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知足
知足
“哎呀,這像誰啊?像媽媽!”林楓高興地抱着兒子,左右端詳,“都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我看這話是真的了。舒顏像我,這兒子跟他媽媽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這出去一趟,緊趕慢趕地回來,沒想到你這兒提前了。我一回到家,沒見着人,吓得我腿發軟,趕忙去前面胡家,結果看見張大姨拉着四個孩子圍坐着……”
“哈哈!”一病房的人大笑起來,秀蘭就在另外一張病床上,張桂香帶着孩子們、胡雪健、錢新建一家都在,熱鬧極了。
胡雪健笑道:“咱媽這次可是大功臣,真是替我們守住了大後方!”
張桂香驕傲地一昂頭,“四個孩子算啥?秀蘭她們姊妹五個,從小到大不都是我帶的?”
“媽,你現在這可就真是四個了,要是舒顏和她弟弟、大炮再過來,咱家可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娃!”
張桂香笑得合不攏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還是對雙棒兒!這下胡向東、胡向北都有了,東西南北!”
馬秀蘭感激地看着這一屋子親朋好友,“真好,要是我一個人住,還不定着急成什麽樣?”
王鐵霞不以為然,“看你這話說的!咱們住得這麽近,他們男人是戰友,我們是好姊妹,關鍵時候哪兒能不互相幫忙啊!”
“是啊!”馬秀蘭想起這一年來,心裏感慨良多。從林家出了那件事開始,自己咬緊牙關,沒有說一句不利于林家的話,繼而受了牽連,一起回到雲山這麽個小地方;鐵霞姐想離她們近些,跟老錢商量着選了雲山;今天蔣琬生産,丈夫不在,是來求助了她們家;後來輪到她,又是老錢夫婦幫的忙。
外面的确雪大,可人間自有真情在,漫天的雪再大也會過去。
在醫院裏住了一星期,便可以出院了。兩家人歡歡喜喜地回了家。對于馬秀蘭家而言,是添丁的大好事,胡雪健提議這個年,一起回馬家溝過,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而對于林家來說,卻是五味雜陳。林楓早就想申請一個一家人一起見一見林父的機會,一直都沒申請下來。
胡雪健看到林楓心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先別着急,我回頭和老錢合計合計,看能不能有認識的人,給你通融一下。畢竟生孩子添丁是大喜事,你們也好久沒見你父親了。”
林楓聽了很感動,“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那天蔣琬生産,要不是你們一家在,我都不敢想……說實話,我們家現在是這麽個情況,誰肯搭理我?”
胡雪健笑着擺擺手,“都是老戰友了,又是鄰居,你媳婦兒還跟我媳婦兒是那麽個交情。我還能撇下你家不管?”
林楓感激地笑笑。
過了春節以後,在胡雪健和老錢兩方的努力下,終于替林楓通融到了能見上一面的機會。一家人帶上剛出生的小兒子,一道去了林培清所在勞動的農場。
去的時候,一家人懷着忐忑又隐隐期待的心情;回來的時候,除了襁褓中不谙世事的孩子,幾個人幾乎都紅了眼圈。蔣琬心裏想道:那是怎樣一個艱苦的生活環境?公公以前那麽一個帶有幾分清高姿态的人,意氣風發、精神矍铄,從來都是微微含笑、鎮定從容,才這麽一年的功夫,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讓那樣一個人,成了現在這般又黑又瘦又蒼老的模樣?
她也不是沒聽說過那些事情,不知不覺手心裏出了汗。她無比慶幸又珍惜地看了一眼身邊的丈夫、孩子,如果當初牽連的是一家人,後果不堪設想。想了想,她抱緊了懷中的小兒子,又靠了靠手邊的舒顏。
唯有郭世萍從回來後就一言不發,像往常一樣板着一張臉。
蔣琬不無擔憂地看了一眼婆婆,她知道婆婆是個要強的女人,此時此刻沉默,一定是有很多情緒都憋在心裏。
車到了家門口停下,一家人走了下來。林楓心裏十分沉重,更多的是一種無力感。曾經他十分憎惡這個背靠着海、又環着山的小地方,一年四季風陰冷陰冷。沒有小樓、沒有書房、沒有可看的一大牆的書籍,更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随意地吹口琴、拉手風琴。可今天看了父親的處境,他背地裏流下了兩行淚,這樣平靜的日子是父親用自己的自由換來的。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還是否會有雪融化、重見晴空的機會。
不遠處跑來一個小姑娘,直沖着林家的門而來,撲進了郭世萍的懷裏。那是胡雪健家的老二胡向曦。不用問,準又是來上茅房的。
“林奶奶,你去哪兒了?你怎麽看起來不太高興?”胡向曦今年已經四歲了,小臉已見美人坯子雛形,穿着張桂香給縫的棉襖,脖領子一圈白毛毛,像個小雪兔子。要是往常,郭世萍一定恨不得抱過來親上又親,然後帶進去,和舒顏一塊兒玩。
可這次郭世萍卻沒有這麽做,而是摸了摸向曦的小腦袋,對向曦和藹地笑笑,“向曦啊,又是來上廁所的吧?以後林奶奶帶向曦去門口的公用廁所,林奶奶跟你一起去好嗎?”
向曦眨着兩只大眼睛,不解地問道:“為什麽林奶奶要帶我去那個廁所?那個廁所好髒!”
郭世萍摸了摸向曦的小臉蛋,“不髒,別人都能去,為什麽我們不能去?比這兒髒、苦的地方多了,這裏已經很好很好了呢。”
向曦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但也是個聰明有眼色的孩子,見郭世萍不像以前那麽熱情歡迎,似乎意識到自己再堅持或者吵鬧,沒什麽好果子吃。卻也不是十分明白,只得站在原地,看看這個大人,又看看那個大人。
“媽……”林楓不忍,一路上看到母親沉默,林楓就一直想問又沒敢問,剛剛聽到她說這個話,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拆了!今天就把它拆了!”郭世萍捂着臉,哭道:“你爸爸在那種地方受着罪,我們呢?我還要在院子裏用打井水沖水的廁所,你爸爸挑糞呢!”
蔣琬跟林楓忙拉着郭世萍,勸道:“媽,咱進屋說,沒有受罪,挺好的,勞動嘛!”
若是平時,郭世萍一定會不顧情緒地反駁争辯,這會兒卻趕緊擦擦眼淚,連連點頭,“對,進屋進屋。以後都不瞎說了。”
林家把院子裏小廁所拆了的事,很快隐隐在家屬隊傳開了。隔着籬笆牆,能看到郭世萍穿着厚實的棉襖,在院子裏刨地的樣子。她種了大蔥,又種了大白菜。她還向張桂香讨教開春種菜的技巧。張桂香勉為其難,在這方面給郭世萍當了回老師。
“我說你笨不笨哪?那苗兒都給你踩死了。”張桂香坐在一旁,端着個大茶缸子,俨然一副老師的模樣。她沒想到自己活了這麽大歲數,竟然還能給一個有文化,又曾經有高職務在身的官兒太太指點。這簡直是太神奇了。
做了一上午,郭世萍累了,向曦也揣了個小籃子,跟着撒點種子什麽的。通過這件事,張桂香還是感慨,果然是養在誰跟前跟誰親,這二妞妞成天往林家跑,跟老郭還是比她這個親姥姥要親近。不過這倆現在都在接受勞動的教育,張桂香也挺高興的。
郭世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沮喪地拍了拍大腿,“我家老頭在農場,成天幹這個,還要給牛鏟牛糞。我呢?這麽笨,什麽都不會,就這之前還趾高氣昂的。我哪兒有臉在家裏過舒心日子?”
張桂香站起身,放下茶缸子,将一包菜籽放到郭世萍手裏,“老妹子,你就知足吧。你認為的苦,其實都是我們這些農戶山民天天幹着的。那幾年幹旱,外頭不知餓死了多少人。你們呢?我們還活着,這就已經是很好了。我是個沒啥文化的鄉下婦女,不知道你家出了啥事,反正要是真沒啥,會好的,都會好的。這包菜籽兒就給你喽,我這閨女生了,我也得回家了。往後我家二妞妞來陪你吧。你也學着帶帶孫子,你那個兒媳人那麽好,你幹嘛對人家沒事瞪眼睛?人心都是肉長的,老郭啊,你自己放寬心吧!”
“你要走了?”郭世萍愣愣地擡起頭。
“是啊!”張桂香拍拍屁股上的土,不坐你這兒了,臺階涼。“這下沒人兒跟你作對了啵?心裏是不是很高興呀?”
郭世萍有種說不出來的心酸,“誰天天跟你作對?”
“那我走啦!走,向曦,咱回家吃飯了,姥姥給你做頓好吃的!”
向曦拉着張桂香的手一蹦一跳回去了。郭世萍望着祖孫二人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
今年冬天格外冷且長,到了三月也不見暖。倒是河凍開了,柳樹也青綠了。
蔣琬抱着孩子,來跟馬秀蘭聊天。
“你發現沒?你媽回去了之後,我婆婆整個人都沒精神了。”
秀蘭啞然,“不是吧?她以前不是最讨厭我媽的嗎?”
“你不懂,有些成天看起來吵吵鬧鬧的人,其實一離開了,誰也活不下去。你看老錢和王大姐,不也成天叮叮當當地吵?你讓她們誰離了誰試試?”
秀蘭點點頭,“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大姐和我大姐夫,一輩子叮叮當當吵架,從來就沒好過。”
“我婆婆自打去見過我公公之後,整個人都變了。以前吧,總是擺個架子,端着,對人使喚來使喚去的。現在勤快多了,那小院子給她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還種上了菜。”
秀蘭嘆了一口氣,“人都是被環境被迫改變的,他倆感情好,可能認為自己丈夫在艱苦的地方辛苦勞動,自己也在這邊勞動些,一起受苦心裏能好過。”
“是啊,我去看了,我都于心不忍,你是沒見到,整個人都老了,頭發也花白了。”蔣琬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對馬秀蘭道:“對了,在回來的路上,你猜我還見到了誰?”
“誰?”
“關老師啊!”
“哪個關老師?”
“關靖軒,昔日你的老師,我的同事。教你俄語的,還主動幫你放學開小竈,後來老胡還吃醋了,跑人家操場上跟人打了一通籃球。”
“是他?”馬秀蘭訝異,“他怎麽也在這兒?”
“嗨,我聽林楓說,當時那邊軍|區裏的,不少都往西北、河北和山東送,雲山這邊有農場,送過來的也多。就在咱們團雲山山腳下,林楓後來去見過他一次,說黑得跟山民一樣一樣,根本看不出以前的影子了。”
“他怎麽了?”
“他家成分不好啊,你不知道?”蔣琬湊近了秀蘭,小聲道:“後來還給查出來,家裏有親戚解放前去了福建對面。”
馬秀蘭真驚訝了,“不是吧?那得多嚴重?”
蔣琬接着道:“離得很遠很遠的親戚,本來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被他以前的同學給揭出來的,現在不就是這樣嗎?管你有沒有關系,扯上點關系,也夠受的了。”
“呦,那是慘。”馬秀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