開眼睛,一派安然:“朕可以保你不死。”

手上戒指的綠光幽幽一亮,我想起白衣相士說過的話,若是形勢不利于我,或是有人對我心存惡意,它會提示我。

“皇上,您想殺了臣妾麽?”我聽見自己清晰地問,那麽理智。

他微嘆,再不說話。

我出了殿外,戒指的光終于慢慢地暗下去了。

心頭卻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夜裏,風雨交加,雷聲陣陣。

我從噩夢中醒來,惶然坐起,一頭的冷汗。

燭光被吹得晃蕩,窗扉磕磕響動,雨聲像是重物一聲一聲捶在地上,雷聲轟鳴,深山裏的虎嘯。閃電一下一下如同冷亮的目光。像是誰一直在盯着我,那樣毫無情緒的冰冷的目光。

我濕透了寝衣坐在床上,看床帳飄搖。

小魚進來關窗。

雷聲還是陣陣的響着,像是要把這裏都打散一樣。

我知道自己很怕,卻沒有動靜。

小魚走過來:“娘娘。”

我不自覺去摸手中的戒指。每當我思考或是害怕或許有什麽陌生的情緒的時候,我總喜歡摸那枚戒指。是白衣相士給我的,冰冷的溫度,讓我知道它會幫我渡過一切難關。

可是這次,觸手卻是空的。

戒指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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