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零陵月祭
零陵月祭
姑娘廟原來就在入城之處,現在進了真的丹陽城,原來也與鬼煞所化的差不太多。
道路多筆直寬闊,秋意初顯,天高雲淡,晨間居民來往于城中各處,忙于生計采買,路邊攤販生火熬煮,白煙滾滾,街上盡是粥面香氣,但是仔細一看,所賣吃食卻多簡單粗糙。
江月行要了兩碗白粥,又挑了幹淨的腌漬小菜盛在碟子裏,見桑念生不動,淡淡道,“還等師兄喂你嗎?”
又不聽我解釋,又不真的罵我幾句,這怎麽辦,桑念生只得聽話地嗯嗯嗯,埋頭開始吃,半碗粥吃完,江月行嘆了口氣,伸出筷子夾了幾片小菜放在他碗裏,“光喝白粥也不嫌淡。”
此後數日,丹陽城中開始不斷有大批仙門中人往來,但因時近盈月祭,每月此時都會有修仙問道的人聚集在此,多幾個少幾個也無人覺得有異。
江月行在城中尋了一處僻靜的小客棧,與桑念生暫且住下。每日依舊如常照顧他衣食起居,态度卻平淡疏離,仿佛真的是個長久未見的兄長,只是在對弟弟盡照顧的義務。
桑念生數次想尋找機會再解釋,都被他輕描淡寫地避過去,更多時間裏,江月行都似在沉默地想着別的事情。
今夜便是月盈之夜,丹陽城中依然循着以往慣例,紙紮泥塑各類神像與祭祀用品沿街可見,各家各戶都在忙着準備晚間游街祈福。
月上中天之時,城中四處燈燭通明,煙火缭繞,寬闊的街道上一排排擡着各路神仙的隊伍開始依次繞城巡游,各色旌旗經幡滿城飄蕩,再配上吹奏鑼鼓和油彩塗面之人的高喊聲,一眼看去,滿城仙佛簡直比人還多,與鬼煞所做的假丹陽城幾乎一模一樣。非但如此,
“師兄,你有沒有覺得,丹陽的宮觀廟宇也太多了?”
僅這數日在城中所見,丹陽就有大大小小數十座香火旺盛的祭拜之地,更聽說城郊幾座山中也全都是清修之地和拜祭所用的大小祭壇。然而城中人口卻稀少,所見衣食用度較之先前雷州簡直可稱得上貧困潦倒,雖地域廣大,卻物産貧瘠。
“世間崇仙,九夷山的異象在民間更是傳得神乎其神,他們見多了來來往往的修仙之人,難免心生向往,卻不通修行之道,只是一昧在祭祀祈福上下功夫。”
一個小童挽着竹籃沿街叫賣,湊到他倆面前,“兩位哥哥,買些祈福許願的花燈吧,今夜天降靈光,許什麽願望都能成真的。”
那竹籃子裏是一盞盞描金畫彩的精致花燈,內中插着一截小小紅燭,桑念生心中一動,招呼他過來,要了兩盞燈,問了價後給出了五串錢,當即肉痛不已,
那小童見他似乎有點嫌貴,當即取出黃紙兩張,半截毛筆,熱情道,“小哥哥,你将心願寫在我從寺裏求來的靈紙上,一會兒到了那邊橋頭,先燒紙再放燈,保你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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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念生拿過筆,背過身将“師兄不要再生氣了”幾個字寫好,卷起來放在那燈層層的花瓣中,将另一盞遞給江月行,試探道“師兄,入鄉随俗,就當個小玩意兒?”
江月行接過那花燈,卻并不寫什麽,只是點頭道,“好。”
青石橋頭擁擠異常,尤其多的是少年男女,成雙結對擠在人群中将手頭兩盞花燈拴在一起放入河中,有些靈紙尚未燒盡就着急放燈,看見河中自己的花燈着火,急得拼命去撈,卻又被後面的人擠到一旁,只好轉頭責怪同行之人,一時間嗔怪安慰之聲不絕于耳。
桑念生唯恐人群将自己的燈擠壞了,以胳膊護着也随着人流往前一路擠過去,江月行見狀伸手将他的燈拿過來,高舉過肩,示意他繼續走,到了水邊再說。
這也太擠了,丹陽是所有人都到這兒來了嗎。
桑念生只覺得自己前後左右全被人推着,人都快要被壓成薄片,連回個頭都難,江月行在後面看他奮力地左右突圍,只想着是少年人喜好熱鬧,也不去管他。
手中花燈在月色中倒也漂亮,江月行忽然瞥見那層層花瓣中的那卷靈紙,有點好奇他要許個什麽願望,于是順手将那小紙條展開,待到借着燭火之光看清那微小的願望,江月行頓時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覺得自己快要裝不下去了。
此時桑念生已經成功擠到了水邊,在人群中側過身子,伸長手臂沖他喊,“師兄,燈給我!”
桑念生剛剛接到燈,就被後面的人推到一旁,那人滿手提着五盞燈,比他還急,“到我了到我了,讓一讓。”
于是,那盞載着他微小願望的花燈只能匆匆脫手,與其它花燈擠在一起,蕩蕩悠悠向前飄去。桑念生被推來推去間,忽然想起還沒燒掉那小紙條!
這不是白弄了嗎,于是逆着人流又開始往前擠,伸手想去撈那花燈,可人群裏豈是那麽好挪動的,他越往前越被推遠,生氣道,“別擠啦,都怪你們,我紙條還沒燒,讓我過去!”
江月行看他氣急,便将自己手中那盞燈向前一抛,穩穩落在他的花燈旁邊,伸手将他往人群外拉,
“哎,師兄,你別拉我!”
“是不是傻了?還真的把這當回事?”
江月行看他越玩越認真,為了這麽個小願望還要去撈燈,簡直覺得既心酸又好笑。
桑念生一聽,也反應過來自己玩得有點過于投入了,奈何這地方氣氛烘得實在到位,有一瞬間他仿佛真的将希望全都寄托于那花燈之上了。
江月行想将他拉出擁擠推搡的人群,自是得用上些氣力,借着這一拉,桑念生一個趔趄,幾乎是摔出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與江月行撞在一起。
滿月之下,河中鋪滿花燈,萬千燈火随水而行,這祈願之河蜿蜒悠長,載着無數人的心願向前漂去,彙入九夷山頂天光下落之處。
桑念生擡起頭,燈燭斑駁間,江月行臉上并無太多表情,依舊是有些漠然的樣子。
他忽然覺得恍然若失。
三尺雨之後,江月行已經成了這世上他唯一能夠真正容身的歸處,而此刻,這歸處雖在眼前,卻像是隔着一層紗,再也無法靠近。
數日以來那些無從說起歉疚和無措全都湧上心頭,他做錯了還不行嗎,心中委屈又難過,桑念生定定望着江月行那漠然的臉,近乎祈求地喃喃道,
“師兄,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師兄不要再生氣了”花燈在河中嘭地一聲燒起來,黃色紙卷被點燃,一點點變成灰燼,散落在河水中。
江月行再也拿不起做師兄的架子,原本只想冷他幾日,多少也讓他知道以後不能這樣不管不顧,可現在見他這樣,還怎麽忍心。
江月行低下頭,無奈地摸了摸桑念生的臉頰,嘆道,“你知道錯哪兒了?”
錯哪兒了?錯在不聽你的話,用了禦神訣?錯在讓衆人看見了那來歷不明的靈力?那斟酌思考的樣子,江月行一望而知,他根本不知錯在哪裏,無奈道,
“寶寶!你不能再離開師兄,知不知道?”
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落在桑念生嘴唇上,一觸即離之時,桑念生忽然呼吸急促起來,管它錯在哪裏呢,這簡單的吻,就是江月行不會再對他疏離以待的象征。
桑念生滿心只想确認他的态度,迫切地想要多一些的溫存,于是仰起頭來湊上去,伸手想去攬他的脖頸,江月行卻往後退一步,又問了一遍,“知不知道?”
“知道......”
小客棧中,房門剛關上,桑念生便迫不及待地反身去抱江月行,想将河邊未能求得的那個吻補回來。
一個不夠,還要更多的,他緊緊摟着江月行,發着抖,笨拙又細密的去吻他,江月行沒法再退,只覺得他嘴唇觸感冰涼,一看,那蒼白的臉上也只有頰邊泛起了一點潮紅。
這樣急切的求歡,卻令江月行想起他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的模樣,想起他那微不足道的願望。
這不是在求歡,分明是極度不安之下的恐慌。
只得了一點他的肯定,便着急忙慌地要更多,生怕那一點肯定只是敷衍,只不過一點點疏離,桑念生就害怕,怕得發抖。
江月行心裏難過極了,回手抱着他,慢慢地回應着,讓他放緩節奏,一手撫着他的背,讓他平靜下來,在他耳邊哄道,“寶寶,師兄從沒生你的氣,只是有些事......算了,你傷還沒好,師兄今夜不入你身,只抱着睡,好不好?”
“好。”
什麽都好。他本就是飄在世間的孤魂野鬼,能求到一個歸處,哪有什麽不好的。
滿月之夜,林靜風循着江月行給的消息找到了這小客棧,見房中燈燭剛滅,便想擇日不如撞日,伸手去敲門打算夜談一下姑娘廟之事的後續。
手剛要碰到門板,忽然聽到屋中一陣被褥窸窣,低喘與嗚咽之聲斷斷續續傳來,他狐疑地将耳朵貼在門上,聲音卻又消失了,許久沒有動靜。
哦,那應該是睡了,阿念這是做噩夢了?那明天再來也是一樣,他一邊想着,一邊悄無聲息地退走了。
第二天一早,江月行推開門就見林靜風在屋外等着,也不十分意外,點點頭示意稍等,又退進了屋裏,片刻後,
“大師兄!無缺的傷好了嗎?臉上的疤能不能消掉?這幾天我們也沒聽城裏有人議論姑娘廟的事情,後來哪些人來了?屍體怎麽辦了?官府來人了嗎?你怎麽跟他們說的?”
三人圍桌而坐,江月行讓他們先聊,自己去弄些早餐就來。
桑念生看上去十分快樂且生龍活虎,一通發問,半點不見當日蔫蔫的樣子,林靜風疑惑地将他拎起來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你......沒事了?”
“我有什麽事,快說。”
林靜風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不過看他确實不像有事,方才答道,“無缺有唐祯管,輪不到我操心,不過疤多半沒得治,鬼爪嘛,有毒。”
“後來官府來了一群人,在外頭搭了個架子把廟圍起來,又支起一個法壇,對外說是楊姑娘托夢說功德已滿,不需祭拜了,但得做一個月法事才能拆。所以也沒幾個人見到那些屍體。”
“就搭了個祭壇?也能有人信?”桑念生心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們給出的主意?”
林靜風搖搖頭,“不是,你不知道,”
“這丹陽城裏什麽都有人信,他們官府自己想的主意,連帶着那天看見屍群的人都開始說,自己是看見了飛升之人來接楊姑娘成仙的。”
此時江月行回來了,将三碗馄饨放在桌上,另外還單獨在桑念生面前放了個小茶盅,“吃完馄饨把參茶喝了。”
繼而接着林靜風的話道,“這幾日所見,丹陽城中大大小小廟宇宮觀足有上百,奉神之風确實比別處盛行,倒也說得過去。”
“其他門派都來人了?那麽多屍體怎麽辦了?”桑念生繼續問道。
“都傳信回去了,崔琅不是在嗎,先讓他用符箓把屍體都封住了,屍氣不外洩,都圍在原地,等着這一個月裏各門派過來領。”林靜風說到此,感慨了一聲,
“說起來崔琅吧,也算是,”
他想了半天,總尋不到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只好說,“那天晚上我原本想,等出去了,怎麽也得捅死他才能完事,不過這幾天一看,倒也不用。”
“哦,那還是不要捅了,反正無缺也沒大事,算了算了。”桑念生心想就你這什麽都不會的樣子,能不能捅他還兩說。
三人開始邊吃邊聊,林靜風咦了一聲,贊道,“比街上好吃多了,這店裏賣的?”
“嗯,有沒有人說起師弟的事情?”
“那倒沒有,那天你把他帶走以後,事情太多了,沒人去管你們倆,現在牽扯太大,都說要報給浩然宗,也有人說要讓崔家來管這事,反正還沒個最終的說法。”
林靜風刷刷兩下吃完了馄饨,問道,“那阿.....額,你倆怎麽說?宗門傳話說讓弟子先回去上報此事,浩然宗沒幾個人死在丹陽,這幾天我就得帶着無缺回去了。”
江月行想了想,“那晚是林師弟帶着衆人抵禦鬼煞,崔家小公子以符箓克敵,功不可沒,至于......”
林靜風嗯嗯兩聲,接着道,“至于他,是被鬼煞所惑,師兄你嘛,算出了個力,依我看首功幹脆推給崔琅得了。”
“那是最好,此後無論是浩然宗還是崔家出面,那上百張符箓總不是假的。”
自從再見以來,此刻是江月行第一次對林靜風有了好臉色, “我和師弟這段時間先四處療傷修養,免得再有牽涉,等事情過了再回宗門。”
林靜風也是這個意思,現在一看事情說得差不多,桑念生也确實沒事,掏出之前江月行給他的那個小藥瓶,遞過去道,“這藥看着還行,你自己拿着。”又瞥了一眼江月行,對桑念生道,“師兄先走了啊?”
轉身正想下去買點馄饨帶回去給唐無缺,忽然瞥見房屋內間,靈光一閃,林靜風想明白哪裏不對了。
桑念生和江月行住在一間房,而現在看來,這間房只有一張床!
林靜風驀然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