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啞巴少年
啞巴少年
“師兄!”桑念生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周身也全不聽使喚,能看,能聽,不能說,不能動。
浪濤之聲從遠處傳來,四周一片靜谧,一方木窗之外,是漫天繁星閃爍,幽藍天幕,此時他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小木屋中,心中另一個聲音響起,“明天該是個晴天,希望能多有些收獲。”
身體翻動,眼前一黑。
!!!
這是,進了別人的身軀?奪舍?寄魂?那龍呢?!
看起來都不是,三五日過去,他也稍微摸清了些情況。
這個地方叫連星村,無盡海邊的小漁村,自己現在這副身體叫阿白,是個天生的啞巴,父母早在少年的時候出海打漁,死在風浪裏了,這木屋和一條漁船幾張網就是父母留給他所有的東西了。
他在阿白的身體裏,兩人同看同聽同感,卻無法交流。這三五日過的都是搖船出海,撒網捕魚的日子。
阿白心裏非常簡單,整日裏想的就是天氣好不好,打了多少魚,晴天晚間有時與會睡在那小漁船上,整夜随着波浪搖搖晃晃,想想自己的父母,全無其它任何心思。
桑念生只有在少年時才有過這般輕松單純的心境,阿白的內心世界平靜又溫暖,讓他回憶起雲濤崖上與江月行相伴的那些歲月,也令他對這個少年漁夫極有好感。
可是江月行到哪兒去了,這個地方一景一物全都清晰無比,村中其他人也有自己的生活,還會與阿白打招呼聊天,一點不像丹陽那種被鬼煞造出來的虛假世界,還有那龍呢?外面怎麽樣了?還有最離譜的,他那大師兄呢?
可眼下根本沒辦法離開,他只能跟着阿白暫時做個啞巴。
海邊天氣,片雲就能成雨,這幾日更是陰晴不定,剛出來的時候還萬裏無雲,這時候不知怎地,天上忽然開始彙聚起厚厚的烏雲,要下雨了?可網剛撒下去不到一會兒,也許還能撐一撐,畢竟前些天也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時候。阿白決定在船上再坐一會兒。
這一會兒,便坐出了大事。
雷電先是在遠處山頭上,阿白将手搭在眉毛上,好奇地望向遠處,狂雷劈閃全都朝着那山打去,數百道紫色閃電像是在空中也撒了一張網,阿白從未見過這種天象,小船輕輕搖着,他只顧着好奇。
然而桑念生對着景象确是無比熟悉,這不就是蒼影谷外面的樣子嗎!!這裏的山中也有龍?!還不快走!雷雲要過來了!!他焦急萬分,卻根本無法控制軀體,只在阿白心裏狂喊,走啊,待着會死的!!倒是搖船啊!!
遠處雷雲越集越密,瞬間便從山頭四處散開,一瞬之間便鋪滿了大半個海面,海上随之刮起飓風,濁浪滔天!阿白驚慌無比,轉身拼命搖船,背後是瘋狂彌漫的雷雲暴雨,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整條船被浪頭抛到半空,嘩地落在水中,巨浪兜頭打來,木船瞬間四分五裂,巨力撞擊使他眼冒金星,腦中轟鳴作響,整個人失去平衡,落入海水之中,腥鹹的海水瞬間湧入口鼻,巨浪翻攪下身體在海中浮浮沉沉不能自控,海水嗆進了肺裏,胸腔劇烈刺痛,最後一眼,是浪濤卷着斷裂的船板迎面打來。
要死了,阿白。這最後一個念頭,也在巨浪之中随着意識被淹沒。
死都死了,還這麽疼嗎?針紮一樣的疼痛從胸口傳來,阿白疼得醒過來,蜷着身體咳嗽不止,從鼻腔空中嗆出幾口海水之後,阿白睜開眼,陽光刺目,周身小傷口都被海水泡得刺痛無比,他拼命扒拉着手邊的石頭翻過身,趴着喘了好幾口氣,好像骨頭都還好,呼吸平順一點之後,擡起頭......
阿白從口中發出啊啊啊的聲音,連滾帶爬往後猛退,驚恐地看着眼前的東西。
海灘上躺着一條銀白色的長龍!剛才自己扒拉的東西,是它的尾巴!阿白驚駭不已,不顧渾身疼痛,發出毫無意義的啊啊聲,繼續往遠離那龍的方向爬了好幾步,過度驚吓加上體力不支,再次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桑念生在他心中同樣驚駭無比,這場災難比起蒼影谷要大得多。
阿白所見那聚雷的山頭距離這漁村足有數百裏,海上遙遙可見不過一點,那雷雲卻在短短時間蔓延到了這麽遠的地方,根本無法想象山中是何景象,恐怕早被夷為平地,還有這龍!
阿白在生死一瞬沒看清,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銀龍從萬頃雷雲中落入海中,用龍尾卷起了将要被浪一頭打死的阿白,是這銀龍救了他!
借着阿白方才那一眼,桑念生看得清清楚楚,這條龍周身覆着銀色龍鱗,頭頂龍角雪白,泛着淡淡靈光,雖渾身是傷,卻與蒼影谷所見那樣利器割傷不同,這條龍身上全是雷擊所致的灼傷,而且它的雙目此時雖然緊閉,卻看得出依然完好,巨大的龍首盤在修長龍身中,微微起伏着,它也在昏睡。
片刻後,眼前再次亮起光,阿白醒了。
他依然害怕那銀龍,卻好像記起了正是龍救了他,便小心翼翼地爬到龍身邊,緊張無比地看了許久,見那龍沒有醒來,又四處張望,在海灘上走了好遠,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沖到了不知哪裏的海灘上,根本看不見連星村,阿白無助地四處奔跑,急得眼淚直流,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得又回到那銀龍身邊,至少,這龍是個活物,而且救過自己。
夜幕降臨,海浪輕柔拍打聲響起,風雨過去後的夜空裏繁星璀璨,阿白又餓又累,倚着龍龐大的身軀頭一點一點,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身旁的龍動了動,
阿白一驚,連滾帶爬又往後退,卻看見那龍的雙眼睜開了一些,扭過頭來也在看他,桑念生都能聽見他胸腔裏心髒狂跳的聲音,整個人微微發抖,顯是緊張害怕至極。
銀龍的眼睛是極淺的褐色,清亮澄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呼地吐出一口龍息,阿白猛地哆嗦一下,害怕地閉上了眼,那口龍息噴在他臉上,身上,異香撲鼻而來,周身那些被海水泡得發白的傷口開始痊愈,閉合,結痂,掉落。
阿白睜大雙眼,驚異無比地将雙手舉到眼前,又去看只穿着及膝短褲,被碎石砂礫割得到處是傷的雙腿,在那異香之中,他全身的傷都開始好了,他啊啊啊地發出驚喜的叫聲,小心地朝着那龍走近幾步,與那大大的龍眼對視。
啞巴少年啊啊兩聲,那銀龍便眨兩下眼睛,如此幾個來回,像在對話一般。桑念生能清楚感受到他心中的歡喜,忽然,阿白拍拍胸膛,笑了起來,大着膽子往那銀龍身邊盤膝坐下,伸手去将它那大眼睛朝下撫,又指了指自己,啊啊兩聲,
他是要為它守夜,讓它安心地睡覺,桑念生在他心中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想法雖不自量力,卻也充滿善意,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少年了。
銀龍眯起眼,繼而把眼睛閉上,阿白便打起精神,戒備地守在它身邊。直至後半夜,群星隐匿,夜幕幽藍澄澈,只餘半輪下弦月懸于空中,海浪聲輕柔悠揚,在這熟悉的浪濤聲中,阿白頭一點一點,困意襲來,最後終于靠在銀龍身上,與它一起入了夢鄉。
天光再亮時,阿白是被餓醒了,一天一夜沒吃一點東西,誰也扛不住。
他在岸上找到了些被打上來的破網,便折了一根樹枝,挂上破網上拆下來的細線,以堅硬的小竹桠做了個魚鈎,又去海邊濕地中挖出些落潮後留下的雜魚小蟹一類東西,像模像樣地尋了塊石頭,蹲在海邊,開始釣魚。
許是天佑,許是運氣,竟然真的一條接一條,桑念生從未釣過魚,此時随着阿白一起緊緊盯着那樹枝,一有動靜便蹑手蹑腳輕輕拉扯數下,直到水下動靜變得激烈,才起身揚手起杆,極有技巧地劃過半圈一提,将魚拉出水面那一瞬,他與阿白一樣心潮澎湃,若是大一點的魚,就更是開心得不得了。
晴空萬裏,海浪拍在他所坐石塊上,激起白色浮沫無數,空中偶爾傳來海鳥鳴叫,魚兒上鈎時只有阿白快樂的啊啊聲回蕩在這荒涼的海岸邊。
午間,海上下起了小雨,阿白匆忙起身跑走,尋了許多寬大樹葉,相互折疊在一起攏成幾個盛水的東西,一個個放在石頭上,等雨水落滿了,自己先喝一個,剩下的用兩只手小心翼翼捧着,回到銀龍在的地方,捧到它眼前,想讓它也喝,
那銀龍輕蔑地眯起眼,微微揚了揚頭,天上便又開始下小雨,阿白萬分詫異,卻依然高興地仰頭淋着雨,“是你下的雨,給我水喝!”桑念生清晰地聽到了阿白心中的聲音,驚喜又感謝,這少年快樂地大笑着,将那些雨水全都潑在銀色龍鱗上,又跑走回去守着釣魚竿子。
暮色四合之時,阿白在用小石塊圍起許多枯枝,架起一個小小的支架,準備想辦法點火燒魚,銀龍似乎一直醒着,看着他來來去去地忙碌,等架子搭好,便張口呼出一口靈氣,成堆的枯枝嘭一聲燃起來,阿白驚喜無比,沖着它連連啊啊,銀龍便擡起巨大的腦袋,像昨夜那般眨了兩下眼,阿白高興地點點頭,将釣來的魚開膛清洗好了,穿在樹枝上開始仔細地烤制。
火焰哔啵作響,傍晚夜風輕拂,阿白坐在火堆邊,半邊臉龐映在光暈之中,銀龍似乎也很喜歡這火邊的暖意,舒服地趴在他身邊,雙眼微微眯着,
阿白卻只專注地翻着樹枝上的魚,很快便傳來魚肉烤熟的香味,此時,他心中的聲音忽然響起,“它是吃生魚嗎?那我再去洗一條來,哦,不對,它這麽大,剩下的魚都給它吧。”
片刻後,銀龍看着阿白遞到眼前的魚,一動不動,那些魚足有七八條,個頭還不小,全都清去內髒洗幹淨了,用幹淨樹葉墊着一排擺在它眼前,
“不喜歡嗎?可只有這些魚。”阿白心想,期盼地望着銀龍。
那銀龍似是十分不情願,卻也勉強挑了一條,吞進嘴裏,阿白便笑起來,起身去取剛才烤熟的那一條,準備自己也吃,耳邊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人聲,“我一般不吃生食。”
“!誰!?”
桑念生與阿白一起驚慌地擡頭,銀龍所在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全身□□的年輕男子,銀色卷發褐色眼眸,膚色雪白且在火光中微微泛着熒光,容貌俊美異常,不似凡人,渾身上下更是......
此人支起一腿,另一腿則大大方方地屈膝盤起,全無半點遮掩的意思,桑念生被頓時被這場面弄得心跳加速,然而阿白的身體不受他控制,暫時面紅耳赤不了,反倒聽見阿白心中驚喜無比地歡呼,“你能說話?你就是那漂亮的銀龍嗎?”
這美麗無比的裸身男子在阿白心中竟沒有激起一點旖旎心思?!
啞巴少年心裏只有純粹的高興,聽到龍說不吃生食,便将手中烤好的魚遞過去,啊啊兩聲,同時脫下自己的上衣,示意他先穿着,“夜風涼,你會生病的。”
“我不會生病,你自己穿,魚給我可以。”那男子竟真能聽見阿白他心裏的聲音!那他能聽到我嗎?桑念生馬上開始大聲吶喊,“我,我!還有我,他身體裏有兩個人!”
可惜這次,那男子毫無反應,似乎只能聽到阿白的心聲。
阿白又烤了剩下的魚,自己吃了兩條,剩下的全都給了這男子,“龍,謝謝。”
男子擡起頭,想了一會兒,知道他說的是從海中救他之事,輕輕笑了起來,“不必謝我,順便而已。”
“我有名字,你可以喚我息予。”
“細雨?剛才下的那個嗎?”
“不是,你識字嗎?我寫給你看?”
阿白搖搖頭,又重新喊了一聲,男子點點頭道,“那不管了,聲音對就行。”
息予一邊吃烤魚,一邊問阿白,“你家在哪裏,我好了以後可以送你回去。”
阿白聞言擡起頭,仔細看了看他周身,又站起來繞到他身後去看,“你受了傷?哪裏?我看看。”
息予眨眨眼,笑了一下,說道,“雷雲擊傷,人身上看不出來,你家在哪裏?”
阿白似是極為擔憂,眉頭微蹙着,伸手去摸他胸膛和腹部,“那你哪裏難受嗎?”
銀龍人身的皮膚冰涼,并無尋常人的體溫,阿白心下一驚,慌張道,“冷?”
息予啞然失笑,“只管問我?”,他将手中吃完的烤魚連骨帶枝一齊扔到一邊,歪頭看着阿白道,“那我告訴你,雷雲擊傷了我髒腑,現人身之中五內皆在灼痛,你有辦法?”
阿白聞言大驚,挪動身體靠近他些許,動作極其輕柔地去碰他的胸口,再一路滑到結實腹部,以手掌虛攏着,輕輕揉按,“會舒服一點嗎?都在疼?”再擡起頭的時候,眼中都開始有了水光。
火光将他含淚的雙眼映照得仿佛兩顆浸潤了水的晶石,那動作在外人看來極其大膽且挑逗,但桑念生卻知道,阿白是真心誠意地擔心他的傷,他聽到“五內灼痛”四個字,想起自己以前燒火做飯時,不小心被火星子燎到一點都疼得很,便十分共情地開始替這龍難過。
這少年人心中幹幹淨淨,沒有半點別的心思。
然而那龍卻似乎不是這樣想的,阿白的手在他身軀上不停撫摸的時候,他分明呼吸一頓,卻并不避讓,只微微眯起眼去看阿白的臉龐,火光之下的少年人□□上身,卻因長年風吹日曬,皮膚不夠白皙,肌肉倒結實緊致,可惜五官平平,只有那雙眼睛靈活又漂亮,此時正水汪汪地看着自己。
息予伸手去擦了擦他的眼角,這動作令桑念生忽地湧起懷念,江月行也會這樣對他,師兄呢,他在哪裏,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手盡可以再重一些,讓我睡會兒。”息予開口道,一邊側過身體躺在火堆邊,将頭枕在阿白膝上,惬意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