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夜晚春雷陣陣,到了白日又會出太陽。好像會把每夜的凄苦都一掃而盡,卻又周而複始。
我病得很重,已有五日沒有上朝。
倦,累。
日日早晨也就只坐在梳妝臺上看一夜雨盡後,窗口的陽光斜射進來,有點點的塵埃,非常陳舊的美感。
才只幾日的時光而已,恍若在這千年已過,我也快耗幹骨血。
小魚端了燕窩來,仿若無物的透白,是上等的。我伸手端起,瓷白發亮的碗,手上凝結着小魚的視線,我用勺攪動,放到唇邊。
她的神态繃緊,目光如注。
還是沒有叫停。
我終于停下,平靜地問:“你也想害我麽?”
小魚擡頭,不答。
如果不是若芳來報,看見小魚在我的吃食裏放藥,我也從不會懷疑她,有句話是怎麽說的,善惡輪回終有報,我用藥害了皇上,也所以就輪到別人來害我麽?
我把燕窩放下,外面還是很靜,初春爛漫的寧靜。
“什麽時候起的殺機?”
“很久以前。”小魚的聲音鎮定,不再是我習慣的輕柔。
“恨我把你送給了裴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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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為什麽現在才動手?”
這麽多年,她有很多機會。
“你知道嗎?我并不是真的想害你,我還記得你對我的好,我也知道你在宮中有你的無奈,可是我後來我真怕,我看着你變成這樣,我怕自己也變成你這樣的人,真怕日日跟在你身邊,也學會你的殺戮你的冷血你的無情,那樣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冷血無情不好麽?至少現在沒有任何人敢欺負我。”
“沒人欺負又怎麽樣?難道沒人欺負你就不會傷心痛苦,難道沒人欺負你傷心痛苦的時候就會有人在你身邊?”
“為什麽一定要有人在身邊呢?”就好像一個人的情緒都必須和另一個人分享一樣,難道人世之中終究脫不了陪伴?
“我給了你權勢啊。”我懵懂地問,就像我把連絲調到身邊來她也作威作福一樣。“你為什麽不把那個侍衛調到你身邊呢?我會幫你的。”
小魚握緊拳頭:“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想要權勢,想要得到一切嗎?沒錯,現在我一家是飛黃騰達,我也可以求你做任何事情,但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只是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她哽咽了,“你知道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娶了別的女人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我每夜被那個老太監折磨的時候又是什麽感覺嗎?!”
她終于爆發出隐忍的情緒:“我恨你,恨你把我送給那個禽獸不如的太監,恨你拆散了我和我最愛的人!”
恨,是一件多麽熟悉的情緒。
尖銳,蒼白,有力。
她的話回蕩在屋內,燕窩在陽光下有漣漪泛起的瑩亮。
“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你沒有愛過人,你只是想要得到這世上的一切東西!就像是慕太傅,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可你要挾他,害他一家人,你讓人淩`辱他的夫人,你只是看不得別人幸福,你不過是想得到你曾經得不到的東西而已!”
“我是嗎?”我擡起頭問她。
“是!你就是這樣的人。”
真的是嗎?
我低下頭問。
小魚終于心中的話全部對我說出來:“所以我要你死,你死了之後,這後宮才會清明。你若恨我,我也可以陪着你死,算是報答你對我家的恩德。”
我笑起來。
小魚,你真善良,無論多大的仇恨都改變不了你善良的本性。
那麽我呢?難道我就是性本惡?
我問:“你不怕死?”
“我不怕,我很早以前就生不如死。”
“那你為什麽還活着?”
“我活着是因為我還想看看他,我還想多再幫他一會兒。”
“即使他娶別的女人?”
小魚流下眼淚:“你不會懂的。”
我的确不懂。
我輕輕嘆一口氣,“前幾天是你故意讓慕夫人發出聲響?”
“是。”
“我的戒指是你拿了?”
“對。”
她從腰口間淘出來,在微微發亮。我怔怔地盯着它:“從昨夜起它就開始發亮了,對麽?”我在微愣的小魚眼裏看到了答案。
我又笑。
突然覺得天理循環,人世沉浮也不過如此。
太監慌張跑進來:“不好了,娘娘,慕太傅率禦林軍包圍鳳燃宮了!”
該來的,終于來了。我起身,撫了撫了裙擺,用最莊重的姿态走出去。
走到門口,小魚并未跟上。
回頭,她已端起那碗燕窩喝了。
人性本善。
皇上,少爺還有站在院口。周圍布滿了禦林軍,褐色的銀甲在陽光下發亮,像是小時候娘親在太陽下刨的魚鱗一樣。我站在大廳中間,目光掃了一圈,落在皇上身上,然後微笑,以關切的姿态說:“皇上,你的病好了?”
他的氣色已完全恢複,并不回答。
他也騙了我這麽久。
那時他說可以保我不死,我就該想到的。
有武将揮動手裏的白刃道:“白氏,你弄權把政,禍國殃民,你的一幹黨羽早已束手就擒,你還不認罪!”
“胡本榮和何安呢?”
“早已推出午門斬首!”
很好,從接到昨天他們兩個一晚上沒有回府的密報,我就猜到了。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榮耀一時,終究難長。
這便是我的命,費盡心機,也仍能讓人一手推翻。
“覓兒在哪裏?”少爺看着我問。
我仍舊笑,眼神示意,便有宮女去內室裏把江覓擡出來。
她放在擔架上,身上蓋了一件外袍,內裏卻幾乎是完全赤裸的,發絲紊亂,有血跡幹涸在裸露的腿上,身上全是青紫。
這幾天,我讓宮內十幾個最醜的侍衛都在她身上滾了一遍。
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他還會在乎麽?
宮女把擔架放在地上,少爺立刻沖過去,“覓兒。”見江覓的情形他擡起頭看我一眼,江覓虛弱地睜開眼睛,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覓兒,你怎麽樣?我帶你回去找大夫。”
江覓的手顫抖撫在他臉上,搖搖頭,“少白,我沒臉見你了……”
一滴清淚從她眼角緩緩滑下。
很美的場景。
她看了少爺很久,像是終于能看他最後一眼的圓滿,慢慢閉上眼睛。
“覓兒!”
少爺緊緊抓住她的手,良久,擡起頭,盯住我。
怒火。
仇恨。
白衣翩翩的少爺,這樣深的情緒啊。我終于把所有在我身邊的人都染上了仇恨二字。我閉上眼睛,嘴角噙着一絲笑,等待少爺手中的劍刺入我的心中,死在他手下,我心甘情願。
可遲遲不見動靜,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先把她押入天牢候審。”
少爺沖過來了,是皇上伸手擋在了我面前。
我睜開眼睛,皇上正好轉身看我。
視線交接。
他沒有情緒,侍衛上前,反托住我的手,把我帶出去。
天牢。
熟悉的牢房。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就像是當初我們一家因為反石被抓起來的時候,也是一件陰暗的牢房,爹娘姐姐寶兒都在這裏,他們在那裏哭成一團,那時候我是覺得聒噪和無用而已,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多麽大的一種恩賜。
至少痛苦的時候,有人陪着你。
我就在這裏遇見楊臨。
那時候他盤腿坐在陰暗的大牢中盤腿運息,我隔着木梁看他。
我問他:“我快要死了,你呢?”
于是,他睜開眼睛。
我還記得他粗犷的面容眼睛睜開那一剎那的明亮,亮過他身後的窗口。
可是我現在朝左望過去,左邊只是一堵厚厚的石牆。
空寂的石牆。
我突然很想流淚。
我想起爹,娘,想起他們的哭喊,想起姐姐的埋怨,想起寶兒問我死會不會痛,我想起那個坐在旁邊不說一句話的大漢,我想起所有的一切。
我閉上眼睛,早已整整十二年過去。
也許那時候我就該跟他們一起死。
真正的幸福是在你覺得自己還不夠幸福的時候。
我笑。
扯着地上的茅草。
以後我總算能安穩地睡,不用再擔心誰會害我,誰會怨我,這漆黑的夜中,我的心卻無比寧靜。
一道芒光再次從上空浮現。
越來越刺眼。
我橫起手臂擋住眼睛。
看見白衣相士還是立在空中看着我。
“你悟了麽?”還是這樣清清冷冷的聲音。
悟?有什麽好悟的?
“你來幹什麽?”
“我說過,等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會出現的。”
“我不需要你。”
“我察覺到你還有欲望。”
我看着他:“你想讓我用最後的十年換麽?”我知道我死不了,我還有十二年的壽命。
他微微一笑。
這樣脫俗清冷的笑容。
是神,是魔還是人呢?
大抵凡世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有欲望吧。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茅草:“我用最後的十年,可以換讓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麽?”
我開始想要體驗一次愛與被愛的滋味,我開始想知道,到底什麽是至死不渝,我開始想知道,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為他不顧一切?
“我說過我不能改變人心。”他頓了一下,“但我可以給你機會,只是,再換十年,你就只有兩年的壽命,你肯麽?”清淡的嗓音。
我冷笑一聲,“你找我的時候不就應該知道答案了嗎?”
對神,也不必有太多妄想,終究可以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更何況,就算不換,以我這樣的重罪,如果不死,也大概逃不了終生囚禁,又有什麽肯不肯的。
早已無路可退。
“跟我來。”
他說。
我一愣,見他離去的背影,走過去。
竟奇怪的是,我經過了天牢的石壁,轉頭看,“我”已昏睡在牢房的角落裏。我伸手聚攏十指,毫無力氣和感覺,才知道自己現在已是魂魄。
我跟着白衣相士飄飄蕩蕩浮過上空,是皓月和繁星。
夜空寧靜,可自由地俯瞰這燈火闌珊的和城。
最終落到一家精致的大院裏,毫不費力穿門而入。
沒有人能看到我們,我們立在空中,靜靜地看。
房內,聚集着一大幫的丫鬟和大夫,少爺正緊緊地抱着江覓的身體,“少爺,您……還是節哀吧,少夫人已經……”管事的上前去勸。
“不。”少爺大怒,只緊緊抱住江覓的屍身,“你們快救她!”
站在一旁七個大夫抖抖索索,“少爺,少夫人死意已決啊,老夫——”
他撫着江覓的臉,我發現少爺的眼角有淚,:“覓兒,你答應要陪我一輩子的,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此時的少爺不是我印象中的少爺,無論何時,我心中的少爺不會這樣脆弱。
“你不是想讓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麽?”白衣相士轉頭問我。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無自覺地點頭。
“去吧。我不能控制人心,一切要靠你自己。”猛地仿佛有個人在我背上推了一下,一個踉跄便仿佛被吸入到什麽東西內一樣。
我睜開眼睛。
抹淚的管事的不可思議地指着我:“少、少爺,少、少夫人她——”
少爺把我松開,目露驚喜:“覓兒。”
我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少爺看我許久,撫摸我的臉,又突然把我緊緊抱住,仿佛我會溜走一般,撫摩着我的長發:“你沒死就好,你沒死就好。”我感覺他的熱淚濕過我的衣襟。
空中白衣相士早已不見了。
我緩緩地伸手抱住少爺,輕聲喚:“少爺。”
“覓兒。”少爺激動得看我,捧我的臉,又笑,最終還是緊緊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