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他出莊的時候,雪才剛剛下。
點點鋪在青黃的平原上,很美。
他仍舊穿一襲白衣,持玉簫,發和衣袖被風揚起來,他就這樣站了許久,直到整個青黃被雪覆蓋,他動身,走遠。
該如何向母後述說,那個曾經說要和她至死不渝的男人已在這裏娶妻生子,面容蒼老,兒女成群,該如何述說父皇用來要挾母後的那個男人的玉佩只是一個想要把她留在身邊謊言?
他就這樣從這個村莊走到熱鬧的街市中去。
雪大了,鞋踩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鞋的冰冷。
小販都在陸陸續續收攤,白雪紛飛的大街上,每人都有親人的陪伴,相互暖和走遠,他駐足望的時候,只能看見天空和地面連接成一片飛雪。
他見過母後的傷感,他也見過父皇的傷痛。
就好像喜歡一個人就必需要承受那麽多那麽多一樣。
街市上很快就空無一人,只有在旁邊,很遙遠的角落裏,看見一個閉眼凝神的白衣相士,安靜得像是這冰雪之神。
他丢下一錠銀子:“為我算一卦。”
其實,連他自己想算什麽,他都不清楚。可就只想,也許就是只想找個人說說話,找個人教會他如何去圓滿他周圍的世界。
白衣人睜開眼道:“我不收銀子,只收命。”
他仍看着遠處,雪快把這個城鎮所有的顏色覆蓋:“什麽命?”
“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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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目光清冽:“要壽命如何?”
“救人。”
他微微笑了一下,很不自覺的:“那你算算我有多少壽命?”
那人望了他一會兒:“六十一年。”
多或者少?他不知道。她的母後才三十多歲而已,那神态卻像已過百年浮華。
“我用壽命能換什麽呢?”
“随心所欲。”白衣人答。
他終于認真地注視他:“能換一個喜歡我的人麽?”
“能。”白衣人微笑。
正如母後說的喜歡的定義,“一個肯為我死的人,我也願意為她死,此世共守,終生不棄。”宮闱中太寂寞太寂寞了,每個人都有他的責任,他的規矩,父皇已透漏想把皇位傳給他,而他只想要一個知心人,能夠陪伴着他,度過那注定艱難的日子。
“好。”白衣相士取出剪刀,問:“你決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只是這大雪紛飛的時候,他一襲薄衫的寒冷,看着小販攬着妻兒走過,會覺得那是幸福,相濡以沫的幸福。
他輕應:“嗯。”
走過村莊,又是被雪的平野。
這雪太大太大,幾乎讓人望不着邊。
他出村莊的時候買了一件狐裘大氅,白色的,很厚,他想讓自己溫暖。
半路,有幾個黑衣人竄出,想要他的命。他猜想得到應該是太子的人,他出行之前早已接到飛鴿傳書,太子想要篡位,已經囚禁了父皇。
但他還是孤身出來了,母後病重已久,他想完成她的遺願。
他孤身一人在這雪中打鬥。
身體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可是動作卻出奇的快而準,也許是因為心是如此的平靜,三個刺客,一個被他殺死,一個被他所傷,另一個逃走了,但他還是受傷了。
捂住傷口走出一步,終于不堪支撐。
暈倒前的最後一眼是這大雪紛飛的天空,無邊無際。
後來,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身邊說:“小姐,他暈過去了。”他記不清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但是他的确在那時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平靜。
再後來,他确切地醒過來時,看見的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她的笑容美若初晨:“你暈倒在路上,是我救了你。”
他分不清到底誰是誰,這個女子的聲音更柔媚,她的眼睛像是一汪柔軟的水,可是他并沒有感覺到那個人影投射在他身上時的平和。
之後,他看見了她,是一個丫鬟,叫做小銀。
很土氣的名字,也很平凡的長相。
畏畏縮縮地躲在門邊,受了責打端飯菜進來的時候走路一瘸一拐,那個時候他覺得她是可愛的,他很喜歡她的眼睛,平靜的,不會有任何舉動在裏面的眼睛。
他終于知道,這個小姐便是和城有名的美人慕天音。
他不想碰見慕家的人,因為當今的皇後娘娘便是慕家的人,對他和他的母後一直心存芥蒂。傷勢還未好,他便已獨自離開。
他駕着馬車走了很遠很遠,他要盡快回和城去。
路上遇見兩個強盜,聽他們提及早有兩人埋伏在路邊,他想起自己剛剛路過的時候并沒有遇見他們,他想起了那個小姐,那個丫鬟,他甚至在駕車的時候聽到過後面的滾滾的車輪聲。
他不确定。
她們會追來嗎?亦或者,他要回去嗎?
他終于還是停下,調轉馬頭,回去。
雪地上只有趕車的士兵的屍體,車輪印,腳印。
三個人的腳印,其中一個人的腳印大而深,一個人的腳印小而淺,他知道她們被抓走了,沿着腳印走過去,那個大漢正好淩辱慕家的小姐。
他救她,可畢竟力有不持。
殺了他們後,他又再次倒下,看見那個小姐焦急地為她擦汗,眼神擔憂。他猜難道白衣人說的那個人是她?他口很渴,他想喝水,但他說不出話。那個小姐沒懂,只是那一瞬間,那個丫鬟把水壺遞了過來。他在虛弱中看她一眼,仍舊是平靜的眼神,可是他總覺得她能看到他的心裏去。
那樣暖融的。
他再次醒來,又回到了歷城。
和慕少白見面,反而有了收獲。
原來慕家早已內讧,分成了兩派,南慕北慕,各有一名當家人。南慕,也就是慕少白這派是支持他的,他們達成了協議。
同時,他見到了程浩,他的目光一直在慕天音身上。
他覺得慕天音是美得動人心魄的,但是自己對她就像是看着這春水秋月一樣,是柔和的高興,不是悸動的歡愉。加之程浩,他不喜歡奪人所好。
就這樣,回到和城,太子已經動手了。
他進宮去見母後,母後奄奄一息,只等他一個答案。他說了謊,他告訴她,那個人在當年落水之時,便已死了。
母後面容灰敗。
他知道這樣說,母後會恨父皇,是父皇告訴她那個人沒有死在他手裏,一直要挾母後。可是他寧願母後恨父皇,也不希望母後因為知道那個人茍且偷生而傷心失望。
但後來母後對他說,其實這麽多年,她喜歡的人已經不再是那個狀元了,而是父皇。只是因為她倔強,只是因為對他殺人的恨意,也不肯要三宮六院共事一夫的生活,所以她始終不肯表露出來。
他很震驚,還沒來得及跟母後說明真相,母後便去世了。
第一次,他見到父皇流淚,他抱着母後的屍身不肯放,整整三日,最後,父皇病重而亡。他始終不知道,母後其實是喜歡他的,因為喜歡而不讓自己喜歡的喜歡。
他開始不懂什麽叫感情,什麽叫喜歡,能讓生性暴戾的父皇願意追随母後而去。
那時的和城已不再是厲城的白雪紛飛,而是屬于大和天下二月的春光明媚。
太子的舉動越來越明顯,他需要借助慕家的勢力與之抗衡,于是他要娶慕天音,他知道人總要做出妥協,做出犧牲。
可是他沒想到,他會再次遇見她。
再次遇見她,是在青樓裏。
她成了這青樓女子的婢女。
他才知道,原來他和慕家聯手放的那塊反石竟然害了她全家人的命,而她逃了出來。他想幫她贖身的時候,她已經逃走了。
她殺了一個人,一個嫖客。
他不知道她一個女子是如何度過那些失去親人,被人欺辱的日子,又是什麽樣的困境才會逼她殺人呢?
那個嫖客的事他壓了下來,後來,她出現在了他的府中。
他調查得知,她是被随安堂救的,随安堂也有他的人。只是他明白,那個名叫楊臨的人救她只是一時興起,他并沒有給她任何照顧,否則她也不會去了青樓,又到了這裏。
她托人傳的密報,他都看過。很好笑,她連字都不會寫,只說他每日吃些什麽,什麽時候出府,什麽時候就寝,原來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而已。
所以,他不管,畢竟他欠她。
慕天音作為王妃其實很合适,她溫柔善良,娴雅大度,兩個人相處得很愉快。是看花花開的愉快,是看水水清的愉快,是視野柔和的美,可他總覺得心裏缺少點什麽。
卻些什麽,他不清楚。
直到和她相處日久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麽,是從心底裏綻出的快樂,是激情和悸動。
他開始喜歡她的笑容,也想看她的笑容,他也喜歡她那一雙看他時眼睛,他喜歡她做的糕點,說話時微微上揚時的語氣,他喜歡她聽他吹簫時說的話,他身邊有很多才高八鬥的女人,可唯有不懂音律的她聽得懂。
她總是能一下子切中他的心,柔軟的注入。
再後來,他是真的沒想到,她是豁出性命肯救自己的。那黑衣人舉刀來的時候,她張開雙臂護在他的面前,那樣驚世駭俗,那樣不顧安慰。
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曾經豁出性命救他,一個是何昭儀,一個是她。
那一刻,他真真切切的知道了心悸。
在山洞的時候,是他們兩個單獨相處的一日一夜。
他喜歡輕松的愉悅的生活,他拿水潑她的時候,他看着她的笑容也便明白了。他和她是一樣的,內心一樣喜歡簡單快樂的日子,不分`身份,不分地位,不需要叫他王爺,不需要向他行禮,只是兩個人而已。
那時候,他沒了父母,沒了任何支持,要靠別人的勢力,推翻自己的親哥哥。
而她,歷盡苦難,滿門抄家,受随安堂要挾,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
他總覺得他們兩個是天涯淪落人,來這世上是要給彼此安慰的。
在新婚之夜的時候,她那麽大膽,敢坐在他身上。
他真覺得快樂。
那夜他看她的眼睛,明亮璀璨,有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他找到那個人了。
可後來事情仿佛有些不對。
和她成親一段時間後,她仍舊在他面前歡快熱鬧,只是她對待府裏的其他人眼裏卻多了許多陰翳。特別是張貴妃打死阿沐的時候,他回來了晚了。
她仍抱着他哭,但他覺得她的哭聲不是純粹的。
她哭的時候悄悄握緊拳頭。
他知道,是他沒有把她保護好,是他讓她經歷得太多,是他讓她受盡苦難。他想跟她說,可他又怕,如果他知道她全家都只是為他一個陰謀而死,她會原諒他麽?
所以終究,閉口不言。
他給她權利,讓她和兩位側妃有同等的位置,到了他的府裏,那些耳目都已被清除幹淨,她不必再受随安堂的要挾,甚至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打壓。
他以為這樣就能讓她活得自在。
直至慕少白的婚宴。
他微醺的時候,看她一個人站在假山處看穿着喜袍的慕少白遠去的眼神,他突然發現,她那種眼神是自己從來沒有看過來的。
那時候,他想,也許他弄錯了一件事情——她未必真的喜歡他。
她從小就在慕府長大,和慕少白,慕天音的關系非比尋常,在歷城的時候,他也聽到慕天音為她求情。只是此時此刻,她就真的為了自己和慕天音反目麽?
他登基,她流掉了孩子。
他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假的。她不是真的喜歡他,就像很多人嫁女兒也總要把庶出的女兒或地位低等一些的親戚嫁過去固寵。
她不是真的很慕天音反目,她只是在幫她的小姐,她的少爺。
就像明明表面上的證據是皇後害了她的孩子,可她一點傷心的征兆都沒有,反而為她說話,而慕少白的夫人懷上孩子後,她卻讓她流産了。
他不相信一個剛剛因為蓇葖流掉自己的孩子的人,只是隔了三四個月,便會忘記那種蓇葖的香味。他不相信,他不相信。特別是在風燃宮外看他們憤怒之至的對話,他更明白,她真心喜歡的人是慕少白,甚至為他嫁給他,只為了幫他的妹妹。
所以連他們的孩子都不在乎。
于是,他開始冷落她。
開始控制自己去那裏裏的次數,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念想。
這時候,他納了很多新的妃嫔,有天真活潑的寶嫔,有溫柔解語的蘭嫔,甚至有精通各家史書,甚至各種稀奇古怪的洋玩意的周貴妃。
他承認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也能開心,但只是開心罷了,就像一件好笑的事情也會笑一樣,他在別的人身上找不到溫暖他的東西。
他只有在她身邊才會有真正的開懷。
是的,敞開心胸的開懷。
他願意讓她了解他的一切。
可她從來沒有主動來找過他,而他因為朝中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他一直要的只是身邊一個懂他,能夠寬慰他的人而已。而最後她的欺騙讓他徹底憤怒,她竟然變成這樣,心機深沉,巧舌如簧,竟然用他們流掉的孩子騙他。
他只覺得渾身發冷,原來她以前作出的那副樣子都是裝的,只是為了騙取他的信任。
一切不過又是一個權力與圈套的謊言而已。
他把打入冷宮。
他是一個皇帝,他不需要為任何人牽腸挂肚,魂不守舍,也不需要為任何人難過。
那段時間,他寵幸了很多妃嫔。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她得了天花之後。
他擔心她的安危,他到冷宮的時候,她的那件屋子已被完全封起來了,他命人打開。可是慕太後也不出現了。她不準。
天花是那樣嚴重的傳染病,不能有一絲疏忽。
他們僵持了好久,甚至一群太醫太監都在紛紛下跪,他無能為力。
天花太可怕了。身為一個皇帝不能保護心愛的人的苦衷沒有人會懂,如果那時候知道她可能會死,他絕對不會把她打入冷宮。
他後悔了。
白衣人又出現了,他用了十年,換她活下去,換她能夠回心轉意。
白衣人說,他不能改變人心,只能給他們創造機遇。
他想,那也夠了。
他只還希望有時間,或許她能夠喜歡他。
第二日,他就染上了天花。
是她救了他。
他喝了她的血,他很高興,她是活着的,她對自己也還是有情份的,雖然這種情份未必如慕少白。可他有信心,他願意等待。
他給她榮寵,給她身份,給她地位,給她她願意的一切。
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見曾經的她。
冷宮的生活似乎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想用自己的寵愛把她變回去,那一段時間,宮內宮外都發生了太多事。親王的異動,朝中的分黨結派,妃嫔的流産。
他一直在等她跟他說。
他一直想做到完全的信任她,她卻不夠。所有的事她都是自己面對,甚至在他面前也是虛與委蛇,虛情假意。直至在皇後宮外看見她拉住慕少白袖口的那一幕。
他終于忍耐不住。
他沒有那麽傻,沒有那麽好騙,他只是願意相信她對他說的一切!
他不想重蹈父皇和母後的負責,他明明白白的把愛意表達得那麽清楚。
但她卻太讓他失望了。
他批改奏章想讓自己恢複平靜,卻無論如何都壓制不了心頭的那份火氣,可得知她宮外頂着烈日站了一天,又讓他心生不忍。
她終究牽住了他的魂,他的命。
此世相守,終生不棄。
這是他曾許下的諾言。
他妥協了。
何并丹的事被揭發出來後。
何安來上書讓他處死何并丹維護皇家的聲譽,他已經猜到那是她指使人做的。竟然用的還是通奸這個借口。
她不知道,何并丹是個天生的石女。
她是不可能跟人通奸的。
何并丹上吊自殺,他用妃級的禮儀安葬,他明白,她是為他死的。他始終記得大雪紛飛的時候,何并丹也牽住過他的手,與他患難與共。他也知道何并丹一直對他的心思,只可惜她是他的妹妹。
那是父皇酒醉後去母後的宮裏的一夜狂亂,甚至當着母後的面。
只因為父皇想要母後的愛,但母後不肯。
為什麽人世總是這麽多求而不得,愛而不能呢?母後因為顧忌,因為害怕,所以拒絕,而他願意去真心相信她的一切,去把她當做唯一,但為什麽,即使他付出了真心,也依舊沒有任何的回應?
在禦醫檢查出他中的毒後,那是他第一次對她感到絕望。
她心中有什麽呢?
不再有愛,不再有恨,他也不知道她心裏面有什麽。
她越來越遙遠模糊。
模糊到竟然想下毒害他,那是一種徹底的心涼。
慕少白提議将計就計,他同意了。那夜他一個人坐在清冷的宮殿看了整夜天上的月光,銀月,那麽美的名字,那麽美的景物,可他雖然貴為天子,也總是觸不到。
他還是日日去她那裏。
裝作無事。
但他知道他們之間不可能回到最初了,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那一夜,他假裝睡着,知道她在偷偷翻閱他的奏章,他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起身問:“你在幹什麽?”他想警告她一次。
她開始是驚慌失措的,然後立即說:“臣妾在幫皇上整理奏章。”
他為她的反應感到失望,她太鎮靜了,那鎮靜的笑容像一個陌生人,仿佛他是她的危險一樣。她看着那朱筆的眼神,他還記得很清楚。是跟慕太後一樣的。
野心,欲望。
他裝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半。
那時候,她慢慢權傾朝野,每日總會來看他一遍又離開。
十幾年的夫妻,畢竟有情分。
有一夜和慕少白商量朝中之事,慕少白問他,是否對她還心存憐惜,他并不回答。慕少白收起卷宗離開時說:“身為君主,最要不得的是婦人之仁。”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失敗的。
無論是身為皇帝,身為丈夫,甚至一個男人,他都是失敗的。
他念着她的一丁點好,曾給生命帶來過那麽閃亮的光,所以他舍不得,因着這一點光容忍她所有的錯誤。他漸漸能明白父皇的感受了。
縱使母後總是對父皇不理不睬,縱使母後常年不跟父皇說一句話,父皇只要看到她仍是高興,甚至因母後突如其來的溫柔而欣喜若狂。
所以他才一直懲罰他,不過是為了引起母後的注意罷了。
多麽可悲。
轉眼間,又是一年大雪鋪城,和城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雪了。
她又來看他。
她也寂寞了,他知道的,她雖然已是高高在上,可她也心煩,也迷惘,也不知所措。高處不勝寒,誰會比他更清楚呢?
她把頭貼在他的胸口上。
他們一樣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卻不曾相濡以沫。
那時他想到,也許這是他最大最大的錯,他對她放任過多,他也承認,其實并沒有能力保護住自己喜歡的人,才會讓她在泥潭中越陷愈深。
他還願意給她一次機會。
但她卻不要了。
連說話的語氣都那麽陌生:“皇上,您想殺了臣妾麽?”
不,他從來不曾想過,殺她。
有時候,他會覺得人生是殘忍的。
一步走錯,便會步步走錯。緊要的關頭,跨出這一步,會讓你此生永無路可退。
十二年的時間,他從一個在雪地中暈倒的皇子成為這大和天下的主宰,終于肅清朝野,把所有反對他的勢力連根拔除,而她從一個丫鬟成為這大和天下的皇太後,第一個敢提出垂簾聽政的女人。
為何他們曾經在一同出發,卻越走越遠了?
僅僅十多年像是經歷了一生,他的心已蒼老。
白衣人再次出現,太子已經長大了,他可以把自己最後十年的壽命用來交換,讓她再次回到以前快快樂的白銀。是他把她帶入後宮這潭深水,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她失去了記憶,她的笑容再次純粹。
他很高興。
去慕府的路上一直拉住她的手,他知道她是真的,真真正正地重新為人。
他只想珍惜住這段得來不易的日子,她那柄匕首刺過來的時候,他是可以逃開的,他卻看着她刺過來。他不相信。
但上天給了他答案。
利刃刺透心髒,那麽疼,那麽痛。
他問她,難道她在他身邊這麽久,還終歸是恨他,終歸沒有喜歡過他?
“沒有!”
面前桃花瓣瓣紛飛,他又恍若回到從那個村莊出來的時候,白雪點點下起覆蓋住整個平原,他一襲薄衫的寒冷,手中玉簫微涼,望着前方路途渺茫。
什麽是喜歡呢?
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承受那麽多那麽多?
他到此刻才明白,原來至始至終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喜歡而已,原來,至始至終,只是,他一個人的“此世相守,終生不棄。”
原來……
他終于閉上眼睛。
一滴淚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