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至

第7章:夏至

飯後,陸星辰洗了點水果,又泡了壺茶,放在茶幾上,他的手指修長,在深色壺杯的對比下,膚色也很白。

夏雨軒覺得眼前的這人不僅溫柔體貼,還有一種向上的力量,如山間清風,茂林修竹,不與濁世。

她看着陸星辰在廚房忙得差不多了,就去零食櫃裏拿了點自己愛吃的,打開電腦連接投影儀,幕布下拉後,陸星辰正好從廚房出來。

兩人挨在一起以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開始看每周一期的《藝術中的世界》,這是國內最近最火的一檔綜藝節目,說是藝術,其實就是一群年輕人在畫畫,圈內圈外找點有名氣的人去點評作品,娛樂大衆。

“你覺得他畫得怎麽樣?”陸星辰看着節目裏的一幅畫,嘆了口氣問。他了解夏雨軒,雖然表面溫柔沉靜,但內心極有主見還有反抗精神。

夏雨軒果不其然地開始了:“這顏色都沒調吧?看着像梵高的調調,但是這構圖……這……這壓根就沒有構圖啊!”

夏雨軒在專業上總是能一針見血,八歲開始學畫畫,二十年的功底在那兒擺着呢。她骨子裏其實挺驕傲的,能讓她信服的人不多,但除了在陸星辰面前,她不會輕易地表現出來。

這個節目首播那天,群裏的“五人幫”開了個騰訊會議,一起看一起吐槽,全程都是“這是啥啊”的表情。

米小非恨不得沖進視頻裏把那群“專家”打一頓:“到底是不是專業的啊?這都能誇?随便大街上拉一個人過來畫的吧?傳統架上繪畫還談味覺和聽覺?這人适合搞當代藝術,直接用巧克力去畫,畫完還能吃……”他一邊看一邊小嘴叭叭叭,就沒停過。

即使這樣,每期必看,好不容易開了檔藝術相關的節目,再爛也得看。這大概是藝術生的執着。

現在談論的那幅畫,筆觸像梵高的星月夜,內容又像米勒的《拾穗者》,但畫面中的人物畫得像稻草人,如同商場成人美術班裏,半小時學出來的那種。專家評論說:“這幅畫實在是太美了,他在用心去表達,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從畫面裏我能看出畫家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渴望,他內心其實是向往自由的……”

“一堆情感上的車轱辘話,具體專業分析一句都沒有。藝術是真沒門檻嗎?”一提到專業,夏雨軒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她不能忍受同行對藝術的漠視。

下一位青年畫家畫了一幅群像,整體視覺沖擊很強,但是沒有主體層次感,在錯綜複雜的元素下,還放了兩只老虎。

夏雨軒拍了一下陸星辰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老虎畫得像壁虎一樣?它的姿勢特別奇怪,他大概沒有研究過老虎的結構解剖圖。”

“國內沒有藝用解剖學的課程,這個背景他像是在模仿塞尚的《聖維克多山》。”陸星辰說的很客觀,國內的藝術課程體系還不健全,美學教育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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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軒說:“細看這幅畫,從學院派來說其實挺矛盾的,人的結構他畫的挺精準的,老虎就完全不對了,背景和前景用的不是一個風格,像組合出來的一個作品?”

夏雨軒繼續說:“他應該是沒想明白畫什麽吧。一開始主題就缺思考,所以就顯得混亂了。”

“有沒有可能一邊思考一邊畫?”陸星辰看過的作品比夏雨軒多多了,但他不會畫畫,很難從畫家的角度去思考繪畫的過程。這也是他們兩個人聊天的有趣之處,就很互補。

夏雨軒回答說:“那就要看他用什麽材料了。如果是油畫,它不容易幹,就可以反複修改,一層層堆疊上去。但是像蛋彩畫,必須全都想好了再落筆……當年米開朗基羅畫的《創世紀》,那麽大的面積,還是天頂畫,仰着頭畫了四年,眼睛肩膀幾乎全廢了。如果不是一開始全都構思好,那耗費的時間就會更久。”

夏雨軒故意提到天頂畫《創世紀》,因為她知道陸星辰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就是這個教堂。

陸星辰聽到《創世紀》三個字立刻順着說:“Alfredo教授讓我把建築、雕塑、壁畫當成一個整體去看。但是上下空間的颠倒感,我還是沒有找到原因。”

陸星辰向她挑了挑眉,壞笑道:“快給我點靈感,我需要你。”這話聽着像是在撒嬌,終于不嘴硬了,他其實早就想找夏雨軒讨論,畢竟她在藝術上頗有天分的,成績又極佳,但看她前一陣在忙期末考,也就沒法開口了。

夏雨軒帶着點小傲嬌:“哼~我的藝術史還是你輔導的呢?現在竟然問我?”

陸星辰樂了一下,機靈地說:“這叫相似又互補,碰撞而共生。”

夏雨軒被哄得很開心,認真地回答道:“那個教堂,除了天頂,牆上那幅壁畫不也是米開朗基羅畫的?”

陸星辰肯定地回答道:“對啊,《最後的審判》嘛。”這幅畫太有名了,學藝術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夏雨軒繼續說:“老米最厲害的就是他對人體解剖學特別了解,裏面的人物體積感很強,而且整體看,所有人都圍繞着中間主體人物在順時針運動。”

夏雨軒最喜歡文藝複興裏的米開朗基羅,說他是最接近神性的藝術家,每次提到他都異常激動,并親切地稱他為“老米”。

“運動?”陸星辰充滿疑問。

“對,《最後的審判》裏所有人都在運動中。”

“它和《創世紀》應該是有關系的。還有地板,包括兩邊的壁畫……但我不确定哦。”夏雨軒說專業時很嚴謹,即使在陸星辰面前,求生欲也是極強的。

陸星辰看着她說:“我查到的文獻,有學者說,底下的地板上每個圖案和天頂畫都是相對應的,也就是說教堂從門口走進去的,每走一步對應的就是天頂上的每一個圖案。但是這個和上下空間颠倒還是沒有關聯啊?”

夏雨軒思考了一會兒說:“emmm……你把地板當成一個整體去看呢?因為《創世紀》每一幅是獨立,但連起來也是一個整體啊。”

這句話一語點醒夢中人,陸星辰說:“诶,你這個點不錯。”然後随口問了一句:“你的畢業作品弄得怎麽樣了?”

“名字确定就是《最後的曙光》,不想變了。”

每個藝術生的創作流程都不太一樣,有的人是先構思好,等全部畫完,最後才給作品起名字。夏雨軒必須先想好作品标題,才能開始畫畫。

陸星辰說:“你這個題目有一種末日的感覺,推薦你兩本書,丹托和黑格爾的《藝術終結論》。”

“嗯?藝術終結論,這個概念我聽說過,但是這兩本書我沒系統看過。”

“他講的是20世紀以後藝術已經實現了它的最終目标。從杜尚開始,藝術的形式就發生了改變,因為杜尚的小便池,是理論解釋的藝術,其實就是哲學。藝術最終在哲學中終止了自己的發展。”

夏雨軒問:“杜尚把小便池扔進了博物館。你覺得他這個行為是觀念藝術的開始,也是藝術終結的走向?”

“他的這個舉動啓發了人們把現成品可以當成是藝術。這個是關鍵點。”

“如果換成一個普通人,把杯子?牙刷?書櫃……這些也可以嗎?”

“可以,但沒有小便池那麽具有諷刺和戲谑性,後面的人再去重複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授予小便池的藝術地位,就像是科學家确認某個物質是星星。時間點也很重要,如果杜尚生活在15世紀,他就不可能把一個小便池變成藝術品,因為當時的古典藝術傳統展現出來了各種可能性,根本沒有它的位置。只有在1912年那個時間下,他創作的語境才成立。”

陸星辰站起來,又從書櫃裏拿出一本本雅明寫的《機械複制時代的藝術》:“你有時間也可以翻一下,講的這個時代藝術品全是複制和拼貼,失去了創造性,藝術已經不具有任何歷史意義了。”

“你的腦子裏到底是怎麽能裝下這麽多東西的?”夏雨軒一臉崇拜的看着身邊的這個男人,從顏控一下子又轉到智性戀。

陸星辰被誇了後更是得意了,但他控制住內心的狂喜,假裝不在意,繼續說道:“原作《最後的晚餐》,桌上不是本來就有物品嗎?”

夏雨軒“嗯。”了一聲。

陸星辰打開電腦,通過搜索找到了一幅高清大圖,然後指着裏面的細節給夏雨軒看:“你看啊,拉斐爾的《雅典學院》,拿圓規的是幾何學之父歐幾裏得,拿地球儀的是天文學家托勒密。”陸星辰用名畫舉了幾個例子,繼續說道:“你可以通過物品去暗示人物是誰?”陸星辰循循善誘說道。

夏雨軒笑滋滋地:“你再多說點,我總能找到靈感的。”

陸星辰又開啓了另一個切入點:“題目裏的這個‘曙光’你是不是想到‘夏至’,我們當時在聖米亞托大教堂看到的那束光。”

跟聰明人聊天就是這樣,你起個頭他就知道你腦子裏想到的畫面。

夏雨軒點點頭,然後靠在陸星辰的身上,這說起來還是一段挺浪漫的故事。

去年六月份,陸星辰帶着夏雨軒去佛羅倫薩山頂上的教堂參加夏至日的觀測活動。

在聖米亞托教堂的中央地板上,有一個黃道十二宮的圖案,長期以來,它被認為只是一種裝飾元素。後面藝術史學家發現,在夏至那天,下午13:53分左右,太陽的光線會爬到巨蟹座的符號上,這不是偶然,而是“黃道帶”一直被認為是歐洲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紀念性日晷。當太陽每年一次,在橫跨至陰日的幾天裏,它的天文功能就很明顯了。

那天中午他們就到了山上的那個教堂,門口已經全是人,雖然每年都有這個活動,但仍需要提前半個月搶票才能入內。

在廣場上等待的,無論老少,學生和學者、信徒和非信徒,佛羅倫薩人和非佛羅倫薩人,伴随着迷人的樂隊和表演,大家聚在一起慶祝狂歡。

在排隊等待的時間裏,陸星辰在給夏雨軒科普“夏至”這個詞:“拉丁語‘solstitium ’這個詞是由‘太陽’的sol和‘靜止’的‘stitium’組成。solstice的意思是‘太陽靜止’,表明在這一天,太陽似乎在天空中靜止了更長時間而不想落下。”

6月24日那一天,他們親自見證了,在13:53的前後幾分鐘裏,一縷陽光照亮地板上巨蟹座的圖案,其餘區域全是暗的,這一刻宣布夏至。

“而且這個教堂的黃道十二宮可以追溯到1207年。”陸星辰依靠着自己強大的知識庫和藝術史背景說道。

夏雨軒看着停留在巨蟹座上的那一束光說:“這是千年之光,當太陽進入巨蟹座,來到了天空中的最高點,然後一點點朝地平線下移。就像神明從天落入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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