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秀蘭進城
秀蘭進城
臨行在即,張桂香給秀蘭收拾東西,總覺得哪哪兒都少了一樣。
“媽,你這個罐子裏給我帶的是什麽?”
“蘿蔔幹兒啊,剛曬好噠!還有茄子幹兒、這包是鹹菜疙瘩,媽已經給你切細了。你到時候就着饅頭吃。”
秀蘭哭笑不得,“媽,火車上有飯吃。”
“車上還能有飯?咋有啊?”張桂香眨巴眨巴眼,她就聽說是鐵皮房子,前頭有個車頭拉着,在道上走,比騎馬還快。
“有吃有喝,有餐車的,也能上廁所。我們買的卧鋪,能睡覺呢。就跟躺在家裏一樣。”
張桂香呆呆道:“呀,可了不得了,這房子怎麽能被拉得動呢?不晃得人難受麽?”
秀蘭知道跟老母親解釋也描述不出來,便自己整理起包來。這個包是她那天去買火車票,特地從火車站旁的供銷社買的帆布提包,買了倆,她一個、大奎一個,不便宜呢!“這紅衣裳也是給我的?”
張桂香忙道:“這是你大姐給你親手做的紅嫁衣,她針線活兒好。還有這紅繡鞋也是她做的。”
秀蘭微微臉紅,“那替我謝謝大姐了。對了,大姐和我姐夫關系怎麽樣了?”
張桂香嘆了口氣,繼續疊衣服,“還那樣呗,湊活過,能離咋地?”
秀蘭不做聲了,有些感慨。大姐的婚姻兩個人面對面坐着也不講話;三姐的婆婆不是個省油的燈,三天兩頭雞飛狗跳;如今自己也要出嫁了,那頭會是什麽樣的日子?
到了定好出發的日子,胡紅纓找來的驢車已經到村口了,大奎把行禮往車上放,身後跟着馬家一大家子人。
張桂香拉着女兒的手,淚水漣漣,千叮咛萬囑咐,“蘭子啊,到了天津可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媽後悔從小慣着你了,怕你自己不知道冷熱。雞蛋給你煮了十幾個放在大奎的包裏了,你們倆路上吃啊,別舍不得。”
“媽……”秀蘭紅着眼,哽咽道。
“不哭了,大喜的日子,我閨女以後就要去城裏享福了,媽高興。”張桂香破涕為笑,“到了那邊要與姑爺好好相處,聽到沒有?”
“嗯。”秀蘭連連點頭,“媽,爸呢?怎麽不見他?”秀蘭向身後的山路張望了望,兄弟姐妹都來了,甚至還有同村的鄰居,就是不見馬慶先。
秀蘭有些失落,“爸是不是還是在生我的氣?”
張桂香拍了拍秀蘭的手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他這人好面子,又倔。當初說了不同意,怎麽可能把自己說出去的話給收回來?其實他心裏疼你呢,不阻攔就相當于同意了。”
秀蘭點點頭,“媽,我得走了,不然誤了火車點。您跟爸一定要好好的,跟嫂子也也要好好的,能不吵架咱就別吵了。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大姐那邊能幫襯咱家就幫襯些。對了,有個事兒我心裏一直不大停當,跟您說您聽我一句吧。”秀蘭向身後的人群望了望,湊近張桂香的耳朵道:
“雖說公社平分糧食,可我總覺得一直下去不是個事兒。萬一遇上個收成不好的年月,這麽多張嘴吃飯怎麽夠?有的人不幹活兒就等着公社給喂飯。像您給我的這些瓜菜幹兒啊,多儲存些。菜園子也別荒廢了,吃不了放地窖裏。”上一世在東北,她見過從山東逃荒來闖關東的人,拖家帶口挺慘的。
張桂香笑道:“沒事兒,咱們馬家溝靠山吃山,雲山那邊還有海,靠海吃海。以前也聽老人說起過災荒年月,再災荒,靠山靠海的地兒,都餓不死人,糧食收成不好還有魚蝦蟹呢。咱雲山這麽多年一直風調雨順,太平着呢。”
秀蘭想想也是,可能是自己多慮了。雲山離海也不遠,聽村裏老人說舊時候夏天還遇上過海上過境大風。所謂災荒年月大多也是幹旱、蝗蟲,對中國往裏去的那些地兒影響最大。那些地方本來土地就不是很肥沃,下雨也不如沿海多。
“好,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平日裏多備着些,總歸有好處。那我就走啦!我會常寫信,到時候讓二奎照着我信封上的地址給我回信!媽,我走了!”秀蘭跟張桂香最後抱抱,母女倆抱頭痛哭,依依不舍。
秀蓮和秀梅也拉着她的手,姐妹仨還從未如此分開過。
張桂香揮揮手,“走吧走吧,到火車上聽你哥的話。快走,不然誤了就走不了了。”
秀蘭和大奎一步三回頭,上了驢車。驢蹄嘎達嘎達響在山路上,秀蘭二人沖送別的親人揮手。一瞬間,秀蘭有些晃神,她覺得好像看到了遠處村口大石頭那邊,站出來個人,常年不換的藏青色舊衣裳、灰蒙蒙的褲子、藏藍色帽子、腰間的煙袋鍋和白毛巾。
“爸……”秀蘭一怔,喃喃自語。她心裏一急,想伸頭再看仔細些。一個颠簸整個人晃了又晃,大奎好心提醒,“四妹,你做好喽,這段路可不平,留神掉下去。”
“我好像看見咱爹了。”
大奎也支棱起脖子望去,“哪兒有啊?你看錯了吧?”
也許吧……秀蘭淚眼婆娑,馬家溝在噠噠的驢蹄聲中逐漸模糊成連綿起伏的雲山。就這樣,她離開了這個生活了一年的小山村,離開了這戶可親的家人、這幫淳樸的鄉鄰,踏上了開始另一段人生的路途。
到達火車站時已經是下午了。這是大奎第二次來火車站,瞧着還是有些新鮮。兩個人沒舍得在路邊攤吃飯,找了個地兒坐下,從包裏摸出兩個馍并兩個煮雞蛋。
“來,四妹!”大奎将馍和雞蛋遞給秀蘭,“水壺裏有水,就着吃別噎着。”
“包子哎!剛出爐小籠包!油條、蔥油餅一分錢三個!”
大奎聽着叫賣聲,有些心動,“妹兒啊,你在這兒坐着,我去買幾個蔥油餅和小包子,咱倆正好當晚飯吃。”說着便起身向賣包子的走去。
秀蘭嘴裏正吃着馍,剛咽下去想出言制止,大奎已經大步流星地過去了。
“你這蔥油餅給我六個,還有小籠包。昂,肉的和素的一樣給我來兩籠。這是韭菜的啊?韭菜的不行,韭菜味兒大……”
“哥!”
大奎吓得一激靈,回頭見是秀蘭拎着大包小包地站在自己身後,“你咋過來了?不是讓你在原地等着麽?”
秀蘭心發慌地朝旁邊兩個小男孩望了一眼,感激替大奎結過包子付了錢,拖着他往候車室方向小跑去,“趕緊走!”
“怎麽了?急急慌慌的?廣場大鐘剛剛報時了,離進站還有一個鐘頭呢!”
“剛剛你買包子的時候,身後有扒手!”
大奎大吃一驚,“啊?這光天化日的,我去……”
“你去什麽?都是團夥,也不是一兩個人。”秀蘭壓低了聲音道。
秀蘭拖着大奎好容易氣喘籲籲地進了候車大廳,看見戴着紅袖章的工作人員,才松了一口氣。“小心點兒吧。”
大奎被張桂香選中護送秀蘭去天津,一是因為他是長子,二是因為平時做事穩當,結果反而差點吃了虧,卻也只能灰溜溜跟着秀蘭一起進站了。
“哥,跟着我!”
“哎!”大奎傻愣愣地背着包,緊緊地跟在秀蘭身後。“這就是火車呀?”
“站遠點兒啊,離鐵軌遠一點!”車站工作人員提醒道。
秀蘭朝大奎招招手,“哥,上車了,跟着我!”
“來了!座兒呢?”
秀蘭哭笑不得,“咱買的是卧鋪,是床,不然你指望坐着去天津?”
“哎呦,這家夥,跟房子似的!”大奎向發現了新大陸,驚奇地打量着每一樣東西。“這床咋上頭還有一個?”
“上下鋪啊,上頭也能睡人,這包間四個人的。一會兒人家乘客就來了。”秀蘭邊把東西塞到床鋪底下。
火車嗚嗚地開了。秀蘭有點累,就靠着床鋪休息。大奎則好奇地望着車窗外面。大概開到晚上六點左右,火車靠着下一站停了。過了沒多久,包廂進來了一個人,是個中年婦女,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
“哎呀!這叫俺好找!”中年婦女氣喘籲籲地進來,朝大奎瞥了一眼,“這怎麽還有個男的?”
大奎也有些尴尬,“那什麽,要不你睡下鋪,我到上面去吧。”
婦女連連道謝,“謝謝哈!真是出門就遇到貴人,心眼兒真好!你們是夫妻吧?”
大奎紅着臉解釋,“我們是兄妹,這是俺親妹子。”
婦女不好意思地道歉,“怪俺,說快嘴了,妹子你們別介意!你們吃晚飯了不?我這兒有大蔥煎餅!”
秀蘭忙擺手道:“謝謝不用了,我們帶吃的了。”
婦女羨慕地打量了一眼秀蘭,“哎呀,一看就是城裏人。”
秀蘭笑笑,“那倒也不是,我們也就是小山村的。”
婦女聽罷,十分驚喜,“啥?你們也是農村來的?”
秀蘭點點頭,上鋪的大奎顯然不大願意搭理這茬事兒。可無奈秀蘭和婦女現在坐着面對面,她不想聊也不行啊!
聊天過程中,秀蘭知道了對方叫王鐵霞,老家魯南,也是去的天津,到天津投奔她男人,性格挺淳樸豪爽。
王鐵霞一邊嚼着大蔥,一邊高興地跟秀蘭搭話。大奎不耐煩地在上鋪翻着身,直到晚上十一點各自才休息。
哪知到了後半夜,王鐵霞開始打呼嚕了。那呼嚕聲比大奎的聲音還大,氣得大奎只得從上鋪上下來。
“這……這攤上個什麽乘客?還得一路坐到天津去,要命不要命?”
秀蘭忍俊不禁,雖然她也不大睡得着。不過一想着火車到站的時候,就能見到胡雪健了,這些倒也無所謂。
不知不覺,耀眼的萬丈霞光從窗簾透了進來,大奎端着臉盆從外面進來,“秀蘭醒醒,我剛問過乘務員,說快到了。你起來洗漱吧。”
“哦。”秀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對面的王鐵霞睡得口水直流。饒是大奎這種粗人見了,也又想笑又不大待見,小聲道:“哎呀,這一夜呼嚕聲把我給鬧的。”
秀蘭笑笑,起身去洗漱。
車終于到站了。
“鐵霞姐,我們走啦!再見!”
“哦,再見大妹子!”王鐵霞跟秀蘭笑着揮手。
秀蘭輕嘆了口氣,笑笑,“人倒是挺淳樸的。”
大奎東張西望,“這妹夫說來接你,車站這麽多人,上哪兒找哇?”
秀蘭也環顧四周,“哎,那邊是有人舉着牌子寫我的名字吧?”
“哪兒呢?”
“那不啊!馬秀蘭!”秀蘭忙朝那邊揮揮手,一邊背着包裹奔了過去。舉着牌子的卻是位身穿軍裝的小同志,秀蘭氣喘籲籲,“同志,我叫馬秀蘭,是胡雪健讓你來接我的嗎?”
小同志一愣,打量了她一眼,忙笑道:“您是馬秀蘭?”
“我是。”
“您好!我叫葛小北,是胡團長讓我來的。”小北體格不算壯碩,長相稚嫩秀氣,腼腆地笑笑,“東西我來拿!車在那邊等着。”
“謝謝您啊小同志!”
葛小北将秀蘭兄妹領到一輛吉普面前。大奎驚呆了,“這不畫報上的汽車麽?”
“是啊,我們軍下屬的野戰團在山裏呢,離這兒遠得很,坐電車到了還得倒毛驢車。你們要是昨天到,那有好幾個外地來随軍的軍屬呢,正好一趟卡車拉回去。今天就沒有派卡車,正好錢參謀要到市裏辦點事,胡團長就讓把你們一道接上了。”
“哦,那還挺好,不給你們添麻煩就行。”秀蘭溫柔笑笑。
葛小北對這個團長嫂子真是滿意極了,人長得好看,說話也溫柔,團長真是有福氣呀!
大奎驚嘆道:“哎呦乖乖,我還是頭一次坐汽車,我也坐上汽車了!回家可得跟爹媽二奎他們好好顯擺顯擺!”
車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人,笑眯眯道:“馬老師,我們又見面了!”
秀蘭驚喜道:“哎呀,錢新建,怎麽是你呀?”
兩個人握手,錢新建笑道:“對呀,原本老吳是老胡的跟屁蟲,沒想到地方整編,把我給跟過來了,老吳還留在原部隊。”
秀蘭笑笑,“呦,以前在課堂上我是老師,以後同住一個家屬院,我都不知道怎麽稱呼好了。這來了大城市真不一樣,上回在學校,他們還笑你講話總是‘俺俺’的帶口音。現在這普通話說的真好!”
錢新建笑着擺擺手:“時刻進步嘛!要保持高度覺悟,比你們念過書的還是要差遠了。以後叫我老錢就行。我跟老胡是兄弟了,你就是我弟妹。”錢新建又對大奎笑笑,“這位是大舅子吧?”
大奎憨憨笑笑。
錢新建忙道:“那都別愣着啦,都上車趕緊走呗!小北趕緊把行禮提上車。”
“是!”
車開了不短的路程,才到達目的地。
“嫂子到了。”葛小北邊開車,邊對秀蘭介紹道。
秀蘭從車窗仰望大門,對一切感到新奇與欣喜,“這就到啦?”
門口站着敬禮的哨兵,大門兩邊各一排雪松,能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口號聲。遠遠的看到了一個熟悉不過、筆挺的身影。似乎心有靈犀似的,胡雪健也轉過身來,正看見載着秀蘭的吉普從他身邊開過。
秀蘭燦然一笑,沖他揮揮手。再一次看到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笑眼,胡雪健一下子釋然,一陣發自肺腑的喜悅用上心頭,這下這個小丫頭是真的屬于自己了,可以永遠待在他的身邊,一起相伴走過春秋歲月。她在沖自己笑呢,這一刻,胡雪健在心裏想道:我要照顧她一輩子,天天看到這張笑臉。
“團長,一個人傻樂什麽呢?”
胡雪健一指,“我媳婦兒!”
吉普車緩緩停下,胡雪健大步走了過去。
“誰呀?”
“胡團長家屬大概。”
胡雪健迎了上去,跟大奎握手,“大哥坐了一夜火車,辛苦你了!”
這是大奎第二次見到這個妹夫,和上次穿的軍便裝不一樣,今天的胡雪健肩章帽子都戴着,顯得更精神,今天又有車來接,還有幫着接送的葛小北。大奎莫名地客氣起來,這跟對待三妹夫張大春的心理完全不一樣。
錢新建從副駕駛上下來,“哎呀老胡,人我給你帶到了,你怎麽謝我?”
兩人互相拍了拍肩膊,胡雪健笑道:“回頭帶上你那位小秦同志,一起上我家吃飯去!”轉而抛下錢新建,接過秀蘭手中的提包,“坐火車累不累?吃得慣餐車的飯嗎?我知道你今天到,買了好多菜擱在廚房呢!”
錢新建被“直接無視”了,忍不住酸起來,“我沒聽錯吧老胡?你要親自下廚?你會做飯麽你?”
胡雪健已經拎着包,拉着秀蘭往前走了,回頭道:“我又不是地主家少爺,以前行軍打仗的,沒廚師還自己餓死啦?我們可都是自己帶着鍋碗瓢盆,每個人都是炊事兵。”
再一次被無視,錢新建背着手,自言自語道:“這個老胡,還真是‘護犢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胡雪健本身就挺引人注目還是旁的,秀蘭總覺得走着一路,都有人在看自己,或者跟胡雪健打招呼,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胡團長吃了麽?呦,這誰呀?”
“我媳婦兒。”胡雪健見了打招呼的人都樂呵呵的。
秀蘭怪道:“你別一口一個媳婦兒的,我還沒跟你結婚呢,讓人聽了不好。”
“結婚申請都批下來了,下午去辦個結婚手續,就齊活了,咋着,你還想跑?”
秀蘭白了他一眼,又想氣心裏又有點甜滋滋的。
胡雪健領着她進了一個小院子。“到家喽。”
大奎呆呆地望着,“娘哎!這房子屋頂咋這高呢?”
葛小北笑道:“裏面是兩層,二層是個閣樓,比一樓矮一點。”
“兩層?房子頂上還是房子。”大奎喃喃自語。
秀蘭看到,這是一個幹幹淨淨的小院子,推門走過來的小路兩邊各有兩片地,她想以後一邊可以種點蔬菜,一邊可以種點花也不錯。
胡雪健介紹道:“那個,左邊兒是老錢家,老錢最近相中了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小秦;右邊之前住的杜參謀調走了,一家剛搬;前面是林部長家。”
“呀,這家夥地上怎麽鋪木板呢?”大奎剛進屋就吓了一大跳,“光滑溜溜的,差點摔喽。”
“坐坐坐!”胡雪健搓搓手,“大哥家裏沒啥事兒就在我這兒多住幾天,正好秋冬農閑也不忙。等喝完我倆喜酒再走。”
大奎忙道:“那不成啊,家裏還指望我這個勞力呢。我把四妹送過來就行了。”
秀蘭對大奎道:“那我們盡快辦,哥你就留下來喝完喜酒再走吧。”
“我們軍人呢不講究過去舊社會那套封建迷信,非要挑選什麽黃道吉日。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出生年月,我們就選個雙數日子吧,不圖吉利恐怕秀蘭和你都不高興。我下午去跟秀蘭辦手續,這個月十六結婚。吃飯,先吃飯,那什麽秀蘭同志你和大哥都坐着,我去忙活。”說着,胡雪健便站起了身。
秀蘭這才仔細打量起這房子來。說不上是洋樓,一樓看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房,旁邊有個樓梯可以上到二樓去,聽葛小北剛剛說,二樓是個閣樓,也有房間可以住人。地上鋪的木地板,桌椅板凳、沙發應有盡有,但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具,簡單樸素、大大方方。被胡雪健收拾得整整齊齊。
大奎由衷贊嘆道:“這麽大個屋子,就你和妹夫兩個人住,爹媽要是看到你嫁過來過的這種日子,一定高興壞了。”
“好是好,就是太空了。這櫃子上擺的放的,什麽都沒有。”秀蘭環顧了一圈,她尋思等到結婚以後,她就慢慢把這個小家填滿,多擺些物件。這樣才有過日子的樣子。
“哎呀你說你,真是從小被爹媽慣壞喽,妹夫說去做飯,你還真讓他做,不能去搭把手啊?”大奎輕聲訓斥道。
秀蘭白了大奎一眼,輕聲嗔怪道:“我這還沒嫁出門呢,你就把我當水潑出去啦?胳膊肘子往外拐!”
“去去去!快去廚房看看,大老爺們兒哪會燒火做飯?”
秀蘭也不生氣,笑盈盈地、蹑手蹑腳走向廚房,果然看到了胡雪健焦頭爛額的樣子。
原來在接到秀蘭來信、要過來之後,胡雪健高興壞了;又得知大舅哥也要一起過來,一心想着好好表現,好讓大奎回去替他在馬慶先夫婦面前多多美言。可上回在雲山黨校,用飯缸子栽月季花,就遭了袁政委好大的嘲笑。
想來想去,結婚讨好大舅子、岳父母這種事,還是得請教有經驗人士。他自然就想到了袁奇偉。
是袁奇偉的夫人給出的主意,做個飯,表示一下心意,比嘴上抹蜜強多了。
剛剛在外頭怼老錢,說是背着鍋碗翻山越嶺,可那時候都是瞎湊合湊合,野菜放鍋裏煮煮吃的,真的讓他做飯做菜,他哪裏會?可牛皮也吹出去了,不做也得上啊!這不,好容易分清了醬油、醋、黃酒,找了小紙片寫上字,用漿糊給粘了上去。還得分清糖和鹽。
胡雪健捧着鹽罐子,嘗了嘗,自言自語道:“做飯真是比認字兒還難。”
“撲哧!”身後冷不丁傳來一聲笑。胡雪健忙放下鹽罐子回頭,見是秀蘭背着手,倚在門框邊,正在看他笑話呢。胡雪健裝作若無其事,滿面春風,“你咋過來了?不是讓你跟大哥好好歇着麽。這兒有我呢!”
秀蘭故意不說話,像領導視察似的走了進來,看看锃光瓦亮的竈臺,連個油漬都沒有,一看就很久沒開鍋了。又看了看那裝得滿滿的瓶子,聞了聞醋壇子,見上面貼了個醋字。
看了一圈,就是故意不看他,直讓胡雪健手足無措,站在那兒像個等待老師檢查作業的小孩。
“廚房挺幹淨啊?”秀蘭說道。
胡雪健松了口氣,聽見是誇自己的,臉上浮現一絲得意的笑容,“昂,每天都擦。”
秀蘭看了他一眼,“從來不做飯吧?”
胡雪健的眼神躲閃了下,“沒有,一直做呢。”
“那在家為什麽不用碗,反而飯盒裏有米粒痕跡?”
胡雪健自知被識破了。
“胡雪健同志,我嚴肅批評你,你不誠實!”秀蘭圍着他轉了一圈。
胡雪健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道:“是,領會領導指導精神和意見,下次改正,保證不犯。”
秀蘭又好氣又好笑,“都這個點了,還炒什麽菜?煮個挂面算了,上車的餃子、迎客的面,我看這兒不是還有大白菜麽。切菜你會不會?過來搭把手。”說着已經挽起了袖子。
胡雪健笑了,“會!”
面條下鍋,煮得快,再配上些大頭菜、腐乳、麻醬。大奎給裝了一大碗。
胡雪健坐在秀蘭對面,秀蘭邊吃邊道:“下午就去辦結婚手續?會不會太趕了點?你知道要帶什麽嗎?”
第一次吃秀蘭煮的面,胡雪健吃得熱火朝天,明明就是大白菜和黃瓜絲,煮得比食堂做的還好吃。
“不知道啊,我又沒結過婚。”
秀蘭“啧”了一聲,“那萬一去了,咱倆白跑一趟怎麽辦?不瞎耽誤工夫麽?”以前在學校時,胡雪健總說自己是個大老粗,後來也讓她別嫌棄自己。她還沒覺得有什麽,現在看,還真是夠粗放。
“那啥,等吃過飯,我帶你去前面林部長家問問,他兒子最近剛結過婚。你應該見過,就當時也跟我們一塊兒去的林幹事。”
秀蘭驚喜:“林幹事?他也住這兒啊?”
胡雪健點點頭,“他媳婦兒你也認得,蔣琬。”
“他和蔣老師是一對啊?”秀蘭一時沒反應過來,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在馬家溝聽秀蓮她們東家長李家短的時候。“她不是雲山人麽?”
“嗯,祖籍雲山的。在省城交流學習的時候就認識了林幹事,這次安排到雲山來,也是林幹事聽蔣琬說的,雲山這邊環境好,地方大,才給部隊裏推薦的地兒。林部長一家本來就在天津,正好我們原來的軍底下野戰團整編,他們就把兒子調過來了,做文書宣傳工作的,也好調。”
沒想到在這兒碰到這麽多熟人,這下反倒讓秀蘭少了些陌生感。“那吳海岩呢?他怎麽沒來?”
“我拿到調令的時候,還沒動到老吳的團。不好說,有調往東遼的,也有去北京、河北的,也有可能到天津。”胡雪健吸溜着面條。
吃完飯,秀蘭剛要站起來,胡雪健興沖沖地趕忙攔住,“我來收拾!”
看着他忙前忙後,大奎別提對這個妹夫多滿意了,“嘿嘿,你說向來都是娘兒們幹活,哪有老爺們兒幹活的?幹活兒的都是上門女婿。可這妹夫,不但人威風,人家是官兒、拿錢還多,還舍不得你做事,你說你這命咋這好!”
秀蘭望着胡雪健的背影,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挺甜。
吃完飯,胡雪健便帶着秀蘭去了前面林部長家。
這倒是名副其實的小樓,光從外觀上看也比自己家的要大,跟它同排的還有好幾處,秀蘭心裏莫名地緊張起來。她不知道部長是個多大的官兒,但肯定比老胡要大。
老胡拍了拍門,“林幹事!是我,老胡!”
屋裏傳來聲音,“誰呀?你還不快去看看,死眼皮子這麽木讷沒眼力!”
“哦哦,我去開門。”
屋裏的門推開後,走出來一個苗條高挑的人,正是蔣琬。
“來了來了。”蔣琬快步走過來,見是胡雪健。胡雪健她來這兒以後也見過了,見到秀蘭卻是驚喜,“馬老師,你來啦?我前天就聽說你要過來。”
秀蘭心道:說話聲音還是那麽溫柔好聽,她穿着一件長袖襯衫,身上卻系着圍裙。與印象中夾着書本、臉上洋溢和煦笑容的模樣不大一樣。盡管如此,也還是掩蓋不住原本的娴雅氣質。
也許是心思細膩,看出了秀蘭在落在她圍裙上的疑惑目光,蔣琬并沒有很尴尬,依舊是平時平和淡然的姿态,對兩個人笑笑,“快進來坐。”
“我們不坐了,就想找你和林幹事問點事兒的。”
“誰來了?”屋裏剛剛說話的婦人聲又傳來,聲兒不小,沒見到人都能聽見底氣。
蔣琬忙回頭答道:“媽,是住我們後面的胡團長,來找林楓問點事兒。”
裏面不說話了,蔣琬才對秀蘭他們道:“林楓吃完飯出去了,你們要找他可以去連隊。”
胡雪健道:“哦,我們就是想問問你們。我和秀蘭不是要辦手續結婚麽,想跟你們兩口子取取經,看看要帶哪些東西。”
蔣琬笑道:“那你們問對人了,其實也不用帶什麽。組織開的證明,個人證件,哦,還要有照片兒。不過到那兒就有師傅給你們拍照,最好穿得精神點兒。我和林楓當天拍完,還去那條街上的照相館也拍了一張合影,還沒去取呢。”
“啊?還要照相?我可從來沒照過相。”秀蘭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上一世只知道老佛爺照過,親王府有幾個格格跟着一起照過。後來有一次說宣她進宮照相,可巧那天生病了。“那我穿這身兒肯定不行啊!”
“你們想下午去嗎?太趕了,你們結婚的東西都準備了嗎?”
秀蘭和胡雪健面面相觑,他們一個是沒經驗,一個是大老粗,誰知道要準備些什麽?若是在家裏,還能有爹媽幫忙張羅張羅。
蔣琬看他們倆這光景也明白了,于是笑道:“這樣吧,明天胡團長跟我們一起出去,我們呢上午把結婚的東西買買,我帶秀蘭去趟供銷社,辦完了之後下午去辦結婚登記不就得了?”
胡雪健忙道:“那真是太謝謝你了,蔣琬同志。我們都剛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你說我一大老爺們兒也不懂這些。”
“沒事兒,正好我也要取相片兒,搭你順風車了。”蔣琬笑了笑,落在秀蘭眼中,依舊一派從容。
離開林部長家,回去路上,秀蘭對胡雪健道:“那照你這麽說,林幹事就是高幹子弟喽?林家是不是不大滿意這樁婚事?”
“那我哪兒知道?”胡雪健才沒那個心思管別人家的事,也沒有秀蘭這麽細膩,只當是扯閑話,“不過我倒是聽說,原本林部長夫人一直中意龔師長家女兒。”
秀蘭回想起剛剛蔣琬聽到屋裏問話的聲音,臉上一閃而過的局促和緊張。以她的條件,在雲山一定是很好了,知識分子家庭。可到底是小縣城地方,哪能跟林幹事家比?這樣的婚姻也許讓很多人羨慕,可究竟好不好,誰知道呢?日子還是誰過誰知道。
“流氓!你就是流氓!”
“我真不是,大妹子,我不知道你在那兒!我也沒……”
秀蘭皺眉,“吵什麽呢?”
胡雪健倒吸了一口涼氣,“呦,好像是大哥和老錢家的小秦。”
兩個人快步奔過去、
“怎麽了這是?”
老錢一邊安撫着小秦,對面是一直想做解釋的大奎。
胡雪健立馬問錢新建,“怎麽回事兒?”
老錢剛要開口,懷裏的小秦就噘着嘴哭訴上了,“他耍流氓!”
“我沒有呀!”大奎急于替自己辯解,奈何嘴笨。秀蘭打量了一眼小秦,問大奎道:“哥,你別着急,慢慢說。”
“我……我就是想出來解個手。然後她……就從那邊拐過來,這牆又矮。可我是背對着的,是她先尖叫的。”
秀蘭頓時明白了,大奎在農村生活慣了,不知道屋裏有洗手間可以上廁所。也怪她,沒想起來跟大哥說。他看到外面院子有菜圃,情急之下就當成茅房了。
胡雪健也弄明白了,“嗨,原來這麽回事兒。老錢啊,這可是誤會了。也怪我,急于去問林幹事點事兒,忘了跟大舅哥說屋裏有茅房。他剛來,什麽都不知道哇。這農村可不都是在野地裏解手?也是巧了,小秦剛好過來。”
錢新建當然也知道,巴不得趕緊把這事兒揭過去,那是胡雪健新媳婦兒的親大哥,如果自己此時杠上了,豈不是要被胡雪健兩口子記恨。于是忙也跟着打圓場,“是啊,誤會誤會。”
小秦卻登時不樂意了,“什麽誤會?好啊,錢新建,你敢不向着我說話!”小嘴唇翹得老高了。
錢新建憨憨笑笑,“我向着你,可這……咱也得講理不是?人家确實不是故意的。”
胡雪健拉拉秀蘭,示意她帶大哥進屋,不用搭理小秦。又跟錢新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好好哄哄。錢新建點點頭,心領神會。
小秦卻依舊不依不饒。
正在這時,外頭來了一個年輕的兵,“錢參謀,大門口有人找,說是您家……”年輕兵看了一眼站在錢新建身邊一臉不高興的小秦,猶豫了一下,對錢新建道:“說是您家屬。”
小秦更不高興了,“怎麽家屬還來了?不是讓你跟家裏人說,不要讓那些農村窮親戚過來了嘛?”
錢新建有幾分不耐煩,輕輕拍了拍小秦,過去跟新兵咬耳朵,“什麽人?”
新兵壓低聲音道:“一個老大姐,非說是您在老家的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