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魂栖歸息
魂栖歸息
作者有話要說:他們之中有人在說謊話喲
這一場沉睡延續了很久,阿白的世界裏一片漆黑,寂靜無聲,桑念生仿佛五感盡失,在黑暗中逐漸喪失意識,直到透骨的疼痛從他四肢關節處傳來,他猛地睜開眼。
昏暗壓抑的天色兜頭壓下,細碎的冰碴混合着泥水嗆入口鼻之中,阿白拼命仰頭,兩側漏進的雪光令他雙眼刺痛,不能視物,他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一雙手按着他的後腦,将他額頭猛力壓下。
過去了多久?這麽冷,還下雪了?這是阿白什麽時候的記憶?
“讓他擡起頭來!親眼看着!”
“對!讓他親眼看着!他也是妖怪!”
一人大聲怒喊,無數聲音在身後附和,吶喊。有人抓住他的頭發将他猛地拽起,冰水嘩地潑了滿臉,将遮住視線的亂發潑開,桑念生便透過阿白的劇痛的雙眼,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那一刻,阿白與桑念生同時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胸口劇烈刺痛,啞巴的口中卻只能毫無意義地呼喊,淚水湧出雙眼,喉嚨在這撕扯的叫喊中嘶啞破音。
在他們眼前,銀龍顯出了原身,被一只巨大的鐵器釘在地上,那鐵器上寒光森森,狀似一只釘子,從他頸處插入,穿透脊骨牢牢地将他釘入地面,血水從那巨大的傷口中流出,在他周身地面上結成了冰,再流出,再結冰,一層一層蔓延鋪陳,龍身之下已經成了一大片血紅的冰面,銀龍的身軀在這冰面上不停痙攣抽搐,雙目微微睜着,與阿白兩相對望。
咣當一聲,木牌砸在他額角,阿白頓時失去平衡側身倒下,血從額角流下來,一滴一滴滾入大睜着的眼睛裏,阿白不停地哭喊,拼命扭動身軀向着銀龍的方向爬去,桑念生在他巨大的痛苦裏,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心膽俱裂四字。
身後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這就是此人祭拜妖邪的東西,上面還刻着妖邪的名字。大家請看。”
人群一時騷動,怒罵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就是他!招來了這怪物,掀起風浪,死了那麽多人!他就是恨我們!”
“難怪只有他好好的!原來就是他做出來的惡!大家打死他!”
“啞巴,心思就是歹毒!我都聽說了,鎮上有人吃了他帶去的魚,幾天就得病死了,那些哪是魚,就是毒物!”
不是,不是,不是!阿白在心裏痛苦地狂喊,極悲極恸之下,他的情緒如浪潮一般瘋湧而來,幾乎将桑念生的意識全部淹沒,
“他是神龍,他保護過你們,他不是妖怪!”,阿白在心裏瘋狂地哭喊,掙紮着翻身爬起,踉跄向着銀龍的方向跑去,不過三兩步,雙腿便傳來劇痛,人失去平衡倒在地趴在地,
阿白的胫骨被打斷了,參差不齊的斷面在血肉裏上下磋磨,劇痛之下,眼前一陣黑一陣明,他摔在地上,艱難地朝前爬。
“還要去找那妖孽,可見冥頑不靈。”那溫和的聲音再度響起,似乎帶了些遺憾,“衆位開始吧,這妖物已被我廢去妖力,但若要徹底滅殺,還需諸位一臂之力。”
冬月寒風凜凜,阿白卻只覺得渾身如烈火煎熬,只不受控制地發着抖,雙腿痙攣着在地上爬着,拼命望着那奄奄一息的銀龍,心中悲哭不止,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張張憤恨的面孔在灰白的天幕下看着他,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走過他身邊,有幾個回頭怨毒地朝着他啐了唾沫,腥臭溫熱的口水黏在他臉上,阿白卻毫無所覺,他只顧着發瘋一樣地掙紮,嘶啞地恸哭嚎叫,那些人手裏的是刀,卡柴刀,菜刀,剪刀,剁草刀,鐮刀,一把把磨得鋒利又光亮,朝着銀龍走過去。
第一刀,沿着龍鱗的縫隙斜切進去,刀鋒刺入血肉的鈍響聲如炸雷一般在阿白耳中爆開,然後是第二刀,第三刀........銀龍周身烏壓壓站滿了人,數十,數百,數千,刀光在這些人手中上下翻動,白茫茫一片,晃花了他的眼,人群圍着銀龍不停地劈砍,那些人嘴裏惡狠狠地罵着,“殺妖,報仇,殺妖,報仇!”
桑念生被巨大的驚痛完全裹挾,滿眼裏只有那白花花的刀光和漫天遍野的血色,從這一刻起,再也認不清自己是誰。
銀龍喉頭被釘,身軀在這千萬把刀斧之下無聲地痙攣扭曲,雙眼劇烈顫抖,瞪大凸出,渾身鱗片被拔去大半,血流了遍身。
天際陰雲翻滾,雷鳴陣陣,要下雪了。
阿白眼睜睜看着面前這一幕,耳中早已聽不見自己的哭喊,人群的怒罵與風聲雷聲全都離他遠去,只有刀砍進皮肉,血噴出身體的聲音在他心裏嘈嘈切切不斷回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的心髒也随着這些聲音一陣一陣痙攣,疼痛,如烈油澆滾。
阿白跪倒在地上,嘔着血昏厥過去,痛得醒來,再昏過去,一次一次,直到眼前的銀龍不再抽搐,閉上雙目,整個龍軀幾乎被割盡皮肉,白骨累累,他也沒能拖着殘疾的身體,爬到它身邊。
極悲之下,大恨突生。
阿白心中騰起的不再是悲恸,而是無比的憤恨,心魂之中轟地生出了滔天的恨火,以燎原之勢燃遍全身,将他骨肉焚盡,只剩三魂七魄裏無窮無盡的恨。他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看着那些站在龍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又從他面前走過,他們臉上濺了血痕,眼中則是大仇得報的快意。
阿白雙目赤紅,緊緊地咬着牙從地上翻身爬起,雙手咔嚓作響,掌骨腕骨被他生生扭斷,終于從那麻繩中脫出,軟踏踏地挂在手肘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銀龍的屍身挪過去,雙腿早被打斷,卻絲毫沒有痛覺,只是天旋地轉頭重腳輕,三步一跌,五步一倒,身體扭曲變形,唯餘那雙眼赤紅如鬼,從始至終一動不動看着半成白骨的銀龍。
無人再去管一個被打成殘疾的啞巴要做什麽,反正妖孽已經死了,倒是有了閑情來看看他還能怎樣,人群沒有散去,冷冷地注視着阿白。黑色的地上拖出了一道血痕,啞巴歪歪倒倒地挪到了龍屍邊上。
阿白一頭栽倒在銀龍身邊,身上臉上染滿了他的血,是熱的。
他擡起扭曲的手肘,顫抖着搭在銀龍緊閉的雙目之上,沿着他的眼眶輕輕地撫摸,充血的雙眼中流出了血淚。
天上落了雪,飄飄搖搖,一片一片落在那啞巴和龍屍身上,無聲無息越攢越厚。啞巴還在喘氣,雙眼大睜着,血糊糊地盯着他們,嘴裏嗬嗬地發出暗啞的□□。
“下雪了,走吧,別管他了。”
“把他弄死吧,看着怪滲人的,誰去,你去?”
“我不去,那再怎麽也是個人,人怎麽能殺人呢!”
話是這麽說,可心裏,卻不是者要麽想,他們只覺得奇怪,啞巴怎麽還不死?他那口氣到底要喘到什麽時候?人群漸漸看得心中發毛,一個穿着白色道袍的年輕人緩緩走上前來,陌生的面孔,外來人。與其他人不同,他手上沒有刀劍,只有一柄拂塵,灰色的拂塵尾在雪中輕輕揚起,掃過阿白的臉。
雙眼一陣劇痛襲來,口中鮮血直湧,頭像要炸開一樣疼,阿白渾身再一次不自覺地抽搐起來,剛才那一下,他的雙目和舌頭已經被這道人挖去,那溫和的聲音從道人嘴裏傳來,“有眼無珠,口出怨咒,你這眼與舌都被妖孽迷惑了。”
“現除去你一身的罪孽,往生輪回去吧。”
罪孽?哪來的罪孽,你們才是罪孽。阿白在挖眼拔舌的劇痛中再一次昏厥過去,醒來時,白雪已經覆了他半身。
沒有風,大雪撲簌撲簌,無聲地從灰白的天幕飄下來,阿白身體半被凍僵,只有頭還勉強能動,看不見了,眼睛好疼,他僵直又艱難地四處摸索,挪動着腦袋,靠向銀龍被雪覆蓋的身軀。
這麽冷,也分不出是骨是鱗還是肉了,不知是恨還是冷,阿白嘴唇發着抖,胸腹裏的內髒一刻不停地翻攪痙攣,疼得不住嘔血,他嗚嗚的哭着,用側臉去摩挲身邊的龍屍。
痛到極致,恨到極致,凡人阿白,死在了冬夜破曉時分。
第一日,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将他與銀龍的屍身全部埋葬;
第二日,阿白的魂魄久久不願離去,在大雪之下固執地游走在龍屍周身,一聲一聲地喚着他的名字,鬼哭聲卻被風雪怒號所掩蓋,
第三日,冬雷震震,大雪不停。阿白的魂靈不再躁動不安,一縷一縷散開,緩慢又執着地融進殘破的龍屍之中。
第四日,炸雷劈下,無盡海上狂濤怒卷。連星村,連帶周圍百餘裏的海邊村落全部被混雜着冰雪的巨浪卷入海中,無人生還。海上一條渾身血淋淋的怪物仰天嘶吼,迎頭俯沖,是一條被挖去雙眼,割了舌頭的妖龍。
豆大的暴雨狠狠打在臉上,桑念生在劇烈的心悸中猛地睜開眼,意識陷在阿白臨死時的恨意中無法自拔,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在暴雨中悲痛至極,聲嘶力竭地瘋狂喊出了聲,“息予————!”
從他的口中,喊出了阿白至死沒能說出口的名字,他魔怔地恨着,發了瘋一樣地掙紮,手肘朝着背後禁锢他的人狠狠一擊,眼中綠光隐隐浮現,怒極吼道,“放開我!放開我!”
一雙手臂緊緊箍着他的身體,身後的人似乎被他打斷了肋骨,往後微微一縮,卻又拼命将他抱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雨中沖着他意識,“醒醒!阿念!阿念!”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他臉上,江月行焦急無比,抱緊他嘶啞地大喝一聲,“桑念生!!”
瞳孔猛然收縮,桑念生倒吸一口氣,在這一聲呼喊中驀地回過神來,渾身仍控制不住地顫抖,嘴唇烏紫,雙眼充血,發着抖轉過頭去,看清了身後之人,低低應了一聲,“師兄......”
方才,是被拖進了那龍的執念之淵中?可他分明是阿白?
江月行抱着他,忽若春已經被林靜風重新塞回了手中,此時正半跪在谷中泥濘的地上,暴雨将天地籠在一片迷茫之間,桑念生如墜深淵,茫然無比地仰頭喃喃道,“這是蒼影谷......?
“劍陣,妖龍,大師兄......”他頭疼欲裂,忽然在雨中看見了林靜風,慕地睜大眼,“大師兄!!”
林靜風孤身一人浮在半空,一手抵在妖龍雙目之間,胸口處已經被龍爪探進去一半,渾身被血水浸透,那妖龍巨大身軀瘋狂抖動,卻因靈臺被林靜風一指封住,再也動不得半分。
“原來是這樣,你......你是阿白。”林靜風渾然不顧自己快被掏心挖肺,只悲傷地看着那妖龍,另一手擡起,輕輕去碰那血紅的龍目,臉上不知是雨是淚。
桑念生驚恐萬分地看見林靜風伸手去撫摸那妖龍,他這大師兄滿手滿身全都是血,聲音卻是他從未聽過的溫柔,天邊雷雲轟隆,林靜風張口說道,“阿白,醒醒,我是......”
“我是息予。”
巨大的雷聲轟然炸開,那形容癫狂的妖龍在聽到息予兩字之時,猛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空洞的血目直愣愣盯着眼前看不見的人,龍首微微歪了歪,仿佛是沒聽清楚,要求對方再說一次的模樣,林靜風于是又說了一遍,“是我,阿白,我是息予。”
!!妖龍身體裏,是阿白的鬼魂,而大師兄,竟就是那條銀龍?!
空中暴雨不停,打得桑念生視線模糊,林靜風卻撤去了劍指,用手在那龍的額間一筆一劃,清清楚楚地寫下了息予兩字,繼而以手去輕輕沿着他被挖去的雙目眼眶撫摸,“這兩個字認得嗎?你說要為我做個生龛,我給你刻了一塊木牌,記得嗎?”
妖龍一動不動,半晌之後輕輕盤着身軀,落在了山谷之中,雷聲漸小,雨勢漸弱。
“我在你那木屋裏住了三年,你日日為我祈願,記得嗎?”
林靜風也跟着落回地上,似是體力不支,扶着龍角半跪在那妖龍眼前,顫抖着說道,“中秋那晚......你我是結了契的,海上都是珠貝,很漂亮,記得嗎?”
那龍靜靜地聽着,然後輕輕地擺了擺尾,将長長的身軀繞着林靜風盤起來,微微仰起頭,悠長的龍吟在谷中響起,與之前充滿憤怒和震懾不同,這一聲似有無限委屈,它一邊輕聲叫着,一邊用頭去蹭林靜風的手心,如一個溫馴的情人一般旖旎缱绻。
“阿白,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用我的眼睛看看我。”林靜風哽咽着,手指在妖龍空洞的血眼上劃過,靈光拂過,淺褐色的龍眸從哪血洞中睜開,看着眼前半身染血的劍仙。
“我......我已經重新進了輪回,樣貌有些變了,”林靜風流着淚,勉強牽了牽嘴角,“不如以前好看了。”
怎會如此!!!!
桑念生心中唯餘這四個大字,反複回響,龍?輪回?林靜風?怎會如此!!!!他腦中混亂無比,江月行卻怕他依然沒有掙脫阿白的心緒,牢牢将他箍在身前,半點不能動彈。
“你......”,一個白色的靈體從龍軀之中升起,看不清五官樣貌,然而桑念生對那身形卻熟悉得很,那就是阿白!可他發出的聲音,确是息予的!
“怎麽又受了傷?”那靈體伸出手,想去觸碰林靜風胸前的傷口,但林靜風卻往後退了半步,在手上結了一個安魂咒,瑩瑩藍光輕輕地推向那靈體,帶着哭腔哄道,“沒有受傷,這是你身上的血,我沒事。”
“哦......”那靈體慢慢地嘆了一聲,靜靜立在林靜風面前,看了看那安魂咒,似乎在遲疑着,
林靜風又道,“阿白,你......去吧,再入輪回去,再做人”,他将那靈咒又向阿白推了推,吸了吸鼻子,流着淚笑道,“我這一世修了仙法,能活很久,我會等你的,去啊。”
碧海浮珠,月靈為證,一契既成,永世不忘。
“嗯......”,那靈體終于乖順地伸出手,接過林靜風推來的安魂咒,林靜風渾身濕透,嘴唇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胸口劇烈起伏數下,終于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
“幽幽明明,滾滾紛紛,離合驟散,緣情歸盞,魂栖歸息,魂栖歸息......”
透白的靈體在這莊重又悲傷的念誦聲中漸漸淡去身形,化為萬千光點,無風而散,魂歸于天地間,魄散諸歲月中。
妖龍的身軀失去了靈魂的支撐,急速地開始腐化、幹枯、白骨盡顯,整一具骨架脫力地墜下,化為齑粉。随着龍身消逝,一股強烈的異香在谷中倏然騰起,一顆淡藍色的靈珠慢慢浮現在三人眼前。
“龍珠?”
橫裏突然躍出一個人影,迅捷無比地伸手一攬,那龍珠便到了他手裏。
谷中何時又有人進來了!?然而電光火石,剛剛經歷一場漫長的生死,在場三人毫無防備,一時之間竟是眼睜睜看着那龍珠被此人奪去,這還不算,
來人手持長劍,一招得手後馬上轉身猛刺,對着重傷的林靜風毫不猶豫地一劍刺來,林靜風阻擋不及,當胸被一劍貫穿,那人猶不解恨,單手握着劍柄,拼力向前猛推,森冷靈光穿透林靜風身軀,叮一聲釘入他身後遠處山崖,那人暴怒怒至極,斥道,“晏淩雲!”
誰?!!
那人抽出長劍,高高揚起右手,劍身閃出刺目靈光!
不能想了,他要下殺手了!桑念生猛地反應過來,抽出腰間太息迎面朝着那人手腕劈砍而去,忽若春也脫出江月行的手中,與太息一前一後,阻住那人致命一擊,桑念生大喊道,“大師兄!躲啊!”
林靜風卻像是聽不見一般呆呆立着,也或許是傷重到無法反應,江月行無奈,只得飛身上前一腳将他朝着桑念生的方向踹過去,手中一握,忽若春出現,哐一聲架住那人的攻勢,将另外兩人護在身後,同時希望借着近身機會查驗他的身份。
察覺江月行的意圖,那人那人毫不戀戰,一擊不中之下馬上抽身而退,如同來時一般,迅速地消失在谷中。
桑念生攬着傷重不支的林靜風,朝着江月行大喊,“大師兄快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