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馬涉江
白馬涉江
蕭則明死了?這就死了?
冷風灌入他的後勁,他猛地打了個寒戰。
明月高懸,院中一片安靜,外間三進的院子裏各自亮着燭火,卻悄無聲息,仿佛無事發生一般,一切如常。
“走,追韓溪月。”江月行低聲道。
蕭則明一死,必然引起軒然大波,若無意外殺人者就是韓溪月,桑念生點點頭,與江月行一起沿着來時的那小道,側身翻出牆外,直至離開那別苑差,江月行才劍指一揮,一道靈光循着血氣向城外江邊的方向飛去。
湛藍光劍自他們足下升起,江月行攔腰抱着桑念生,禦劍追着那靈光而去,夜風在耳旁呼嘯而過。
桑念生看那靈光忽明忽暗,時慢時快,肯定是放出去的太晚,血氣太弱,眼看就要追丢,他在風中大聲問,“怎當時不給他下個尋跡的咒術,還不帶劍?現在怎麽辦,追丢了誰能信?”
江月行在他身後,一邊凝神辨認靈光所指,一邊耐心道,“千機門那別苑裏不能用靈力,靈器也不行,他們馬上就會察覺,你看韓溪月殺人也是用的刀,一旦動用靈力,蕭則明身上的靈器也會護主。”
這樣啊,怪不得千機門那院子看上去毫無戒備的樣子,原來是看不起普通人,只防了仙門中人。
韓溪月卻不像亂跑,而是目标明确地去了城外某個地方。
奈何他也不知用了什麽靈器,跑得實在太快,只能勉強跟着靈光方向,卻一點看不見韓溪月人影,快到江邊之時靈光突然亮了不少,速度也慢下來,看樣子是停下來了。
城外并無燈燭照明,唯餘幽白月光之下,大江奔湧不絕。
韓溪月孤身立于江邊,身上只穿着白色內袍,半邊已經被血染透,雲冠早已在殺人之時掉落,江風淩冽無比,從四面八方猛地吹來,他一頭黑發在風中亂舞,人卻極為安靜,一動不動望着江水上游方向。
江月行與桑念生與他始終保持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此時見他如此模樣,桑念生不覺小聲道,“他這是......要投江?”
不會吧,看蕭則明死狀,他殺人之時分明決絕無比,頭都被切了半顆下來,像是對蕭則明恨之入骨,将其聲帶喉管割斷之後仍不停手,直至人徹底斷氣才摔門離開,這樣的人,會大老遠跑來投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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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突兀的聲響出現,桑念生側耳細聽,江水奔流聲中漸漸聽到一陣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
江水上游一點白色于暗夜中出現,噠噠馬蹄中,有一人騎着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疾馳而來。
見了他,韓溪月猛地向前跑去,赤足在江邊碎石上劃出數道血痕,那人策馬狂奔,馬蹄落處濺起水花無數,快靠近時缰繩都不及勒便翻身下馬,朝着韓溪月踉跄奔來,如此下馬本就難以保持平衡,再被江邊亂石一絆,險些摔倒。
韓溪月則是穩得不行,沖過去一把攬住那人,看清他樣貌之後便瘋一般地喘着氣去吻他。
江邊月下,半邊白衣半邊血,韓溪月與那人唇舌交纏抱頭狂吻,他們身後的高大白馬像是極通人性,晃晃脖子轉過身,低頭自去豐茂水草叢中尋嫩莖來吃。
此情此景,美則美矣,就是......怎麽看怎麽詭異。
桑念生擡頭看看江月行,又去看江邊那對瘋鴛鴦,涼爽江風一吹,他心底茫然生出一絲不真實的感覺,異裝,悖論,殺人,偷情,都是些什麽破事兒......
江月行眼中疑惑也不少,但尚還清明,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騎馬而來的人面目模糊,只能從身形看出是個男子,想必也是用了什麽障目的法門隐瞞身份,自己沒帶劍,此時出去找韓溪月麻煩,那就不是他們追擊殺人者,而是撞破他人隐秘,必然面臨兩人搏命的攻擊。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往前一步,略擋在桑念生身前,示意他千萬不可出聲。
吻夠了,騎馬來的那人猛地推開韓溪月,捂着鼻子揮揮手,韓溪月要再上前,他二話不說揚手就是一巴掌,跟着說了句什麽,便見到韓溪月将衣袍脫去,随手扔在江中,随即伸手去将他的外袍脫下來,随随便便往自己身上一披。
桑念生指了指耳朵,意思是聽不清他們說什麽,江月行便擡手掐了個法訣,輕輕一抛,空中一絲淡淡的光順着風飄向江邊,另一手在自己和桑念生的額前一點,韓溪月說話的聲音便逐漸清晰起來,另外一人的聲音卻依然聽不見,又或者他根本沒有開口。
“我今夜殺了人。”
“從今以後,千機門都是你的,你要什麽,盡可直說。”
“他死有餘辜,便是被人發現了,我即便不說他那些......那鏡中的景象也夠他死的。”
“為你?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自己。可以後,便都是為你了,再讓我抱抱,現在不髒了。”
韓溪月正要上前去擁抱那人,忽然猛地轉頭,雙眼微微一合,随手折了江邊一支蘆葦握在手中,展臂一掄,向着他們藏身的方向直刺!
空中長槍虛影一晃,靈光凝聚成型,槍尖朝着面門徑直刺來。
那靈力沛然強悍,剛猛無比,恰合了長槍之勢,與浩然宗君子之器的劍靈走勢全然不同,他慣用的靈器竟是長槍一類?
無論修仙畫符,仙道之中所追捧的都是脫塵絕俗四字,幾乎無人去用這笨重無比的殺伐之器,但韓溪月非但用了,而且用的極好,一根蘆葦便能揮出長槍橫掃的氣勢。
江月行一步踏前,翻掌平推,光劍橫檔于他們身前,雙方都是借靈凝器,兩道極強的靈光相互碰撞、爆開,韓溪月疾跑數步,右手之中再次聚氣靈光,然而電光火石之間,雙方打了個照面,他身後之人終于發出聲音,“住手!”
依然是經過僞裝的聲音,這到底是什麽人?
桑念生越來越奇怪了,私下會面都要遮掩到這種程度,那他要麽是一個江都城中随便是誰都能認出來人,要麽就是身份過于特殊,承擔不起一點被人看到的風險。
韓溪月對他倒是言聽計從,馬上收手,俯耳聽他說了幾句話後,便坦然走上前來,規規矩矩行了仙門禮,開口道,“江師兄。”
而他身後之人,早已在此時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兩位久違了。既追我到此,想必二位也看見了,蕭則明是我所殺。”
事已至此,韓溪月直截了當地認了,所說之事雖為殺師,語氣卻如平常打招呼般,甚至彬彬有禮急緩得當。
江月行與桑念生緩緩走出藏身的陰影,這倒不好動手就打了,于是也回了一禮,“久違。”
韓溪月将散開的頭發随意束起,折了一段手中的蘆葦簪于頭頂,身上女子的溫柔氣息此時全然不見。他将剩下的蘆葦一扔,擡眼笑了起來,
“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今夜乃是我一生之中最為開懷快意的一夜,兩位如有心情,我可以慢慢說,聽完之後,任由你們處置,如何?”
“談不上處置,今夜原本也只是想探一探貴派取走的那小鏡之事,其它的,韓師弟可以不說。”
江月行見他眼中清亮,神色坦然,且方才一招之下,所感知到的靈力清澈純粹,所以對此人的印象其實并不差,師徒相殺說到底也是他千機門門內之事,因此也不願多問及。
韓溪月微微一愣,随即想明白了,笑道,“我就說,崔琅那傻子如何就能從鬼煞手下保住這麽多人。原來是江師兄,多謝。”
江月行不問,那你呢?韓溪月轉過頭來,詢問地看着桑念生。
“你并不辯白殺人之事,而且以我兩次所見,蕭宗主其人......”桑念生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蕭則明好色、強勢,今夜所見,甚至與自己的徒弟暧昧不清。而且這韓溪月怎麽看怎麽不像是自願以女裝示人的,那他就只可能是被迫,而千機門中能強迫他的,也只有蕭則明了。最後,桑念生總結道,
“是非曲直,也輪不到我來過問。”
言下之意,他們并不覺得他殺了蕭則明是什麽人神共誅的大罪,韓溪月嘆了口氣,“他說的沒錯,兩位都是這世間少有的好人。不過,我既開口,便不會做任何隐瞞,兩位若覺得我做錯了,再與我拼生死也不晚。
這韓溪月話語間,倒是有些豪俠之意,
“好。”
得到了桑念生與江月行的答案,韓溪月面上露出些許感激的笑意。
“那我便先說那丹陽之事,”他取出一面沾了血的鏡子,輕輕往空中一抛,
江風拂過,那鏡子在空中發出淡淡靈光,旋轉之間,在三人眼前映出了一些斷斷續續的幻影,
那是一名雙鬟丫髻的少女正在鏡前梳洗裝扮的景象,那少女的臉色紅潤充滿生機,正是生前的楊甜兒。
鏡中視線角度從她身後投來,應當是這小鏡放置之處,鏡子已然碎裂,所以景象并不完整,接着又變成她正身着貼身小衣在屋中熟睡的樣子,鏡子湊得極近,正對着她的面容,是放在床邊桌上;然後,又變成......她渾身□□沐浴之時,還有許多更加不堪的時候,而這雙眼睛,如影随形般,透過鏡子窺視着她的日常行止。
桑念生無法想象這什麽人能做出這種行為,楊甜兒知不知道它是這樣的,如果知道,為什麽做了鬼之後也對此猥瑣之舉只字不提,如果不知道......那這雙眼睛究竟躲在暗處看了她多久,這如跗骨之蛆一樣的視線,有多少次透過鏡子放肆地撫摸少女的身軀?
韓溪月看着那些景象,語氣冰冷道,“這本是千機門中所制的一種小玩意兒,一對鏡子,兩人各持一面,便可以靈力催動它相互顯像、傳聲。但楊姑娘為凡人,不能催動靈力,故而,只有另一人可透過鏡子看到她的情況。兩位現在所見,就是這面鏡子最後留下的一些殘象。”
........那麽,楊甜兒應當至死都只當它是那仙門中人所給的傳訊之物,從不知道它背後,還藏着一張極其下作的嘴臉,一個寡廉鮮恥的小人。
桑念生心頭一陣冰涼,楊甜兒至死都只是責怪仙門失信,卻不知其實從一開始,那個所謂的仙門之人,就存着下流之心。
“這鏡子背面,有一個小小的印記,”韓溪月收了鏡子,擦幹淨那些凝固在碎鏡上的血,才遞到他們手中,同時轉過身去,撩起背後長發,讓他們看自己的的肩胛處。
“一樣的......”,
韓溪月身上有一個泛着淡淡紅色的靈光标記,桑念生幾乎馬上猜到了這印記代表的含義,那是個道門符文之中的“蕭”字,一瞬間,他只覺渾身的血都沖到天靈處,腦中突突作響,四肢冰冷麻木,蕭則明,是他!
“這......這是蕭則明的标記?丹陽之事中那個修仙者是他?他竟将自己的弟子,将你......”月光下,江月行也看清了那一大一小兩個印記,失聲道。
“将我當做家畜一般打上烙印?呵......”
“蕭則明喜好女色,經常借游歷之名在外欺騙凡人少女,用這樣的鏡子偷偷窺視她們,當日楊姑娘也不過是被他欺騙的女子之一。”
韓溪月輕輕合上那面鏡子,充滿恨意地嘲道,“可憐楊姑娘竟一心相信他,竟以為他會依諾前來助她。一條蛇妖,哪入得了蕭門主的眼?”
“事情鬧得這麽大,他見了元尊手中的鏡子,竟也想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在丹陽碰到過這麽一個女子,只能含混應了,承諾此後十年,崔家與浩然宗所需靈器一概随意取用,換他一張老臉。”
“他竟還要臉?”說到此,韓溪月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江邊空曠無比,夜風呼嘯,那悲戚的笑聲漸漸低下去,桑念生只聽得心中酸痛無比,被師長當做畜生、禁脔一般對待,是何感覺?他握着手中那鏡子,想上前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韓溪月卻不笑了,他揚起手,一把靈光凝成的刀鋒劃過他的背脊,連皮帶肉削去了那印記,他像是卸去了身上最後一點重壓,渾身輕快地将那點皮肉踢入江流中,全不在意肩背之上血如泉湧。
“兩位見過我以女裝示人,那是因為......”
“韓......韓師兄,若是不願提起,真的不必再說,其間之事我們能猜到七八分,真不不必.....”桑念生其實知道他要說的事情,但他不想聽,也不忍聽。
韓溪月搖搖頭,“蕭則明死了,我便沒有什麽不願提起的。”
“他不光喜好女色,也喜歡少年男子,自小他便将我扮作女童模樣,收為入室弟子,說起來對我教導也算盡心,除去隔三差五強迫我行事之外,算得上是個好師父。”
“後來,蕭則明雖準我以男子外貌在派中執掌雷字部,卻仍會強迫我着女裝與他行事,此次他帶來的那些弟子......都是如我一般之人。我曾逃過,被抓回來打上印記,我曾絕望自戕,卻死不掉。直至......”
韓溪月似是回想起什麽,微微笑起來,與之前那悲戚的笑不同,卻是極為溫暖平靜的愉悅之色,他一邊笑着,一邊低聲喃喃道,“白馬涉江來,長夢方覺醒。”
江月行并未馬上對他所說做出回應,而是靠近桑念生幾步,安慰一般輕輕摟着他的肩,從他手中取過那面小鏡,問道,“用鏡子殺的蕭則明?”
韓溪月點點頭,“這鏡子有他印記,不會引起他所攜靈器護主,他也知我心中怨恨,從不放下戒備。但這小鏡,”他輕蔑嘲諷道,“他生怕落在他人手中成了把柄,正準備帶回徹底毀去,從來都是貼身放着,倒是給我送了把好刀。”
“韓師弟若有機會路過丹陽,可将這鏡子放回楊姑娘廟中,以告慰逝者。”
江月行将那鏡子遞回韓溪月手中,對他殺人之事只字不提。
韓溪月倒也沒有意外,整了整衣袍,向他們鄭重行了一禮,感激道,“謝兩位師兄弟,今夜之恩,韓溪月必報。”
說完,他随手抹了一把肩背上的血,以血入法訣,靈光先聚而散,一匹與方才那白馬一模一樣的駿馬于靈光中逐漸凝成,在他身邊仰頭長嘶,韓溪月翻身上馬,駿馬揚蹄踏空,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