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鄰裏

鄰裏

胡雪健一甩膀子，滿不在乎，“這有啥？赤腳走回去呗！”又見林楓一臉焦急，于是安慰道：“行了行了，我們朝那邊的村子走走，問問看，能不能跟老鄉借雙鞋來。橫豎我身上還有些毛票。”

林楓總算勉強答應了。活了二十來年，頭一回這麽狼狽。

胡雪健雄赳赳、氣昂昂地帶頭往村子口走，迎面過來一個戴草帽的老農民。“大伯，我們是山那邊部隊的，這鞋不知道被誰給摸走了，能不能去你家借兩雙穿一下？我們回家就還給您。”

老農民打量了一下胡、林二人的穿着，點了點頭，“兩位同志跟我走吧。”

林楓喜出望外，跟胡雪健笑道：“這兒的鄉親可真親切樸實！”

胡雪健也應道：“那是，善良皆在底層群衆中，像你搞創作，就應該多接觸他們這些人群。那比你憑空想象寫出來的要接地氣多了。”

林楓感慨，“早就不動筆了。”

胡雪健也沉默了，他知道林父那件事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林楓忽然駐了足，“咦，那人怎麽那麽眼熟？”

“怎麽了？”胡雪健也伸頭望望。

林楓皺眉，“我好像看見關靖軒了。關靖軒，還記得不？你跟人還差點打一架那個。”

胡雪健眉頭緊鎖，放目遠眺，“記得記得。那是他麽？你看錯了吧，那不就是個幹活兒的農民子弟？哪兒有關靖軒的影子？”

“你忘啦，蔣琬以前跟他是一個學校的同事，我當然見過他！”林楓對自己的眼力流露出很自信的神情。

“那他怎麽會在這兒？”

“那你我怎麽會在這兒？”林楓反問胡雪健道，“天津的都往河北、河南、山西之類的地方送，送下鄉的人多了，就往山東送。雲山附近有不少農場，還有山，送過來的也不少。就他那個出身，不下鄉才怪。唉，我也想去見見我爸，連面兒都見不着。等蔣琬生了，我再去打申請。一家人非得見上一面不可。”

胡雪健背着手，盯着那個身影良久。那是那個人嗎？佝偻着背，身上的老頭汗衫，站在水田地裏。當初在操場上英姿飒爽的樣子，還停留在他的腦海裏。穿上襯衫，夾着書本上課的樣子又是風度翩翩。那個他曾經認為的對手，現在成了這副樣子？如果不是林楓指出來，他壓根就不會往關靖軒身上去想。

帶路的老鄉催促道：“你們還走不走？”

“走走！”胡雪健忙回過神來，同林楓一道跟老鄉去村裏了。

馬秀蘭最近越來越懶怠動了，張桂香是個勤快人，又閑不住，每天帶帶外孫女，在院子裏忙活忙活，十分自在。她舀了一瓢水，給菜園子澆澆。向楠也拿了個小舀，“姥姥，我來幫你吧。”

“呦，大妞妞要幫姥姥哇？來，姥姥教你。”剛說完，張桂香便痛心疾首地沖過去拉住胡向曦的手，“小祖宗，你咋能拿這個剛長出來的菜葉子去喂兔子呦！”

“喂兔兔！”

“喂什麽兔兔？這菜是喂你們的！”張桂香剛把向曦從地上揪起來，就聽見大門被拍得山響。

“張姨！”蔣琬急切地喚道。

張桂香忙去開門，門口站着蔣琬和郭世萍。

“張姨，胡團長在不在？”

“呦，這是怎麽了？”

郭世萍也沒了平時的強勢樣子，失魂落魄地念道：“不見了！一大早林楓就不見了，到現在也沒回來。這不會又出啥事吧？”

張桂香聽得稀裏糊塗的，她對林家當年發生的事情不大了解，不過從二人焦急的神情來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于是忙道：“我姑爺也不在，一大早就出門了。他最近走的都早，我還沒起呢，他就起了。不是都去鍛煉了麽？”

“沒有，我跟媽去操場找了一圈，都說沒見到。”蔣琬答道。

“好閨女，你別着急，別動了胎氣哈！蘭子還沒起呢，我去問問她。”張桂香忙跑進屋，秀蘭也在屋裏聽到動靜，開始穿衣服，“出啥事了？”

“蔣琬跟她婆婆，來問姑爺在不在。說她們家林楓一大早就不見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馬秀蘭是知道那年的事情的，也意識到一個大活人憑空不打招呼就不見了，有點不尋常。于是忙對張桂香道：“媽，幫我從衣櫃裏拿件衣服。”

“哎！”

馬秀蘭穿戴好，從屋裏出來，蔣琬見到她忙圍了上來，“怎麽樣？胡團長知道麽？”

“老胡也一大早不在，買魚去了吧？我看他最近每天早上都能買回新鮮的魚來，是不是啊媽？”

張桂香連連點頭，“是啊，每天都帶回來，那魚可肥了！是不是林楓也跟着買菜去了？”

郭世萍急得直跺腳，“他那十指不沾陽春水跟大姑娘似的，哪裏會買什麽菜？八成又是被叫去秘密談話了。唉，怎麽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我們林家造了什麽孽了？”

馬秀蘭蹙眉，“您先別急，對了，大門口你們去問過了嗎？”

“還沒來得及去問呢。”蔣琬道。

“走，一起去門口問問站崗的，看有沒有見過胡雪健和林楓。”

張桂香留下看着兩個孩子和舒顏，馬秀蘭和蔣琬二人往門外走去，剛走到拐彎口，就看見林楓跟胡雪健有說有笑，興沖沖地回來了。

蔣琬和郭世萍都松了一大口氣，“這都幹什麽去了？”

那二人沒想到在這兒看到自己一家子，老的以及聞聲出來的一老三小，都在朝他們望，胡、林二人愣住了。

郭世萍紅了眼圈，“死小子，去哪兒了？”

林楓一揚魚簍，“我這不給你們捉魚去了麽？”

“捉魚？”蔣琬紅着眼，摸了摸肚子，疑惑地看了看魚簍。

林楓既驕傲又興奮，“嗯，你不是一直覺得張阿姨做的魚湯好喝嗎？這關鍵點要就在于這魚！胡雪健這老小子發現一片稻田地，那泥溝裏都是魚。哎呦，為了逮這魚，我今天大清早的三更天就起來了，跟他出去，走下去好幾裏地。還搭上一雙鞋！鞋脫路邊給人偷走了。”

蔣琬又想哭又想笑，她知道林楓是個有潔癖的，又從小嬌生慣養，讓他下泥塘抓魚，簡直是不敢想的事情。看着他這一臉泥還高高興興的模樣，蔣琬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不過到底還是喜悅大于心酸。

馬秀蘭趕忙過來打圓場，“你們也真是的，多少還跟我們說一聲啊！吓得我們一大跳。沒事兒就好，快進屋去！”

胡雪健也招呼道：“走啊林楓，上我家去，今天全魚宴！中午叫上老錢和他兒子媳婦兒啊！”

林楓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勞動者的快樂，自己辛辛苦苦得來的魚，比花多少錢買的都讓他感覺值。“走，就去你家！”

這樣一來，郭世萍反而不好說些什麽了。她和張桂香面面相觑，只得高傲地一昂脖子，撇了撇嘴，“我就說吧，你做的魚湯哪裏是手藝比我好？根本原因就是在那魚上！沒有那魚，你也比不過我！”

張桂香也不願與之争辯，樂呵呵地道：“那好哇，我們進廚房比劃比劃。”

“比就比！”

三個女孩兒在院子裏喂兔子；兩個孕婦坐在葡萄藤下聊天；屋裏兩個男人洗幹淨了手開始扒拉魚簍比戰利品順帶着回憶今天自己的戰況；廚房裏的兩個老婦人手操着鏟子叮叮當當忙活起來，誰也不讓誰。

“魚湯來喽！嘗嘗我的芫荽魚湯！”郭世萍端着大海碗。緊接着張桂香也從廚房裏出來，“紅燒魚，一肚子魚籽！”

“我要吃魚籽我要吃魚籽！”三個小姑蹦蹦跳跳着過來。

張桂香忙在向曦的手背上敲了一下，“小孩子不能吃魚籽，吃魚籽會變笨的！”

正教育着，錢新建和王鐵霞帶着兒子過來了。

“哎呦，老錢來了！”

錢新建笑道：“一進門就聞見魚香味了！老胡太不夠意思，你跟林楓去捉魚，都不帶我？”

胡雪健擺擺手，“好地方，知道的人多就遭了。那附近的人還不都來抓？回頭再把人家的稻地給踩了，那我不成壞人了？”

一屋子哄堂大笑，開始熱熱鬧鬧的吃起了全魚飯。

吃完飯，四個小孩都跑出去玩兒了，女人們在一起聊家常；三個男人到院子牆根下曬太陽，閑磕牙。林楓對胡雪健道：“我得謝謝你，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為她們幹點什麽，我媽和蔣琬能這麽高興。”

“不客氣，我丈母娘在農村生活熱鬧慣了，冷不丁地來這兒沒同歲數的人陪着閑聊挺孤單的。自打跟你媽杠上後，她也高興多了。”

“嗚嗚……”錢思成邊擦着眼淚邊從外頭進了院子。

錢新建氣得照兒子屁股上猛拍了一下，“男子漢的哭哭啼啼像個啥話？”

胡雪健跟林楓連忙上去勸，“先聽聽孩子說咋了，你別急性子上來就呵斥孩子。來大炮，告訴胡叔叔怎麽哭了？”

“她往我鞋裏放蛤蟆！嗚嗚……”

胡雪健一拍大腿，“太不像話了！誰家孩子你告訴我，胡叔叔帶你去找他爸媽！”

“嗚嗚……你家的。”

胡雪健一愣，“我……我家的？”旋即恍然大悟，一拍腿站了起來，“胡向曦個小丫頭，不管不行了！”

“行了行了，三歲小孩兒你跟她較什麽勁？”錢新建連忙把胡雪健拽住，轉而對兒子道：“你也是，你一個五歲半的，被妹妹欺負成這樣？蛤蟆你也怕啊？真沒出息！”

林楓大笑，“別人家閨女都是貼心小棉襖，胡雪健你家這棉襖有點坑啊！”

胡雪健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有一個向曦已經夠我跟媳婦兒頭疼的了，這要是接下來生個皮猴兒一樣的小子，我估摸着這家就該被拆了。”

林楓跟錢新建哈哈大笑，一同打趣道：“哎，這怕什麽來什麽？說不定你就生個猴兒小子！”

“可千萬別！”

轉眼到了年根底下，剛下了一場雪。原來住在這裏的人家院子裏有一棵柿子樹，結了滿滿當當的紅柿子，遠遠一看跟紅燈籠似的，白白的一層糖霜，枝頭都壓彎了。

“姥姥，我要柿子。”

張桂香點了點兩個穿戴得像小雪兔子似的外孫女，“想吃啊？姥姥給你們摘！”

“向曦她姥姥！”

大門沒關嚴實，急匆匆進來個人，擡頭一看竟是郭世萍。“她姥姥！小胡在不在？”

張桂香眨巴眨巴眼，沖裏頭努努嘴，“姑爺，林楓他媽來找你！”

胡雪健正在吃飯，聽見外頭火急火燎的聲音，被馬秀蘭催促了一下，趕忙出去了。林楓這兩天不在，別是蔣琬生了吧？

一見到胡雪健，郭世萍忙道：“我家兒媳啊今早肚子突然疼了，八成是快生了。林楓不在，我給找了輛平車，請你幫個忙推一下。”

馬秀蘭也從屋裏出來了，聽到了郭世萍的話，着急道：“那趕緊去醫院啊！”說着，把軍大衣給胡雪健遞過來，胡雪健邊穿邊道：“這個天兒推平車，那得生在路上了。等着，我去團裏問問有沒有能送一下的車。”

不一會兒，胡雪健來了，想起自己家還有個快生的孕婦，忙對張桂香道：“媽，你照看下秀蘭，我把蔣老師送過去醫院，去去就回。”

張桂香忙擺擺手，“姑爺你放心去吧，家裏有我哪！”

秀蘭剛才一陣緊張，站在屋檐下，挺着大肚子，“這巧的，怎麽提前了？明天林楓正好就回來了。”

“是啊，多懸！”張桂香拍拍手。

向楠問馬秀蘭，“媽媽，你也快要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嗎？”

秀蘭摸了摸大女兒的頭，“是啊，媽媽也快了。楠楠要當大姐姐了，高興不？”

向楠點了點頭。

秀蘭看了一眼旁邊蹲在地上挖雪埋坑的小女兒，嘆了口氣，“得生個像向楠的，千萬不能跟向曦似的。”也不知是不是肚子裏的小家夥聽到了母親的話，表達出了強烈的抗議，馬秀蘭“哎呦”一聲，扶着門框站不住了，張桂香趕忙跑過來，“咋了這是？”

“肚子疼，是不是……要？”

“這可了不得喽！姑爺剛走，這咋這麽趕巧啊？”張桂香急得沒了主意。還是秀蘭先冷靜了下來，對向楠道：“楠楠，快去你錢叔叔家叫一下他和王阿姨。”

向楠飛快地跑了出去。

“跑慢點兒，當心路滑！”秀蘭忍着痛，對向楠叮囑道。

聞聲而來的王鐵霞、錢新建夫婦，趕忙跑過來幫忙，“這咋提前了？”

“老胡呢？”

“送蔣琬去醫院了，林楓不在。”

王鐵霞趕忙推了一把錢新建，“你快去連隊看看有沒有能借用一下捎上一程的車！不然這大雪天的咋去？”

錢新建連連點頭，王鐵霞在這邊安排道：“大姨，我跟老錢送秀蘭去醫院，到了醫院就跟胡雪健碰面了。您放心吧！大炮就放您家裏了。”

張桂香手裏一下子多了兩個孩子，舒顏和思成都過來了，一屋子像個托兒所。她焦急地拉着女兒的手，秀蘭擠出一絲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兒啊媽，又不是沒生過，你在家等着我們！替我們守住大後方！”

張桂香本來急得團團轉，被女兒這麽一握，心裏反而踏實起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閨女，放心吧！孩子們都交給我了！”

錢新建找來了幫忙的戰士，将秀蘭也弄上了吉普。四人揚長而去，在雪地上留下兩道車轍。

對張桂香來說，這是一個難忘的雪天，對胡、林、錢三家來說，都是。

在三家焦急地期盼中，馬秀蘭和蔣琬都平安生下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