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滄海月明
滄海月明
作者有話要說:這頓,吃蘿蔔燒羊腿。
自那一日起,息予便在阿白家裏住了下來。
日升之時,阿白給木牌點上香火,就去海中撒網,沒了漁船,他只能遠遠離開人群,在淺海處捕一些小魚,同時扯了魚竿挂上鈎在海邊坐上一整天,釣上來的加上撈上來的一起,送去市集換些錢來,養活自己和寄住在家裏的息予。
日落時分,阿白便帶着從市集買來的東西,再去小木屋背後的田中采些菜蔬,做兩個人的飯菜,一起圍在小桌旁,就着燈燭吃飯,“聊天”。
“今天魚好多,有些我從來沒見過,又大又新鮮,買了好價錢!”
“不苦的,放了藥材,藥鋪裏說這是好藥材,你吃一口。”
“你好些了嗎?還疼不疼?你身上怎麽這麽涼?“
全是諸如此類一些阿白興奮又絮絮叨叨的內心戲和息予偶爾一兩聲的回應。淺海裏哪來那麽多魚,更別說有些一看就五彩斑斓,分明是深海中的東西,這明擺着是息予逗着他開心弄出來的把戲,可阿白打了半輩子魚,至今仍以為是新換的海域與衆不同,自己運氣真好。
被逗之人全無察覺,也不知道息予心中作何想法,桑念生頗有點同情這銀龍,一番心思全打了水漂,阿白半點沒感覺。
還有睡覺。
息予已經全然對與阿白肌膚相親毫無感覺了,這少年人仿佛天生腦袋缺根筋,整晚只是念着他疼,念着他冷,給他按摩胸腹,抱着給他取暖,再無其他心思,久而久之,息予也被弄得仿佛稀松平常一般,只當抱着個小動物暖了軀體而已。
這一日,阿白很早便回來,背簍裏放着一大塊新鮮的羊腿,一盒子果仁月餅,甚至還打了一小壇子酒,興沖沖地回到木屋裏,息予挑起半邊眉毛,“怎回來得這麽早?今天沒魚?”
阿白将那月餅放在桌上,沏了一壺茶擺在他面前,雙眼亮晶晶,“今天中秋了,我很高興,你先吃月餅,我去做飯。”
息予擡頭望望天,月圓月缺,一轉眼竟到了中秋。他捏起茶壺倒了一小碗茶,又伸手去翻動那幾塊餅,還是熱的,市集距離村中少說也有好幾裏路,想是買了之後一路小跑着回來的,息予嫌棄的眼神收了點,掰了半塊就着那茶吃了起來。
阿白急匆匆從廚房裏出來,打開屋角的櫃子一通亂翻,找到砂仁八角等物,又急急忙忙跑出去摘菜挖蘿蔔,然而此時的桑念生只比他更急,啊啊啊啊,肉要烤焦了啊!!
阿白将那塊帶皮的羊腿肉整個放在火上炙烤,原本應當是想燒了皮子刮幹淨之後再炖煮,然而一會兒想這樣做,一會兒又想那樣,燒到一半竟跑出去找材料,可這燒皮之事一時都離不開人,須得不停翻動,桑念生幾乎已經看見那羊腿被他燒糊,中秋之夜一人一龍餓着肚子對月抹淚的慘象。
眼前黑煙直冒,阿白被嗆得不停咳嗽,眼中被熏出了淚花,萬幸這羊腿十分争氣,刮幹淨後焦黃噴香,桑念生籲出一口氣,耳邊忽然傳來息予的聲音,奇怪道,“要做什麽?這麽跑進跑出的?”
繼而嘴邊遞了茶過來,阿白低頭喝了幾口,揉揉眼睛,“羊腿,我爹娘以前教我做過,很好吃。”半塊月餅又喂到他嘴裏,息予的聲音漸漸向走去,“那你得快點,這東西要炖很久。”
斜陽落山,餘霞将海面染得金紅璀璨,波光粼粼,天際已經出現了淡淡的圓月輪廓,再過不多時,滿月就要從東山升起。
阿白讪讪坐在桌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沒好,得再等等。”
息予一臉早就知道的表情,悠然坐着,搖了搖他帶回來那一小壇子酒,拔開聞了聞,“那先喝點兒酒。”
阿白點點頭,幾杯酒下肚,臉上紅暈一片,人有點發飄,看着自己對面這俊美的男子,一時呆住,忽然站起身去抱着他,“我很高興,爹娘死了以後,很久很久沒有人跟我一起過中秋了,我很高興。”
息予冷不防險些被他撲倒,怒道,“過去一點,熱死了!”
阿白卻仿佛沒聽見,只不停地在心裏說,“我很高興,我很高興。”
阿白一身酒氣,鼻息之間全是熱浪,呼吸間一波一波噴在息予頸間,桑念生在他心裏看到了往日他父母的影子,那時他們一家人也是如此,
每逢年節之時,他的父母做好會和他一起等着廚房炖煮的菜肴,或圍坐在桌前喝酒,或一起在屋中玩鬧,無事可做時,父親與母親便會親昵地相擁一會兒,再将他抱在懷裏,小聲地說些他聽不懂的悄悄話。
酒意上頭,阿白不知為何湧起一陣強烈的,與息予相關的情感。
他心頭酥麻臉上發燒,又完全不知如何纾解這不解的情感,便學着記憶裏父親的樣子,用額頭不斷去蹭息予,渾然不知對面那龍已經又被他撩撥得起了興致,正怒氣沖沖皺眉躲閃,桑念生無可奈何地哀嘆一聲,心道,又要糟了。
果然,息予忍無可忍,一把摟着阿白将他抱起,大步走出木屋,徑直朝着海中走去,
海水在日間被曬得暖意融融,從他腳踝處漫上來,漸到腰部,再到肩膀,息予抱着他站在海中,低頭看着這年輕又懵懂的生靈,海浪在周身拍蕩,兩人渾身衣服全都濕透,緊緊貼在身軀之上。
阿白睜開眼,卻沒看息予,他轉頭望着無盡的海面。圓月升起,映在幽深海水中,四周皆是夜色茫茫,唯水中一道銀色月影鋪陳開來,如滿天碎星。
“漂亮,像你。”
“像我什麽?”息予聽到他心裏的聲音,順口問着,一邊騰出手來去将他衣服脫去。
阿白伸出手,掬了一捧水,看看水,又看着他,“像你的頭發,像你的眼睛。”
息予那銀色卷發在海中輕輕蕩漾,真的仿佛月光鋪就的水面一般漂亮,桑念生在阿白眼中看着這美麗的龍伸出手,輕輕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海中忽然浮起銀光萬道,與天上那輪滿月交相輝映,明亮又柔和,只映得他兩人周身三尺仿如白日,阿白睜大眼,桑念生便看到無數巨蚌從海中浮起,巨大的蚌殼張開,殼上珠光璀璨,迎着月光,在海中随水飄蕩,折射出五彩缤紛的光影,這些光圍着他們,将月影全部隐去,天上地下盡在滿月光輝之中,如同夢境。
息予問,“漂亮嗎?”
“漂亮!”
啞巴的一大好處,便是嘴唇被吻着一點不妨礙他在心裏說話,息予摟着阿白在這一方月光中反複地吻,手不停地摩挲着他周身皮膚,桑念生只覺得目眩神迷,目之所及全是銀色光輝,忽然身上一涼,光滑冰冷的鱗片貼在他周身,阿白睜眼,銀龍化出小了許多的原身,将他盤在自己身軀之中,淺褐色的眼睛正低頭望着他,嘩一聲,龍尾輕輕擺動,卷着他沉入海水之中,一切聲音從他的世界中消退,遠去。
一會兒是人,雙臂摟着他親吻撫摸,一會兒又是龍,卷着他上下盤旋,神思迷醉間,阿白體驗到此生最為舒暢惬意的感覺,恍如夢中。
無垠夜空,明月朗照,銀龍在幽藍海水中暢快地翻騰遨游,波浪間少年的身軀載沉載浮。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桑念生根本難以将自己的感知從阿白身上抽離,在神魂颠倒中,雙目漸漸失神,耳邊只聽到息予低沉的吟語,卻不是從他口中所說,而是直接透過心魂在他與阿白心中響起。
“既見君子,我心則喜。”桑念生的意識浮浮沉沉,滿是銀光月光,萬頃海浪滔滔,千裏明月相照,他在如此幻境之中,想起了許多年前,夏夜螢火,老樹池塘,師兄......似乎也這樣在他耳邊說過話......
息予将阿白帶回木屋的時候,那屋中已經全是羊腿炖煮得宜的噴香,阿白留戀地在息予鎖骨處蹭了蹭,便跳下去,匆匆套了件外袍就跑進廚房,片刻後,端着一小鍋炖羊肉出來,笑着放在桌上,在耳尖捏了捏,去了碗筷來。
“炖好了,吃一口再去休息。”
息予啞然失笑,這少年似乎有種對柴米油鹽生活的堅定信念,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影響他一日三餐勞作休息。
炙烤過的羊腿肉金黃酥香,熱氣騰騰地擺在眼前,息予伸手拿了碗筷,先給他夾了一塊,摸了摸他的臉道,“好,一起吃。”
桑念生心中卻不像阿白般鎮定,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到了息予對阿白做了什麽,
那滄海之中萬珠齊輝,天地為證,息予将阿白認作了結契之人,從此休戚相關,靈氣互通,妖類之間最親密的關系莫過于此,換做人間,今夜便是息予與阿白結發白首之禮。
他只覺匪夷所思,根本不知道這銀龍是出于何種想法,竟将一個凡人少年認做了永生的伴侶。
妖與人之間,竟能在天道下結為伴侶?他震驚無比地看着息予,龍究竟是什麽?蒼影谷中所見,分明毫無靈智,只知掙紮殺戮,然而息予卻口訴人言,通曉情理,初見之時明明傷重至化形都不能,卻仍舊救了阿白,萬裏相送,終日陪伴,今夜更是随随便便就與一個凡人結了白首之約。
這還是妖嗎?
大師兄為什麽對那龍圍而不殺,是誰将那龍傷成那樣,為何仙道在數百年前會與龍相鬥,鎮壓至今?大師兄又是哪裏學來的一身劍術,還有......還有,江月行呢?他在哪裏。
中秋之夜,滿月徹夜可見,桑念生順着阿白的眼,看着息予這絕美的男子容顏,滿心裏卻皆是對江月行的思念,強烈的情感将他的心房全部撐滿,脹痛難忍,他忽然急切地想要看見江月行,想要他與自己擁抱,想要他如幼年時一樣,輕輕地托着他的後腦,與他擁吻,然而,此處确只是他人的團圓。
息予将手枕在腦後,屈起一腿靠坐在床上,等着阿白收拾好之後過來與他一起睡。
月光之下,漂亮的銀龍一語不發,只看着阿白在外間忙碌,夜中寂靜,小屋裏燈火閃動,少年身影來來去去,耳中盡是細碎的瓷碗相互碰撞之聲,息予眯起眼,眼中是意味不明的光。
片刻後,阿白仿佛想起了什麽,啊了一聲,匆匆打開櫃子取了香燭,屋裏出現了第二處光亮,那是阿白手中三柱清香,他虔誠地持着那香,抱着那一方刻有息予名字的木牌跪下,向天地許願,心中的聲音被息予一字不落聽了去,
“歃血為祭,應我所求,”刀鋒割入指尖,鮮血滴落在那木牌上,阿白想完了曾在寺廟裏聽過的兩句話後,在心裏誠懇地說出自己的願望,
“我想息予能好起來。”
呵......息予微微搖搖頭,笑着往後一靠。小屋中木窗半開,月上中天,銀輝遍灑,正是人間中秋,月靈最盛之時,
“他睡着的時候,總是皺着眉,很難受的樣子,”阿白繼續絮絮叨叨,
一縷銀色月光飄進窗棂,無聲無息融入那木牌之中,鮮紅的血色一瞬消失,
“我......我不知道怎麽才能幫他,我的命是他救的,我想,拿命去換也行,”阿白唉了一聲,“可我只是個凡人,凡人的命,好像也不是很有用......嗯......”
“怎樣都可以,我求息予能好起來。”阿白心裏想着,俯下身,拜了下去。
同一刻,息予猛地直起身子,右手捂住自己胸口,剛才一股灼熱的暖流忽然湧入他心間,那是他自誕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感受,熱的,洶湧的,溫柔的,他緊緊按着自己胸口,難以置信望向那跪在木牌前的身影,
方才一瞬,他的心髒之中竟泵出了熱血!
桑念生則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阿白魂魄之中浮起了無數光點,在他這漆黑一片的內心世界之中漸漸凝成息予的剪影,而後倏然散開,再次無聲地消融無跡,這是人心之力,願力!?
他驀然想起在三尺法雨中,江月行身上掉落的那些閃閃發亮的碎片,初見江月行時他不離身的那些璎珞,自己嘲笑過的,他頭上那琉璃發冠........
他們分開的那十年歲月裏,不,直到如今,江月行是不是也是這樣,一次一次以至誠的心願,将他桑念生的影子凝成光影,融入魂魄......他忽然覺得喉頭酸澀,
那時江月行聽到他身世時候,該有多難過,那之後,又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将那枚蓮子貼身帶着。雖一字未提,桑念生卻知道,江月行依然在為他修願,在真相已經顯露的絕望中,固執地用自己的全部身魂,去求他的一線機緣。
流不出的淚堵在心間,梗得他心髒刺痛,呼吸困難。
阿白許完了願,看見息予捂着胸口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以為他又難受了,急忙握着他的手,心裏的聲音都拔高了好幾個調子,“你!你剛才用了靈力!是疼嗎?”
“化個原身,使喚幾只貝殼,用不到靈力。”息予撥開他的手,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我沒事。”
阿白卻仍是不信,俯身過來抱着他躺下,為兩人拉好被褥,擡手輕輕地去合息予的雙眼,“那你就是累了,要快點休息。”
息予又一次被他的話氣到發笑,伸出手将阿白一攬,哭笑不得道,“盡胡說,睡吧。”
等阿白睡熟,息予輕輕将摟到自己胸前,親了親他的額發,低聲道,“我也很高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