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別
分別
時亦運起輕功,迅速回到他在京中暫居的宅邸中,将自己鎖進一片漆黑的房間中,咬着塊汗巾,拿起床榻上疊得整齊的狐白裘裹在身上,然後縮到了牆角坐着,雖然全程都在劇烈顫抖,但整個流程堪稱熟練。
畢竟,他應對這每月一發的蠱毒,已經将近二十年了。
汗巾是為了防止劇痛的時候咬斷自己的舌頭,而狐白裘則是當年他遠赴邊疆,謝景賞他的,也是他此生收到的最後一件來自主子的禮物,因此時亦十分珍視,很快開發了這價值連城的狐裘的新用途——助他度過蠱毒發作。一方面,狐裘是主子送他的,多少能産生些慰藉的作用,另一方面,他也能壓下些因為劇痛而産生的破壞欲。
時亦幻覺自己每根血管都爆裂開來,皮膚上是連綿不斷的、刀割般的痛楚,額前冷汗不過須臾就将他密長眼睫完全打濕,在雖然熟悉但依然難以忍受的劇痛中,時亦又想起了與謝景臨別前的最後一夜。
那時候謝景剛剛立後,動蕩的時局也在他的鐵腕下初步穩定下來,本應該是難得松快的時候,但他的主子依然心情不佳。
或者說見到十一,他便不悅得很,經常不知為何就沖着十一大發脾氣,十一暈暈乎乎,都記不清那段時間跪下來說了多少次屬下知罪,請主子責罰。
但謝景也從沒有真的罰過十一,且雖然看到十一會生氣,卻也從沒有趕他離開過。兩人就這麽保持着微妙而扭曲的平衡。
十一想主子大概還是在為他沒有能夠完成命令的事置氣,謝景的性格說一不二,容不得底下的人違逆。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如果他告訴謝景自己只是想護他周全,謝景會不會消氣三分?
但是說出這些,就意味着謝景會知道自己被蠱毒侵蝕神志近三年,差點成了他人傀儡,丢了江山,而自己的暗衛為此還要去護住敵人的性命,依他的性格,必然比現在更加憤怒。
而且十一擔心謝景會追問解蠱之法,稍微一查,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體就會被謝景知道了。
于是十一最後還是沒說。他寧願謝景生他的氣。
......況且主子心很軟的,他多認錯哄哄,說不定就原諒他了。十一勉強樂觀地想。他沒有想到的是,謝景不打算再給他機會了。
那天晚上也是個冬日,謝景裹着狐裘盯着本奏折看了許久,大概有小半個時辰沒有翻面,忽然将手中奏折一丢,然後閉眼靠在身後的軟榻上,低聲喚道:“十一。”
十一瞬間從暗處出現,他跪在謝景的腳邊,“屬下在。”
謝景定定地看着他,許久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沉聲道:“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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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擔心謝景身體是不是又出了什麽問題,因為他這話說得格外艱難,仿佛有點上不來氣似的,道:“一切聽主子的,主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禦醫來看看?”
“以後你就叫時亦吧,好歹算是個正式點的名字。”謝景提筆在面前的宣紙上寫下兩個漂亮的字,遞給十一,“給你挂到時國公的族內,你明日便前去西北,在單老将軍手下做個副官,等你立了戰功,我就封你個将軍當,好不好?”
說到最後,謝景的聲音居然少見得有些溫和。
十一愣了,他沒有接過謝景手裏那張紙。什麽國公、将軍的他都沒有聽進去,他只知道好像自己要離開主子很久了。
于是他沒有幹脆地說出“屬下領命”,而是擡頭問謝景,“那......屬下什麽時候能回來?”
謝景用一種很複雜、十一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問:“你不想走嗎?......為什麽?”
十一想了想說,“不放心主子一個人在京城裏。”這句是實話,十一的武功雖然沒有到天下第一的地步,卻也是世上少有的高手,而和謝景一路風雨走過來,他當然知曉謝景身處高位有多麽危險,如果要離開很久的話,換了誰來保護,他都不放心。
至于,十一偷偷喜歡他的主子,雖然從不敢想能在一起的事,但也想要一直待在主子身邊這個理由,當然沒有說出口。
這個回答好像沒有讓謝景很滿意,因為他又閉了閉眼,看上去有些失望,但又沒有很失望,終歸還是很平靜地告訴十一,“如非必要,你就不要回來了。”
“主子......”
謝景大概不想和他多做糾纏,直接說:“十一,我需要你替我守着邊疆。”
這話一出,十一還能再說什麽呢?于是叩首領命,“屬下遵命。”
謝景又道,“既然有了國公爺家小公子的身份,以後也不用再叫我主子自稱屬下了,記住了,你以後叫時亦。”
時亦愣愣地看着謝景,他覺得自己心髒突然變得很空,好像這麽多年堅持下來的信念讓謝景一句話毀了大半。
謝景看着他,然後把自己身上的狐白裘脫下來披在時亦身上,似乎是很滿意地笑了笑,然後別過頭去,“邊境苦寒,你照顧好自己。去吧,明日走的時候,不用找我拜別了。”
時亦是被謝景第三次拒絕回京述職的要求時,才意識到,他此行并非是單純的執行任務,而是主子不想再見到他了。
原來一場氣生了那麽久。
時亦不知道如何挽回,事實上他了解,謝景所作出的決定應當是沒有回旋餘地的,但他還是笨拙地堅持每個月寫信給謝景,每年都請求回京面聖。
謝景從來沒有回過只言片語,每次時亦收到的,都是一道冷冰冰的,命令時亦繼續戍守邊關不得擅自回京的聖谕。
時亦去邊關的第三年,得知皇後誕下了一個小皇子,皇帝龍顏大悅,直接将其封為太子,下令大赦天下,舉國歡慶,軍隊裏也難得熱鬧。但當晚時亦的蠱毒正好發作了,于是他像往常一樣縮在自己的密室裏,想着,主子有了自己的血脈了。
時亦确實也沒想什麽別的,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與當初主子要立後時,他所想所說差不多。
他并不非常難過,因為從來沒有幻想過什麽,但是也沒有辦法為主子感到十分高興,因為畢竟他對謝景有超出主仆的感情,于是只好說一句,“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年底,他甚至搬出小皇子來,說想要見一見陛下的血脈,但是毫無懸念的,回京的申請還是被打回了。
再一次見到謝景的時候,他憔悴、困頓、病骨支離,他說自己有求而不得的人,他說覺得活着沒意思。
這差點将時亦擊潰。
他以為,他将主子交代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守住了山河安寧,也沒有再在主子面前惹他生氣,主子應當過得很舒心。
結果到頭來,告訴他,他的忠誠在主子眼裏是假的,是不純粹的,而割舍掉他這件事,本身就讓主子很難過。
在混亂與扭曲的回憶中,蠱毒的餘勁終于過去,時亦慘白着一張臉,先強撐着妥帖地将狐裘收好,然後才脫力般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