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斬蛇
斬蛇
書生一看他願意聽,高興地不得了,手啪地一聲拍在桌沿,繪聲繪色地開始給一桌的人講他寫的故事。
三尺雨中,蘇娘子正手把手教小六寫新學的字,漫不經心地說着“故人”之事,“有了龍神的消息,老娘千裏迢迢去看,沒想到是條不入流的臭蛇,呸。”
“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法子,盤在蒼梧祭壇裏裝模作樣,騙的下面人将它當龍神供奉,吸食人心信仰來修行,倒也是個法子,竟真給他修出了假的角爪,蛇不蛇龍不龍的,叫我看了惡心。”似乎想起什麽不願回想的畫面,蘇娘子撇撇嘴,露出厭惡之色。
楚州皺眉道,“那你也不該就殺了它,真真假假又如何,不過騙些香火供奉而已。”
蘇娘子哼了一聲,冷冷道,“若是這樣,我當然不會殺,可他死性不改,竟借此向山下人要活人祭祀,一季一對少年男女,吃人呢。”
“算他倒黴,那一季送上來的女娃兒膽子大得很,揣着一把淬靈的匕首,竟将它真的劃傷了七寸,險些喪命,它見了我便氣急敗壞,妄想吞了我修補傷勢,哼。”
楚州點頭嘆道,“原是這樣。那女娃娃還真是難得的勇氣。”
蘇娘子給小六換了張紙,“六六,照着寫。”嘆了口氣道,“是難得,只是......”
她用手輕輕地撥弄着筆擱,“和尚,這世上總是好人沒好報,你說究竟是為什麽。”
丹陽城中,書生正唾沫星子四濺,講得異常投入,“那小姑娘面上假作驚懼,實則身懷利刃尋找機會,從鏡中看到那蛇疏于防範閉眼小憩,于是持刀上前猛地一刺,蛇妖七寸受傷翻滾不已,洞穴坍塌巨石砸落,将其砸死。”
故事講完,一桌人沉默地看着他,眼神中明明白白寫了兩個字,“胡扯。”
“首先,蛇妖是妖。其次,殺妖,是要用靈力的,一把普通匕首就行的話,先生覺得我們為何要辛辛苦苦引靈修仙?”桌上一人耐心道。
那書生眨巴着眼睛,奇怪道,“不是普通匕首啊,前面說了是之前遇上的修仙者送給她的,那靈鏡也是他送給姑娘的啊。”他不滿地看着那人道,“你聽書不認真。”
林靜風一聽不樂意了,護着自己人道,“你之前的戲文就已經很離譜了,大街上碰到個人就是修仙的,哦,一個蛇妖就能裝龍?你知不知道龍這種神物,世間要麽沒有,要麽只會有一條,你這能刮點妖風就是龍了?”
那書生憤然道,“那戲文裏的人怎麽知道它就不是呢,而且當世也沒別的地方有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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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風道,“......不是,且不說這個,這樣的話,她之前遇到的人就沒用了啊,就為了強行給她送兩個殺妖的靈器?太刻意了吧。”
那書生一聽,嗯了一聲,“也有道理。”皺眉苦思片刻,忽然興奮,“對對,不如這樣,給他倆加一段情緣!你們說普通人殺不了妖,那就這樣,安排這個修仙的人來殺,再加點曲折,加點反派,這樣那樣。”随即埋頭疾書。
“這小姑娘刺傷蛇妖趁機逃走,山下人卻不信她所言,只恐懼她惹怒龍神,蛇妖暴怒無比,要求山下人一天為限獻出這姑娘,否則就要降下災禍,姑娘以靈鏡傳信,求援于日前所遇仙者,一天時限之時,山下愚民畏懼蛇妖将她獻出,千鈞一發,那仙者千裏來救,斬殺蛇妖。”書生越說越起勁,“少年仙者,清麗少女,一者以身為祭深入妖穴,一者信守承諾千裏來援,二人攜手乘雲而去,衆愚民以為她飛升成仙,遂塑像拜祭。”
他越看越滿意,由衷誇道,“不愧是我啊,不過也得謝謝仙長你的提醒。”
林靜風略帶嫌棄地咦了一聲,評價道,“俗套。不談情說愛寫不了戲是吧。我們修仙之人根本不是這樣!”
然而此時,桑念生卻覺察出一絲不對,周圍雖是人聲鼎沸,卻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只有遠處那女聲所唱的戲文清清楚楚聽在耳中,正是這斬蛇的故事,不過......
桑念生卻在那戲文中聽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故事。根本沒有什麽守信來援,那女聲凄厲悲哭,聲聲泣血。她說着龍神為假,蛇妖吃人為真,不能再讓無辜少年男女枉送性命,卻有人站出來指責她不顧家鄉父老性命,為自己活命污蔑神靈,一張張臉怒罵,一雙雙手如鐵,捆住她的手腳,堵上她的嘴巴,推着她向那蛇妖而去,仙者失信從未出現,蛇妖的利爪卻已經刺入皮肉,掏出內髒,最終将她曝屍荒野以作震懾。
“師兄......”他聽着這慘劇,看向一旁江月行,小聲道,“事有不對。”
江月行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那書生,又看了看攤上那歪倒在一邊的雙鬟塑像,黑白分明的無神眼珠正盯着他們,手中利刃發出陣陣寒氣。有人伸手來取茶杯,江月行一把按住杯口,“這茶想是本地風味,我們喝不慣。”
此時,林靜風已經開始與那書生開始争吵,兩人面紅耳赤,就故事細節你來我去地争論。
“你們修仙之人怎麽樣?難道還要寫他言而無信,放任蛇妖冒充龍神屠殺鎮民?”
“那肯定不能啊,我的意思是,斬妖除魔是職責所在的事情,既答應了她來,就一定會來,不要搞得斬妖除魔就是為了那點塵世情愛一樣。”林靜風憤憤道,“看不起誰呢!”
那書生略有意外,認真地問,“真的嗎?可萬一妖邪強大,你們心生懼意呢?”
林靜風點點頭,“這都已經有人前來求助了,無論打得過打不過,怎可能讓個凡人獨自去面對妖邪,便是死也是修仙之人死在前頭。”
周圍聲響頓時一靜,只剩那攤主丁林當啷的備茶的聲音,他們周圍所有人紛紛轉過頭來,一個個面目模糊不見五官,卻齊聲問道,“是嗎?”
男男女女數百聲音混在一起,整個丹陽城在這一聲诘問中燈燭全滅,蕩然一空,唯餘那些在城中碰到的各個門派修仙之人,各自揚起手中靈器,刷地往身邊人砍去。
變故突生,忽若春飛旋而出,劍光爆開,铛一聲擋住身後攻擊,桑念生眼疾手快,将林靜風和桌上另外兩人猛地一拽,拉進劍光範圍之內,大聲喊道,“小心!他們不是人!”
那些人早已不複初見時的模樣,一個個眼珠渾濁,面色青灰,無甚表情的臉上透出濃重的死氣,顯是一具具早已死去的屍體,手下卻一招接一招,毫不留情向他們砍殺而來,霎時間劍光亂飛,符咒漫天,同一門派之間相似招式紛紛對撞,血腥之氣在城中濃重鬼氣中彌漫開來,有人受傷了!血氣一起,更激得這些死屍殺性大起。
丹陽城黑雲壓頂,那未圓之月一瞬血紅,血光之下,數十個各門修仙之人各自手持武器,被數以千計的死屍追得在城中四散奔跑。
江月行與桑念生拽着林靜風,唐無缺帶着唐祯,五人一路往城外方向跑去,身後無聲無息地追着近百死屍,唐祯邊跑,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往空中一揚,細碎靈光粉末盡數落于他們身上,“避屍毒的。”江月行唐無缺持劍在手,以一模一樣的劍訣向身後揮出一劍,兩道劍光于空中交彙,無形的波浪猛推向他們身後,追逐而來的屍體嘩啦倒了一片,然而群屍之中亦有劍修,劍光對撞之下,盡數消匿無蹤。林靜風邊跑邊喊,“缺啊,你這邊沒倒完,江師兄補一下!”
桑念生怒道,“跑就行了,補什麽!前面空屋子,快!”
屋中已經有幾個人,見他們推門進來都是面色一變,紛紛抽劍以對,大喝一聲,“說話!我們哪兒碰見的!”
唐祯往屋中一看,着急道,“驿站,快點,裏面是不是有人受傷了,我是星河鏡天的人。”那人一聽,馬上放他們進去,焦急道,“是,剛才我以為是在跟那些屍體對戰,卻沒想到卻是傷了師兄。”
“幻覺。”江月行一入屋中,便朝衆人扔出一個絕影咒,其他人馬上噤聲,絕影咒雖能隔絕身形,卻不能隐去聲音。片刻之後,門外屍體循着更遠處的動靜,浩浩蕩蕩奔過去了,江月行低聲道,“是剛才那茶水。”
唐祯開始給那躺在地上的人查看傷勢,胸前一道深可見骨的劍傷,人早已昏迷不醒,他師弟滿臉自責地蹲在旁邊,唐無缺則幫着唐祯上藥包紮,兩人默契無比,幫着處理好傷者後,他面色凝重,遲疑道,“那屍體好奇怪,全都是修仙之人,而且竟然還能用靈力,可是分明都已經死了......”
邪道不乏控屍之術,但是那也不過是利用死者屍變後嗜血食人的本能來做些簡單撲咬動作,屋外那些,非但屍身不朽,甚至還如同活人一般能動用靈力,簡直匪夷所思。
這還怎麽打,不定裏面有些人靈力修為比自己還高,修仙者屍變,還是如此恐怖的數量,屋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一沉。
“恐怕就是那斬蛇的女子死後化了鬼煞。”桑念生走到窗邊,輕輕壓着窗棂向外一看,濃黑夜幕血月高懸,鬼氣屍氣彌漫整個城鎮,城中四處都是那些死屍搜尋活人的聲音,偶有幾處鬥聲與催動靈器的光閃現。整座丹陽城妖氛詭谲,不似人間。
“為何這樣說?”
“入城之後,一直都能看到那踏蛇持刀的女像在四處出現,”江月行道,桑念生接着他的,點頭道,“後來,大師兄與那書生在說戲文之時,我聽見了戲臺之上的唱詞。”
“前面差不多,最後結局卻是仙者失信,那女子最後被鎮民再次獻給了蛇妖,”他放低了聲音,回憶起那女聲最後凄厲的控訴,“被蛇妖活活挖出五髒而死,曝屍于衆。”
...........
屋中一時無聲。那女子原是不忍家鄉每年獻祭無辜性命,雖不會任何術法,卻仍願為揭開蛇妖面目而懷揣一腔孤勇只身赴險,沒想到,最終竟是落得如此下場。
“而且,自從進了城中,除我們外幾乎所有人說話都是含混不清的,除非涉及她斬蛇之事。”桑念生繼續道,“茶攤老板,書生,唱戲的女聲,除此之外,你們可還聽到其他人說一句整話?”
林靜風聞言,嘆了口氣,懊悔道,“這麽說來,城中那些“人”其實都是鬼煞所化,我,我怎麽就沒看出來!”
另一人疑惑道,“也不對啊,就算她怨氣沖天,活着時候不過一個凡人,即便化鬼也不該如此兇悍,而且,外面那些屍體又是怎麽回事?全是修仙之人。”
修仙之人........桑念生忽然想起,入城之時曾見過的“王師叔”赫然就在剛才那些屍群之中,他想到一個恐怖的可能,“那些死屍......會不會,就是之前各門失蹤之人?還有前我們一步趕到調查此事的人,他們都是......”
又一陣沉郁的死寂,所與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那些死屍,很可能全是如他們一般進了這丹陽城,而後被鬼煞所殺,最後變成了被她操控的屍體,去殺了更多後來的人,如此循環往複,以至半城皆是死屍........
這鬼煞竟是專殺修仙之人!
傷者此時已經慢慢蘇醒過來,甚至勉強能夠站起身,他那師弟雙目泛紅,扶着自己師兄哽咽着向唐祯道了謝。唐祯莞爾一笑,擺手道,“不必道謝,我所帶靈藥不多,還是得想辦法出去,否則雖然性命無虞,可日後若想精進修為,就很難了。”
城中打鬥聲漸弱,想必是都找到了暫時躲避屍群的地方。
可,怎麽出去?外面都是些能與他們提劍相抗的仙者屍體,屍多勢重,反觀活人這邊,即便修為再高也不過數十人而已,各自用法子隐藏生息等到天亮?可這麽半天那血月根本沒有一點變化,此處是不是丹陽城還兩說,如果不是,那極有可能永不會天亮。
江月行思忖片刻,問道,“幾位,可有辦法與城中其他人暫時取得聯系?”
“我可以用傳音符,可只能聯系到師姐。”
“我和.......我與他各有一半這靈器,可以相互傳信。”
江月行看了看那兩人,“還請兩位想辦法,為我傳一個口信,奇障陣。”
奇障陣,原來如此。幸而這次來的人夠多,江月行是想賭一賭,現在城中屍體太多,打是打不出去的。只能賭一把,此次來人的諸多門派中能夠湊出三柄上品靈器,将屍群引至城中艮位,尋找機會以靈器為鎮布下奇障陣。
即便屍體能夠動用靈力,仿佛也只是循着生前的本能,彼此之間毫無合作可言,且終究是死人一個。奇障陣鎮屍困屍效力卓絕,如此将屍群圍困起來,到時即便鬼煞仍在,形勢也已經逆轉,敵寡我衆,或許還能夠一戰求生。
那兩人各自向外傳信,還好,每個地方又有人能夠聯絡到其他人,不到一刻鐘便有消息傳回,萬幸。
還真湊出來了,不,應該說是全靠這次崔家也在,強行做出來了三柄上品靈器。以數張屬性不同的極品靈符加持,任你再普通的靈器,效用也能大大提升,且還能在陣成之後以淨寐符壓陣,催眠群屍以保陣法不被沖破,如此一來困住屍群應當不在話下。
消息傳回,精通陣法的三人已經尋得,只等各處将屍群引出,布陣之人就會帶着靈器先一步前往東北角,屍群全部進入陣法範圍後,就能列陣。
江月行與唐無缺對視一眼,長劍出鞘。此處專司修劍者只有他們兩人,引屍之事自然是由他們來,唐祯大大方方上前擁着唐無缺吻了一下,笑着摸摸他的臉道,“去吧。”
江月行期待地看了桑念生一眼,似乎也有點想桑念生能抱他一下,卻不想林靜風倏然伸手,拽着桑念生的衣袖往自己這邊一帶,嚴肅道,“你別去湊熱鬧啊,跟我待在這兒。”又憂心忡忡對唐無缺道,“別亂逞強,有事兒躲江師兄身後,看看剛才,你這修為比人家差了多少!”
唐無缺頓時不悅,“我才不躲!江師兄我們走!”說着長劍一振,飛身躍出屋外,憤怒無比地揮劍朝着遠方屍群轟一聲劃去。江月行只得跟着出去,與他一同引着屍群向東北方去。
與此同時,城中各處也重新出現打鬥之聲,全都引着城中屍群往東北艮位去,林靜風以一人之力同時惹怒在場浩然宗兩個劍修,江月行唐無缺各自心有不滿,全都招呼在劍上,半點餘地不留地,一路噼裏啪啦掀翻無數屍體。
東北角處,屋檐之上已經立着三個黑色人影,各自手持靈器踏好方位,上下幾人目光相接,微一點頭,江月行唐無缺便開始半圍半驅,與屍群纏鬥,不到一會兒,其它地方的屍群也被引來。那三人相視一眼,同聲默念法訣,将手中靈器向上一抛,
“雙陰為抱,一陽複生,萬山疊嶂!”
屍群之中所有人退步抽身,踏空而出,空中三柄靈器爆開強大靈光,于半空中交相融和,龐大的艮字卦象在靈光中浮出,随着布陣者反掌下壓,不由分說壓頂而下,群屍在重壓下紛紛發出非人的嚎叫,屍群中頓時迸出無數道靈光與法陣相撞,內外兩相對峙,丹陽城中恍如白晝。
此時人群之中一人豪邁無比,踏步上前旋身飛起,雙手一揚,登時無數光符如漫天花雨一般落下,壓在那法陣之上,一瞬,強弱立判,屍群被壓得幾無反抗之力。
那一手,起碼上百光符。不僅僅是淨寐符,撫靈、鎮邪、雷火什麽都有.......每一張都價值不菲,這場景無異于站在城頭亂灑銀票之舉,在場諸人無不在心中震驚且豔羨,崔家......真是太太太太豪奢了。
那小公子潇灑一捋額發,“大家快走吧,咱們出城去。”
沒有群屍圍追,衆人很快便行至城門,過了前面的橋就能出去,但是,“太過順利了,如果這樣就能解決,怎會有這麽多人死在這裏。”桑念生忍不住道。
“而且那鬼煞至今沒有現身。”江月行并未露出輕松之色,反而一直戒備地持劍而行。
城門一過,前面月色便恢複正常,四下也是熟悉的城郊,甚至還能看到入城前栓好的車馬。衆人不由松了一口氣,紛紛向前準備趁夜趕路返回,向各自師門禀報此事。
然而靠近一些,卻發現眼前赫然又是丹陽城門,四野黢黑一片濃霧彌漫,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是又一座丹陽城,依舊燈火輝煌,人聲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