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丫鬟為我梳妝。
這副身體我還并不習慣,在銅鏡前看自己的面容也覺得陌生。以往我憎恨這副面容,但現在我知道這副面容是美的,是柔和如雲的。
如果不算“我”讓人施加給她還未褪的傷痕,這身體也算完美無瑕。
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就是你們在學習琴棋書畫的時候,我們在廚房燒火做飯,你們在錦衣玉食的時候,我們在饑寒交迫,你們洗出這一身柔軟的身段,我們的身體卻被繁重的勞役壓彎,手指凍僵……
丫鬟奉承:“少夫人,您看您多美。”
我淡淡掃了她一眼。
隔着銅鏡。
也或許是因為我還未從白銀的世界裏脫出來,那丫鬟立即噤聲了。随後,又有丫鬟端藥碗進來,“少夫人,您該喝藥了。”
我起身走回床榻,“放着吧。”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端藥的丫鬟道:“少夫人,為了您的身子着想,您還是喝一點吧。不然少爺會着急的。”
她已端了藥上前。
我看了她一眼:“下去。”
慕府的下人都如此沒規矩嗎?我不喜歡我的話說了一遍,還有人違背。
那個丫鬟一驚慌,藥碗打翻在地。她有些愣愣的,立刻俯下身收拾,收拾好後,兩個人唯唯諾諾地退出去。不久,少爺便推門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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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看窗外院中的桃花,片片吹落。
他道:“覓兒,怎麽了?不舒服。”
他坐在我身邊,我猜到是剛剛兩個丫鬟去報告了,也并不說話。
他轉過我的身子看着他:“為什麽不喝藥?”
我搖頭。
“你還在介意那些事嗎?”他捧住我的臉,注視着我說:“覓兒,我知道那些日子苦了你。不關你的事,你應該怨我,作為你的夫君我沒有及時去救你。”他抱住我,沉沉地說:“對不起。”
我推開他,問:“你真的不介意?”
朝野皆知你的夫人被人淩辱。
“怎麽會?你始終是我的覓兒,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辜負你。”他的手撥過我耳邊的碎發,視線落在我身上,然後微笑。
自我醒後,他仿佛一直很高興。
可是我不習慣,我非常不習慣,在我心中的少爺不是這樣的。我問:“你為什麽不喜歡白銀?”
“你怎麽會提到她?”
我不答。
他把我抱到他膝上,可以聽到他胸膛的傳出悶悶的聲音:“我為什麽要喜歡她呢?只因為她喜歡我?更何況,她把你害成這樣,我不會放過她!”
“她不是早已經死了嗎?”我苦笑。
他道:“不,她沒有死。”
什麽?我很驚訝地擡起頭看他,“她還沒有死。”
他道:“你別着急,她失憶了,皇上又把她從天牢裏提出來了。”然而他眼內閃過一絲鋒芒:“你放心,無論她是真失憶,還是假失憶,我不會讓她再傷害你。”
如果我在這裏,那麽那個白銀是誰?
“皇上為什麽要救她?”
他嘆了一口氣:“白銀在女子中也算聰明的,只可惜太聰明便注意不到旁人,你難道看不出來,皇上是真的喜歡她嗎?”
我有些震驚。
少爺解釋:“其實白銀在宮中的所作所為皇上大多都知道,甚至後來白銀給皇上下藥,皇上在吃了兩個月後,也就知道了。但他沒有戳破,甚至我們後來謀劃的時候,皇上都想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沉默,然後說:“如果只是這樣,皇上不可能讓她為非作歹這麽久?”
“對。”少爺看着遠處道:“我們還有其他目的。皇上登基不久,既不是嫡子,也無外戚勢力,根基不穩。而朝中局勢錯亂,宗室親王各有各的勢力虎視眈眈,若想一舉鏟平,總要落人口舌,甚至會引起兵變。後來白銀下藥,所以我們便想用這次機會,讓她先獨當一面,讓大臣給她提議分封諸侯,把那些王爺劃分出去。這個時候,皇上病重,小皇帝年幼,又是婦人當政,若有謀反之心的,必然有異動,我們則在暗中觀察。等白銀清除完朝中親王和太後的勢力後,我們便能打着‘歸政’和“後宮篡權”的名聲,再把她趕下去,大刀闊斧,肅清朝政。”
我盯着地面:“所以,她只是你們手中的一顆棋子?”
少爺笑了笑:“她做得很好,大力扶植親信,打壓異己,短短兩年,慕太後和各王爺的勢力都已削弱不少。”
我并不說話,終究只是棋中棋。
“不過……皇上到此時對她還是有情份,終究不忍心殺她。”
我冷冷笑了一下。
“你累了吧。”他抱了我一會兒之後,“先上床休息吧。”
我點頭。
我幾乎就在床上躺了一天,腦袋煩亂的想着各種事情。
突然覺得這世事就是一張網,我是黏在上面的飛蟲,我以為把自己變得很大很大,抖一抖就能讓網上其它的小蟲害怕,就能控制住這張網,可我忘了,我也是黏在這張網上的。
我也同樣飛不出去。
入夜。
少爺回來已是戌時二刻,因為皇上重新歸政,想必很忙,他一身風塵仆仆的倦怠。
這房裏沒有點燈,我也沒有讓丫鬟服侍。
少爺走過來,月色透進窗口,他的目光很輕柔:“你一天都沒吃東西?”
“沒有胃口。”
少爺目光似有憐惜,掀開被子和衣躺在我身邊,攬住我:“覓兒,別再想那些事了。你若不開心,等我幫皇上處理完這些事之後,我們歸隐山林。”
我在夜色想看向他的眼睛:“你肯為我放棄官位?”
他笑着牽過我的手,十指相扣:“我們說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也早想辭官歸隐,這宮中世事繁亂,盤根錯節,讓人心煩。我只願和你住在深山野林,養一群可愛的孩子,你煮茶彈筝,我掃雪焚香,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
我默然。
原來少爺想要的是這樣的生活。
少爺突然捏了捏鼻梁。
我問:“你很累?”
“嗯。現在宮中的事太多了。不過更累的是皇上,他是連退也退不得。”
少爺累了,抱住我閉上眼睛。
我還是想問:“少白,你為什麽會喜歡我呢?”
少爺勾起嘴角,并不睜開眼睛,只把我攬在他的胸口,“有時候喜歡就是喜歡,就是在那時那刻,碰見那個人,便喜歡了,并沒有太多理由。”
我怔怔看着斜上方的屋頂,隐約可以看見紅木上雕的藤花。
如果喜歡這樣簡單,那我為什麽還一直苦苦掙紮呢?
我身邊就是少爺,我就在少爺的懷裏,我就在他的胸膛處,我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心跳,甚至靜靜的呼吸。我曾經妄想過這樣的情景。會覺得自己激動得無以複加。
可是此刻我很平靜,甚至有一種淡淡的悵惘。
我錯了,我錯了那麽那麽多事。
小魚說得對,我根本不愛少爺,他只是支撐着我在慕府度過那麽多平淡的日子的幻想而已。他應該清高冷淡,他應該尊貴閑适,他應該讓我得不到。
而不是,也是這樣的,也是這樣的一個普通男人,也會脆弱也會憤怒。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黑暗中。
而他要的也不是我這樣的。他要掃雪煮茶,他要焚香彈筝,他要的是一個能知他心,和他意的。
他不認識真正的我。
真正的目不識丁的白銀,真正的什麽都不懂的白銀,真正的只喜歡縫衣服和做糕點的白銀。
我想起我把天涯淪落人念成天涯混落人的時候,皇上是笑的,皇上會包容我的一切,他會覺得我可愛,天真,有趣,這原本就是最真實的我。
可若是少爺,就像我十五歲那年當初費盡心機接近他,一不留神把茶打在他的書上,他是不悅的。他不喜歡我碰他的東西,在他眼裏我不過是一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丫鬟而已。
原來沒有什麽地位和身份之說,只是你不喜歡那個人而已。
淚靜靜滑過,我這一生究竟做了多少可笑的事情,我到底在争什麽呢?
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豔陽天。
陽光普照,空氣中有桃花的香氣。
我起身,旁邊早有丫鬟捧着茶盅,水盆和毛巾。
我洗漱過之後,問:“少爺去哪了?”
那丫鬟是上次端藥的丫鬟,有些怕我,低下頭道:“回少夫人,少爺去前面接待皇上了。”
“皇上來了?”
“是。”
我走出門,四月,天高雲淨,桃花片片飛落,慕府裏種滿了早春的月季和牡丹,一片花海。我站在屋檐下看皇上正和“白銀”說話。
在青色鵝卵石上鋪成的一條小路上,花瓣點點,他們在桃花樹下。
此時的白銀一身簡潔,不是皇太後,不是貴妃,不是嫔,不是昭儀,只有微笑。
很熟悉的場景又很陌生。
那個是我嗎?
亦或者是曾經的我,是夢中的我,是真正的我?
我看不清。
少爺走到我身邊,他拉住我的手像是給我安慰,她以為我還在憤恨着“白銀。”
我問:“為什麽皇上會來這裏?”
少爺道:“皇上想讓我保白銀不死,把她藏在我這。”
我很詫異。
少爺撿去垂落到我肩上的桃花瓣道:“白銀犯的是殺頭的重罪,以往得罪的朝臣也多,皇上把她提出來,朝臣已全在上奏,若想保她不死,只能用偷梁換柱的方法。”
“你同意了?”
少爺搖搖頭。
目往遠處嘆息:“她白白錯過了……”
少爺沒有說完,錯過了什麽呢?是皇上,是這一片大好年華,還是這如流水安靜的日子本應該相配的知足和歡樂。我的目光也落到皇上的身上。
為什麽此刻我才發現他原來他望我的目光是和望別人的目光是不同的?
恍然有人用玉簫敲我的額頭,笑着說:“我喜歡的是一個既沒內在又沒外在的小氣鬼。”
但只是瞬間,一道白光閃現,幾乎是在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預想到的情況下,那個“白銀”手中的短刀已沒入皇上的胸口,而她的表情也瞬間變得猙獰而怨毒。
“是你殺了我的全家,是你害得我滿門抄斬,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那個白銀在尖叫。
周圍似乎也有叫聲。
可我卻迷惘了迷糊了,她是誰?她是誰?!
皇上握住那柄短刀,手上有血沿下,他卻只看着她,斷斷續續地問:“你真的……這麽恨朕?”
“對。”
白銀的刀又使勁地向前推進,目光淩厲,皇上踉跄退後了幾步。
“我待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殺了你,就為了替我們全家報仇,就是為了讓你不得好死!我要扒你皮吃你的肉,我要讓你死無全屍!”
我親眼看着皇上眼裏的光慢慢的熄滅:“你從來沒有喜歡過——”
“沒有!”
光終于完全熄滅。
刀猛地拔出,迸出鮮血。
對我來說仿佛我的眼睛被糊住,是一種慢長得漫長得恍覺時間被變形拉長——看他在空中緩緩地閉上眼睛,往後倒下,劃出一道明黃色的弧線。
我猛地驚醒,“不,她不是白銀,她不是白銀!”
我撲過去抱住皇上,他的眼角居然有淚,可他卻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晃着他:“不,皇上,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她不是白銀,她不是白銀!”
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和痛苦過,甚至連自己遭受死亡的那一剎那也從未這麽痛苦和害怕,就好像撕心裂肺,萬箭穿心。
我擦他唇角的血,“不,皇上,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才是白銀,我才是白銀——”
可是他沒有回答。
我嘶嚎,痛哭,緊緊地抱住他的頭。
那個女子拿着手中帶血的刀,退後幾步,又扔掉,朝天笑道:“爹,娘,莺兒終于為你們報仇了,哈哈哈,終于為你們報仇了,你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我轉過頭:“你為什麽要殺他?!為什麽?!”
“這個昏君!只因為我們家沒有給他上貢,就随便找了個借口把我們全家一百多口人全部淩遲處死!”我閉緊眼睛,搖頭,那不是他做的,那是我做的!
“我用我二十年的壽命才換到這具軀殼裏,我就是要報仇……”
我猛然瞪大眼睛,朝天空大喊:“你出來!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裏,你出來!”
天空出現一道茫光,那個白衣相士終于出現了。
事不關己的冷淡,我恨他!
“你悟了麽?”
“沒有!”我憤恨地朝他大喊:“你救他,我要你救他!”我突然想起他曾在冷宮對我說的話,慌亂地喊:“你不是說過,他會活到四十多歲嗎?”
“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跟我做交易。”
空中突然出現一本冊子,他翻閱:“他的第一次交換是在雪地裏遇到你之前,他希望有一個肯為他死的人,他願意用此生去愛她。他的第二次交換是你在冷宮的時候,他希望你能回心轉意。他的第三次交換,是你被打入天牢的時候,他希望你有一次重生的機會。”
什麽?
什麽?!
我緊緊抱住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顫抖着身體,只知道聲嘶力竭地呼喊:“你救他,你救他!我什麽都跟你換!”
“你只有兩年的壽命了。”
我大恸,難過到極處原來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連喘息都喘不過。
我終于明白什麽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如果我知道會有這一天,如果我知道他會死,就算是我被千刀萬剮,我也不要他死!
“也不是沒有辦法。”白衣相士看了許久,突然道,翻閱到另外幾頁:“你的小姐也和我做過交易。她的第一次交換是希望能夠嫁給九皇子,她的第二次交換是希望她的孩子能生下來平安長大,她的第三次交換——”他看向我,“——是希望皇上能永遠健康幸福。所以,他有她留下來的二十年的壽命。”
我閉上眼睛,顫抖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氣。
白衣相士說:“不過有壽命還不足夠,還需要一樣東西,讓他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