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楊姑娘廟
楊姑娘廟
數百鬼哭之聲響徹天際,所有景象在鬼煞徹底消散一瞬從衆人眼前猛然扭曲重構。
沒有丹陽城,沒有群屍,沒有碎鏡。
他們所在不過一座不大不小的廟,門前兩株粗壯盤繞的金銀花在匾額上方相互交纏,萬千淡白淺黃的花朵與枝桠間靜靜開放,那匾額上四個秀麗大字,“楊姑娘廟”。
內中一座木塑雕像,眉眼俏麗,面上微微帶着笑意,正是之前所見的那尊少女神像.而她周圍牆上,竟全是碎裂的鏡子,不僅如此,連屋頂足下都是明鏡做飾,只不過現在四面八方的鏡子全都裂了,萬千個楊姑娘在鏡中沉默地看着他們。
“這.......”
到底是供奉還是鎮壓。
鮮花供果,香爐紅燭,要你護佑鄉民;八方鏡像,天地不見,要你無路可出。
桑念生刀上靈光未褪,只一看,便隐約猜到那鬼煞的怪異所在。整座廟宇并無異狀,唯獨除了那木雕的神像的面龐,在一片黑暗混沌中發出曜目的靈光。
枯木生榮光,必有妖異之處。他右手一揚,太息刀打着旋飛出,劃過那塑像脖頸,雕像頭顱被刀鋒切斷,随着太息回旋,落入桑念生手中。
失去了頭顱的雕塑微微搖晃幾下,左手中握着的一面小鏡子随即落下,桑念生伸出手接住。
他忽然記起最後一刻,鬼煞知道魂滅之刻将近,并未做出更多的反抗,反而向身旁地上某個東西中打入了一道淡淡的白煙,之後便坦然迎着他的刀鋒閉上了眼。而那個東西......他低頭看了看,似乎正是這面鏡子,也是整個姑娘廟主殿內唯一完好的鏡子。
滾落手中的頭顱仍在僵硬地微笑,失去頭顱的身體婀娜地立在鏡上,手持匕首足踏巨蛇。那十七歲的楊甜兒,今天終死了個透徹。
直至此刻,他才長呼出一口氣,從禦神訣中回過神來,只覺渾身上下仿佛虛脫一般。頭昏眼花了片刻,順手将那塑像腦袋胡亂塞給半路過來要去看唐無缺的林靜風,“大師兄,拿回去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數十人驚險忙亂了大半夜,此時均是累得不行,既然鬼煞已經滅了,天大的事情也得明日天亮之後再說。便各自尋了個能依靠的地方,暫且修整調息。
唐祯雙目微紅,面帶憂色,唐無缺雖雙臂筋骨受損,面上血痕可怖,其實不過皮外傷,真正令她擔憂的,是從周身皮膚滲入的鬼氣在腐蝕他的內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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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琅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瓶子,惴惴不安地遞給唐祯,聲音細入蚊蠅,嗡嗡嗡道,“看看有沒有用。”唐祯一看,正是星河鏡天上品的歸元靈藥,頓時精神一振,暫時也忘了他之前所為,“有用,有用的。”
服過藥後,唐無缺呼吸聲漸清,人也似乎精神了許多,唐祯喜道,“這可太好了。”
桑念生搖搖晃晃走到她身旁,唐祯明白他想問什麽,“有了這靈丹,暫時就沒什麽事了,以後想辦法為他根除鬼氣的腐蝕好,”然而擡頭一看,桑念生那臉色比唐無缺還不如,不由一驚,“師兄方才可是受傷了?我幫你看看。”說着便起身伸手去探他眉間,江月行的手從背後伸來,虛虛擋在他額頭處,“謝唐姑娘,不用了,我會照顧師弟。”
江月行那語氣淡淡的,桑念生卻知道,剛答應了不用禦神訣,回頭就當着這麽多門派的人用,還被那鬼煞亂說一通,引得衆人懷疑,江月行應該是有點生氣了。他偷偷回頭看了一下江月行,果然臉色不佳,哎。
林靜風此時已經扯了廟中一塊挂幡包好那塑像,也過來看唐無缺傷勢,被唐祯一提,他也看到桑念生那不正常的面色,當下皺着眉頭也去摸他臉,一觸之下果然一手的冰涼,于是也不管江月行“我會照顧師弟”的話,一把将桑念生拉到殿內一個角落,“怎麽搞的,你,過來,這邊避着點風,”又取來蒲團數個給他搭了個柔軟的靠處,“你說你逞什麽強,”看桑念生并不想聽他安排就此躺下,怒道,“給我躺好了!”
江月行站在不遠處,看着林靜風在殿內四處跑了一圈,拿了供桌上放置鮮果點心的一個小盤,又出去院中打了井水進來,淺淺斟了一盤,去拍一人的肩膀道,“來來,幫我把水熱熱。”那人本睡半醒被他晃醒,也不生氣,依言給他用靈火咒熱了水,又倒頭去睡。
林靜風将小盤塞進桑念生手裏,又想起什麽似的,跑到崔琅那裏,“喂,那丹藥給我。”崔琅巴不得他們能找自己幫忙,馬上摸出三瓶一模一樣的,全都遞給林靜風。
江月行卻想起之前趙君辭帶來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麽,于是也拿出來,遞到唐祯面前,“唐姑娘,能否看看這是什麽丹藥。”
唐祯接過一看,驚訝得啊了一聲,“芳香無垢,仙靈氣韻。這必然是仙子所制的絕品靈丹。”
仔細查看後,猜測道,“仙子的技藝并非我能看明白的,但是看着至少應當是固本培元穩固修為所用,服用百利無一害,放心。”
江月行道了聲謝,攔住林靜風道,“給他吃這個。”
林靜風一看,這個瓶子更為精巧,那裏面的丹藥自然應該是更好,點頭嗯了一聲,将另外三瓶自己收了,匆匆拿去,不由分說往桑念生手裏一塞,言簡意赅道,“吃。”
然而桑念生卻一臉郁郁,正假作不經意地偷偷去看江月行,奈何林靜風人高馬大地在他面前站定,把江月行的身影擋了個結結實實,發現他想翻身爬起來之後更是一把按着肩膀将他又按得躺回去。
桑念生既累且愧,正萬般惆悵不知如何是好,如此被林靜風一陣擺弄,心中百般糾結頓時變成一腔無名火,當下又不好說什麽,只得對林靜風怒目而視,用眼神表達了極度的不悅。
林靜風卻不管這許多,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沉聲道,“少給我擺臉色,鬧了一晚上我還沒給你臉色看呢,快吃。吃了藥趕緊睡。”
桑念生憤憤地瞪了他一眼,還是只得吃了那丹藥。未料這靈丹竟然如此奇效,心頭一股澎湃暖意騰起,沿全身經脈行遍四肢百骸,疲憊之後的困倦在這暖意中當頭襲來,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往身後柱子上一靠,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夜色已沉,所有人都各自尋了地方休息,江月行走到桑念生身旁,屈起一腿,與他同倚着一根柱子,側頭仔細看着。
臉色倒确實好了些,今夜忙亂甫定,尚無人有暇去追問鏡中所見,只是.......這麽多人都看見了,要如何去解釋,如何再去藏住你。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桑念生忽然轉頭往旁邊一側,伸出手往地上一通亂摸,想去抓那并不存在的枕頭,整個人險些歪倒在地,江月行在半空中去抓他的手,将他摟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桑念生不再亂摸,閉着眼側身一滾,自然而然地将兩手環在江月行腰上,在這無比熟悉的懷抱中漸漸睡熟了。
此時,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夜涼如水,金銀花的甜香在雨中陣陣彌漫開來,江月行低頭輕輕吻了吻桑念生的額頭,“睡了,寶寶。”
那無頭的塑像于花香之中靜靜立着,俯視着殿內所有人。
風起,吹落滿地細小花朵,風雨一過,花期便結束了,秋将至。
“啊!!!!死人啦!!!”一嗓子慘叫在廟外響起,廟中各處刷刷刷亮起無數靈光,滿屋子仙門中人各自翻身爬起,緊張地四下亂看,“哪裏?哪裏?什麽事?!”
門外一陣驚慌的腳步聲緊随着這慘叫響起,靠近門邊的一人滿臉戒備地伸手推開門。
..........
廟前院落中,乃至廟前廟後的空地之上,現全都烏泱泱跪滿了人,身上穿着或破破爛爛或依舊嶄新的各門派道袍,白骨盡顯者有,血肉仍在者有,半腐半幹者有,在夏末秋初的晨光中靜默地面朝他們跪着。
遠處一個身影連滾帶爬,慘叫着拼命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跑去,帶起陣陣塵灰。
桑念生睡得很好,雖無高床軟枕,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藥仙子那靈丹的緣故,一夜無夢,安穩非常。現在忽然被這見鬼的一嗓子吵醒,睜眼就看見外面一個一個低頭下跪的屍體和滿屋子尚維持着戒備姿勢的活人。
...........
“這,這都是昨晚那些......”
“這是我派的弟子,看衣飾品階比我要高好多!”
“這佩劍,是.......是........”
同行而來的人紛紛奔入屍體中,四處響起認出本門失蹤之人的驚呼聲,有些屍體的腦袋一碰便掉,身上還帶着雷火符擊傷的痕跡,這下所有人都知道怎麽回事了。
桑念生慕然一驚,匆匆爬起來在密密麻麻跪滿一地的屍骸中仔細辨認,确有浩然宗那白衣金邊模樣的屍體,不過這個不是,那邊看着是個男屍,他正急切不安地想轉身去看其它屍體,一只手忽然從背後拽住他的胳膊,江月行神色篤定,搖了搖頭,“沒有師父,她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太好了。
桑念生一口氣松下來,此時方才覺得這場景既恐怖又荒謬。郎朗青天之下,數千斬妖除魔者身死魂消,圍着這姑娘廟垂首下跪,似在告罪,又似在求恕,而主殿之中被半是供奉半是鎮壓的惡鬼,殺了這麽多人的“楊姑娘”,早已被他砍去頭顱,而衆人來回奔走,四處辨認的這一大群屍體,多半卻與那斬蛇的往事毫無關系。
何謂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只怕無一是報在該報之人身上的。
将近一個時辰後,所有人才認完了屍,沉默不語地回了正殿中。
此次來的各門各派中幾乎都有人喪生于此,更多的是他們都無法辨認裝束身份的人,無一不是身帶靈器的修仙者。這些死去的前輩同道們都姓甚名誰?昨夜那一輪一輪的“丹陽城”真相為何?一個凡人死後為何能有這樣的能為?更甚至那蛇妖之亂內情到底如何?都不知道。唯一可以确認的是,此事,絕不能善了,也絕不會善了。
這早已不是斬殺一個作祟的鬼煞就能解決之事了,天下仙門幾乎全都牽扯其中,現群屍跪地的景象又被城中凡人看見,不久之後地方官員必然前來尋說法,這麽多的屍首,就地.......是萬萬不能的,否則它丹陽城百年之內都得背個鬼城的名字,再無生機可言。
所以,必得各門再派更多人前來辨認收斂,調查詳情,無論最後如何,都得想辦法給丹陽供奉了這麽些年的“楊姑娘”想一個說法,至于各門派如此多的逝者......衆人齊刷刷看向林靜風手中那個包着木雕頭顱的包袱,豈是一句簡單的“鬼煞已伏誅”能夠輕松揭過去的。
一道道意味深長的眼光看得林靜風背後發涼,簡直想把這燙手的頭顱扔掉,到底是誰把這玩意兒塞給他的!
他四下一看,去尋桑念生,忽然看見令他迷惑不解的一幕,桑念生與江月行緊緊靠在一起,而江月行正附身側頭在桑念生耳邊,從這個角度看,這兩人仿佛......耳鬓厮磨!!??
林靜風再度被自己腦中冒出的這個詞弄得脊背發涼,死人事小,活人事大,他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了,沖過去就要問個究竟,剛邁出兩步,去看見桑念生猝然向前一撲,江月行驚慌失措扶着他半跪在地,而地上,是鮮紅的一灘血。
短短時間三次驚吓,林靜風簡直魂飛魄散,三步并兩步沖到桑念生身邊,江月行卻一把将人抱起,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諸位,我師弟昨夜受鬼氣侵體,強行抵抗以至靈力失控傷及根本,煩請讓讓,我需盡快找一個清靜之地為他療傷。”
“快快快,你們一邊兒去,”林靜風聞言,轉頭就幫着江月行撥開人群,垂首頓足道,“我就說!都是這鬼煞作怪,昨晚看他臉色就白成那樣,這狗脾氣有什麽事又不說!快快快,讓他過來!”
唐無缺自己還一身傷,一瘸一拐從人群裏擠出來,臉上那傷疤甚是吓人,林靜風一眼瞥見,心煩地吼道,“先管你自己。”
“怎麽回事!先讓我看看,哎,”出了姑娘廟,林靜風伸手要去接桑念生,卻發現他雙手牢牢地扣在江月行脖頸上,拉也拉不動,
江月行轉頭道,“不用麻煩,我知道怎麽照顧他,林師弟回去吧,稍後如果官府來人,還得你去說明昨夜之事。”
“怎麽麻煩了,他是我師弟!”林靜風固執地跟着,卻見桑念生雙目緊閉,一手卻輕輕擡起,對着他稍微揮了揮,做個了“回去”的手勢。
??
林靜風一瞬呆滞,桑念生見他不走,又加大了動作幅度,“回去”赫然變成“趕緊滾”。
林靜風目瞪口呆,僵立當場,腦中一片混亂。
等走得遠了,桑念生睜開眼道,“師兄,為何要我裝受傷?就這能騙過嗎廟裏的人去?”
江月行平視前方,平淡道,“事情鬧得這麽大,免不了官府來人,各門問責,到時候多半是尋浩然宗出面徹查。死了這麽多人,別的先不論,各大宗門肯定都得聚在一起,讨一讨這人命債,哪怕最後是無頭冤案,也得商量出一個倒黴鬼來。”
“哦,我要是還在......”
“必然就是從你開始細細查問,你想嗎?”
那必然是不想的,現在假作受傷退出此事,将那來歷不明的靈力推給鬼煞所為,反正烏漆墨黑又是隔着鏡子看到的,誰又能說得十分準确。
一旦仙門大家聚齊,事情的重點就會變成門派之間的拉扯,只要到時候他與江月行都不在,一不争功又二不站邊,騙得過騙不過都無所謂,不過是給在場的人一個說法而已。
其實師兄這次當居一功的,要不是為了自己,桑念生一邊想着,一邊忽然反應過來江月行還抱着他,“師兄,你......放我下去吧,我自己走。”
江月行目不斜視,沉着臉看着前方,手上卻一點沒松開的意思。
“不不不,師兄,我還是自己走吧。”再往前就要進真的丹陽城主街了,桑念生尴尬無比,執意不願這麽進去被衆人圍觀,掙紮一躍,與江月行并肩而行。
江月行哼了一聲,随他去。哎,還是在生氣,桑念生心想,于是做小伏低道,“我看見無缺被帶走了,怕那鬼煞真的殺了他,一時着急才會.......師兄,你別生我氣。”
“累了一夜,先去吃點東西,換身衣服。”江月行不接話。
“哦,好。”桑念生見江月行依然是那樣,也不敢再解釋更多,只得順着他點了點頭。
此時姑娘廟門口,林靜風莫名其妙,眉頭緊皺地坐在門檻上,無論如何想不通桑念生到底與江月行在搞什麽。
是,桑念生那個樣子是不太對勁,知道你們想先退一步,但是至于抱着不撒手嗎?留人說話,難道不是留江月行更好嗎?這是要全推給我嗎?不要啊!
遠處你推我搡地走過來兩個身穿官服的人,他也像是沒看見一樣,那兩人驚恐萬狀地遠遠站着,瑟瑟發抖地朝他喊了好幾次,“仙......仙長?”
林靜風擡頭一看,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道,“別問,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先封起來,萬事等各大門派收了屍後再說。哦對了,也別讓城中其它人知道,二位趕緊回去準備準備吧。”
那兩人六神無主,只好胡亂點頭道,“好好好,我們這就去叫人。”雙腿發抖相互扶着剛要轉身,又見林靜風喂了一聲,招招手道,“順便弄點兒吃的帶來,一晚上淨給你們打鬼,都餓得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