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我慌忙轉頭去找。
抖起被子,床上,梳妝臺上,角落裏都一無所獲。
心頭仿佛空屋蕩起玉珠一般不安,“快找!”我氣急,把所有的宮女全部招進來,整間房都翻遍了,還是沒有。
直至清晨,驟雨初歇。
是晴空,有陽光透進來,刺眼。
她們找了一夜,實在找不到了,小魚問:“娘娘,您再想想,是不是落在什麽地方了?”
恐慌漸漸冷卻,我靜默地坐着,這些宮女站在一旁。我搖搖頭,不會落在什麽地方,在我就寝之前我還觸到過。我閉了閉眼睛,揮手:“下去吧。”
聲音是不像自己發出似的低沉。
我的願望都實現了,那枚戒指也就應該被收走了吧。
二十年換我君臨天下,在十年讓我能夠打敗所有人坐在這裏。
剩下的漫漫十二年的時光,我還需要做什麽呢?
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空寂如同潮水般襲來,我從沒有想過,我實現願望之後又該如何做?每日每夜批改奏章,與朝臣鬥法,享受着錦衣玉食?
說實話,我累了。
以前有強烈的恨意在支撐着我,如同一把烈火,讓我永不疲憊,有敵人,有朋友,有對手,有周旋,有假情假意。可我現在不需要對任何人假情假意,我卻不習慣了。
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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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邊連一絲暖意都沒有,我覺得冷。
我在想,我還想要什麽呢?
我以前最不敢想的東西是什麽?我在梳妝臺前拿起簪梳,手指撥過梳齒,一聲一聲響,慢慢地知道了。
轉頭把簪梳插入發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少白,待會兒皇太後傳我們進去,你要好生說話,別得罪了她。”我本快至堂口,聽到這話卻停住了。隔着簾遙望着他們。
江覓握住少爺的手:“爹和娘可是指望着你。”
“你不應該來的。”
江覓搖搖頭:“既然她已下旨了,我們不遵,豈非抗旨?現在慕家已不能再落人口舌。”
少爺回握住她的手,眉目間有淡淡的心疼。
“少白。”江覓嘆氣道:“我知道最近你很不開心,音兒死了,太皇太後又被困在宮裏,爹的權力也全被罷免了,咱們慕家的把柄也抓在別人手上。他一直喜歡你,你——”
江覓卻停住,抿唇不說了。
我的心卻突然刺痛了一下,微微眯起眼,少爺竟連這個也跟她說麽?我有些惱怒。
“覓兒。”他撥她額前的發:“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江覓笑笑:“無論你做什麽,我都能理解的。”
我轉頭,低聲吩咐小魚。
小魚出去。
他們兩個立刻起身,小魚道:“娘娘有命,只讓慕大人一個進去,慕夫人還在先在大堂裏等候。”
他們立刻對望了一眼。
少爺微笑安慰:“別擔心,我去去就來。”
“嗯。”江覓回應。
我看了他們一眼,先進到了內室裏,坐定。
他随後進來,朝我行禮:“臣見過太後娘娘。”
我并不叫他起來,我已屏退了衆宮女,這房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香爐裏燃着的蟬蠶香薄薄的悠蕩,是三月濕潤的天氣,微開的窗口有涼風,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汽氤氲,這才轉頭看他。
我記得少爺一向喜穿白衣,是冰天雪地的顏色,眉目冷傲,總有着避開紅塵的眼神,但此時此刻,他穿的是一件青袍,也是寡淡的顏色,眉目間的風輕雲淡。
溫和也平淡多了。
“慕太傅可知本宮叫你們夫婦進宮所謂何事?”
他答:“娘娘可是要跟微臣商量,是關于家父西北運糧被奪之事?”
他該知道,若真是為了那件事,我犯不着把他夫婦一起叫進宮來。
“是,也不是,本宮也是很想見見少爺。”
我觀察他的反應。
他沒有反應。
意料中。
我想撥弄戒指,卻又忘記戒指早已不在了。是突然打破習慣的煩躁,望着遠處花架上的瓷瓶,道:“少爺還記得,本宮那日跟少爺說過的話麽?”
少爺拱手:“臣惶恐。”
那麽語氣平靜地惶恐,我看着他勾起唇角,慢慢走過去,輕聲道:“少爺忘了麽?本宮可一直記得很清楚。”我很少這樣近距離看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表情。
“臣有件事要啓禀太後娘娘。”
呵。
又在搪塞我。
“說。”
“家父丢失糧草一案另有原因——”
“你覺得跟我說這個,我就會放過老爺?你應該知道我讓你來的目的。”
裝腔作勢,委以虛蛇我一直很擅長,但此時我并不想用。
我緩緩嘆了一口氣,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少爺,你還是沒變。”時光沒有讓他變得更老更俗更腐朽,他還是風姿翩然的少爺。
“還記得那時候小銀只會傻傻地跟在你身後,看你意氣風發,指點江山。那時候的少爺對小銀來說就像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後來——”
他打斷我,冷聲道:“既然太後娘娘不是招微臣談論家父的事,那微臣就先告辭了。”
想要和他好好說話的柔情如同觸手一樣縮回去了。
我盯住他,“你肯入宮不是應該做好準備了嗎?”我撚起他的袖口,細細地看密密的縫針,以前我也偷偷拜托少爺的丫鬟阿秋只為少也能穿上我做的衣服,那時候心都是怦怦跳的。
可是我盡管回憶着往事,唇還是自如地說:“老爺近日丢了西北方救命的糧草,延誤軍機,又想買通何大人,從和城各大當鋪借貸,這可是欺君之罪。更何況,他得罪的人是何大人,以何安睚眦必報的性格,你覺得再在你家裏搜出一些謀反篡位通敵的證據會不會很難?”
少爺沉默。
人就是這樣脆弱,都會有那個線。
我的手伸去撥弄他散在肩上的發,“你應該知道何安是有名的酷吏吧,栽在他手上的人,各個簡直是連求死也不能。”我舌尖跳動輕輕說。
看少爺的表情,微笑。
看人總是随着自己視角的不同便能千變萬化。就像當初他是高高在上的少爺,而現在他的線也捏在我的手裏。我望着少爺英挺的眉目,用手細細描摹他的輪廓。
他很不願意,卻沒動。
我從來沒有這麽這麽近距離地看過他,這樣輕輕地撫摸過他。心居然還會砰然一跳,聞着他身上有幽幽的香氣。
我想起這是我十二歲就埋在心裏的少爺,這是我心心念念而不敢得得少爺,這是我原打算一輩子都不敢挖出來的情緒。
我居然又得到了。
我開始不知道自己內心是什麽樣一種感覺?
是興奮,是激動,還是快樂?
我分不清。
這樣的距離可以讓我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和睫毛……
我踮起腳,吻他。
是的,我已不在乎貞潔,也并沒有什麽好在乎的。就像是人看見什麽新奇溢香的菜肴也總想去吃一口,是想得到的欲望,縱然少爺并不喜歡我,不過那又能怎麽樣?
不喜歡難道就得不到嗎?只要他人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天天看着他,我就不必空虛寂寞了。
我可以對他好,也可以接受他的反抗,我可以給他他想要的一切,保住他,保住他的父親,保住慕家的權勢……少爺突然看了我一眼,是憤怒和厭惡嗎?
是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憤怒嗎?
丁點怒火又被燒了起來。
有什麽關系,又有什麽關系?!我能控制你的人,也就能控制住你的心!
就在我的唇快要印上他的那一剎那,隔壁卻突然傳來一陣被捂住的抽噎。我皺了皺眉頭,小魚沒把事辦好。少爺果然就立刻推開了我。
“覓兒,是你嗎?覓兒?!”
他巡視了一圈卻再也沒有聲音,跑到堂外,已經沒有人了。他回頭怒看着我:“你把她帶到哪去了?”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緊張憤怒過,甚至是對小姐也沒有。
她就在剛剛那房裏,就在那個櫃子的洞口外,她就在那裏看着我和少爺。
我倒要看看,他們兩個到底是不是真的堅貞不催,至死不渝?!
“我很喜歡慕夫人,想把她留在宮裏陪伴我幾天。”
我輕聲笑,沒有什麽理由,折磨別人是我的快樂,我就是要讓你們所有人陪着我一起不好過!
“你把她放出來!”
“我要是不放呢?”你又能拿我怎麽樣?慕家一家人還捏在我的手裏。
少爺攥緊拳頭。
我反而更上前,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輕輕說:“少爺,只要你肯答應本宮,本宮不介意和江小姐共事一夫。咱們三個人住在一起,可好?”
他一把把我推在桌上:“恬不知恥!”
恬不知恥!
我恬不知恥!
我攥緊手心,甩下茶杯。碎響,大怒:“她又能比我好到哪裏去?只不過因為她一出生就是大家小姐,我一出生就是丫鬟!她一出生就錦衣玉食,我一出生就三餐不繼!她能嫁給你享受舉案齊眉,而我只是你們的棋子,無端端落得株連九族!現在你看清楚,我白銀不再是丫鬟,我是這大和天下的主人!我是你們的主子!”
“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都不及她的萬分之一。”少爺目光對我半點情緒。
我氣得指尖掐入手心,渾身發顫。
少爺轉身欲走。
“你要是敢走出這裏一步,明天慕家滿門抄斬!”我指着他的背。
少爺握拳,微微轉過臉,停住,輪廓在門口有清輝
我以為他會服從。
“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跟你這樣的女人在一起。還有你要是敢動覓兒一根汗毛,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走了。
他居然就這樣走了。
“我就是動她你又能把我怎麽樣?!”我怒氣上升,發狂打碎所有花瓶瓷器,“我就是動她,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我大口大口的喘息,這樣的發火讓我覺得自己像被燃燒,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壓住透不過氣一樣。
我恨!我恨這一切!
走過幾步,我的手扶上一旁的花架。
我喘息,我讓自己平靜。
從小杯死之後,我就知道再沒任何人能傷害我,即便是少爺也不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吩咐:“把江覓帶出來。”
丫鬟壓江覓出來。
我走過看着她。
我細細地打量着她。
很好,見我神色不亂,波瀾不驚,是大家小姐的風範。明眸皓齒,華衣錦服,十指芊芊,多麽嬌柔可心的一個人物。
很好,名門閨秀。
我捏住她的下巴,端詳着她,問:“剛剛那一幕盡興麽?”
她別過眼睛。
我笑,現在還輪不到你來嘲笑我。
我轉頭吩咐:“給本宮找宮內最醜的兩個侍衛來。”
“你要幹什麽?”
我笑了笑,“你怕了?”伸手摸摸她的臉,多麽漂亮:“真是個美人,你說,你要是沒有了貞潔少爺還會喜歡你麽?”
她突然面色一變:“你敢?”
“我為什麽不敢呢?對了,大家閨秀最是應該潔身自好,守身如玉的,是不是?不知道你要是受人淩辱,少爺還會不會喜歡你?”
她嘴唇發顫,眸露驚恐,“少白不會放過你的。”
拿他壓我簡直是自找死路!
侍衛很快就找來了。
一個四十多歲,矮矮胖胖,滿臉麻子,一個正值壯年,卻是有些瘦,五官像是全被人打斜揉成了一團一樣。
“皇太後。”他們朝我行禮。
“本宮把她交給你們。你們怎麽玩都可以,但是——決對不能讓她死,聽明白了嗎?”
“是。”
江覓想要咬舌自盡。
我捏住她的俏生生的臉蛋,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宮女把布條塞進口內。
“嗚嗚嗚……”不知是求饒還是怨恨呢。
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真漂亮。
我拍着她的臉笑。
兩個侍衛打量着她,這樣水靈靈的人,目光已是亟不可待了。
“好了,現在她是你們的了,好好玩。”
“是,娘娘。”
“嗚嗚嗚……”
她還在掙紮,可聲音已經越來越遠了。
少爺不要怪我,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是你們都太清高了,我配不上。
我就突然這樣笑起來。
滿地都是淩亂的碎片。
宮女要來打掃,我揮手讓她們退下。
我一個人走回案旁,看着遠處,還是太陽初升,萬物生春的時刻,昨夜的雨後一片濕潤。
可是是什麽變了呢?是什麽把這個曾經那樣瑰麗的皇宮即便是這樣的景色下,也會無端逸出一些蕭條和凄楚來。
大家小姐,平民丫鬟,皇上,太子,妃嫔,宮女,太監……
這麽多人。
終究只是勝者王侯敗者寇啊。
終究只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終究只是誰能狠得下心誰就能活得更好……
瓷器,精美的瓷器,花費浩大工程做出來,美麗精巧,可偏偏不堪一擊。
這幾天一到夜裏便風雨大作,像是在醞釀一場陰謀與浩劫,讓人煩悶,總是睡不着,聽雨聲啪嗒啪嗒地落下,閃電,雷光。
轟轟轟。
再轟轟轟。
天空一個悶雷,光淩厲的一閃,像是整間房屋都震動了,窗便開了,哐當哐當,有着某種節奏。燭光搖搖晃晃終于滅了。
黑暗。
夾雜着悶雷與閃電的黑暗。
我已經習慣這樣了。
被子是涼的,全身冰冷,從來沒有獨自睡熱過。
轟轟轟,轟轟轟。
聲音越來越大,啪啦一聲,像是瓦片被打下來墜落的聲音,能聽到大雨傾盆。瓦片掉落的瞬間,沒來由,心裏頭突然一跳。重重的一跳。
好像有根連接心髒的血脈崩斷了,猝不及然地斷了。
有什麽事要發生了吧?接連幾天要麽睡不着,睡着也在噩夢中驚醒。
是有什麽事要發生了吧?我這樣平靜的想,卻沒有任何恐慌。
外面有人求見,我坐起身。小太監全身濕透蹲在不遠處,從門口走過來的時候在地毯上留下一攤深色的水漬,我看到窗外都是漆黑黑的,只有綿密的雨條,被雨水洗滌的瓦片,閃着光亮。
“娘娘,邊關來報,楊将軍戰死。”
我看着門外,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以為我是陷入了某一種幻覺裏,某種不能琢磨和辨別的影像裏,所以我的聲音也是虛幻和虛浮的:“誰?”
“楊将軍。”
轟轟轟,雷聲又在響。
閃電把人的面容打得白如紙,是發光的白。
我就這樣呆了好久,然後伸出手,由小魚把那密報接過來。看了一眼,因為糧草的問題,出征西北的大軍受到突擊,戰敗。
力戰而死。
倒是符合他的作風。
我想笑,可我發現我扯不動嘴角。
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會是這麽一個結局的對嗎?從答應他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是這個的結局的,對嗎?可密報上還是有慢慢落下來的水漬浸濕。
嘶啞的聲音不知是從自己身體哪個部分發出來的,是和平常一樣的,幾乎沒有任何起伏,連我自己也不覺得是我自己的。
“封護國大将軍,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