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藝兵
文藝兵
團雲山農場離營地不遠,這地兒以前做姑娘的時候,秀蘭就知道。家裏也有遠房親戚在這裏。
旁敲側擊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關靖軒和林父帶級別職務的“犯錯”不一樣。他充其量也就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名頭,被塞到這裏進行貧下中農再教育,幹點農活,洗滌一下思想。
這就反而好辦了。
“同志,我找關靖軒,請問方便嗎?”
大隊的人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她,見她穿着軍綠鞋子,一身穿着打扮不像村民,一看就是城裏來的。“他在農田裏了。你是他什麽人?”
馬秀蘭忙道:“我是他以前的學生,我就住在那邊的營區。”
一聽說是營區來的,大隊書記忙态度緩和多了,“哦哦,就右前方那片農田。春耕了,都忙,少說幾句。”
“謝謝同志!我就來看看,馬上就走,不會讓你們為難的。”
對方揮揮手。
馬秀蘭便朝着農田走去。遠遠地看見一個背影,很瘦削,即使彎下腰,站起來的時候也挺直了脊梁。
“關靖軒有人找!”
他好奇地回過頭來,朝田埂上看看,實在想不起來還會有誰來看他。
“說是你學生。”
走得近了些,馬秀蘭看清楚了,如果不是因為确認是,走在路上,她恐怕都認不出來。黝黑的臉,拿粉筆的手拿着鋤頭,骨節粗大、手背上的皮都龜裂了,哪裏還有過去半分講課時的風采?
見到馬秀蘭,關靖軒先是很詫異,轉而又不意外地對她笑道:“我還想是我哪個學生,原來是你。這麽長時間了,你是來看的我第一位學生。”
聽這話,馬秀蘭有些心酸,但也不好直接說出來,只得對關靖軒笑道:“那是因為當年你就教過我這麽一個上了年紀的學生,其他都是孩子,咋過來看你?其實心裏也想着呢。”
兩人忽然相顧無言。本來也沒有太多交集,更談不上交情了。可秀蘭始終記得,自己剛對這個年代的新文化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是關靖軒将她領進門,帶她領略到更高層次的文化知識。不再是那些課本上的字句,他講給她聽一些名著、告訴她蘇維埃是什麽樣的,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最終,還是馬秀蘭先打破了這個沉默,“我聽蔣老師說你在這裏,您也算是我的老師,雖然沒教我多久。蔣老師本來也想來的,但她最近身體不大好,我就自己來了。你過得怎麽樣?”
關靖軒笑笑,秀蘭忽然發現,他這一笑還是老樣子,有些人即使在窘境中,骨子裏的氣也不會滅。
“多虧了胡團長托人照顧一二,比我剛來的時候要好多了。”
秀蘭驚訝,“什麽?胡雪健早就知道你在這兒?”
“嗯,大概一年前這個時候吧。怎麽?他沒跟你說?”
秀蘭搖了搖頭。
關靖軒輕嘆了口氣,一笑道:“胡團長是個漢子,是我關靖軒為數不多所敬佩的人。有機會我會親自謝謝他。”
瞬時間,那個騎着馬從雲山黨校追出來的身影又浮現在秀蘭眼前。西山太陽紅彤彤的照在秀蘭的臉龐,她對關靖軒笑笑,“你的謝意我一定帶到。我給你帶了些糧票……”
關靖軒擺手,輕輕搖頭,轉頭望了望紅紅的夕陽,“謝謝你了馬秀蘭同學,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每天太陽都照舊升起,會好起來的。我始終相信會好起來!”
秀蘭也堅定地點了點頭,“珍重!”
從團雲山農場回到家裏,天已經黑了。張桂香埋怨,“去哪兒了?咋這麽晚才到家?你說我趕明兒要是回去,你這四個娃娃可怎麽辦?”
秀蘭笑笑,“等你回去,我肯定就不能這樣出去了呀。”
“飯都給你弄好了,姑爺也回來了。”
胡雪健身邊圍着向楠和向曦,那身騎馬的桀骜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父親的耐心,深邃的輪廓被歲月抹平了棱角,柔和了許多。他瞧見馬秀蘭走過來,一笑露出了标志性的酒窩,“回來了?”
“嗯。”秀蘭也不說破,只是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愈發欣賞起來。沒有哪個英雄會一直存在,從那個造就英雄的動亂年代,邁入和平年代,英雄也會逐漸變得平凡。可她的男人,一直這麽偉岸,他有寬廣的胸懷,和扛起這個家庭四個孩子的臂膊,還有在關鍵時候緊握戰友、不抛棄的厚實的手。
轉眼又是五年過去了。大女兒向楠已經十三歲,向曦十歲,兩個男孩子大的那個安靜、小的那個調皮。
各種活動還在如火如荼地展開着,白天就連馬秀蘭她們這些家屬,也要去開各種動員會,忙得不可開交。沒法子,只好又把張桂香給請了過來。
不過張桂香對此倒是樂此不疲,一是在秀蘭這裏住得寬敞,二是家裏兩個兒媳婦成天吵得不可開交,她實在是不想摻和。閨女這裏多好?四個孩子要多可愛有多可愛。更何況還有一個天天跟她明裏暗裏較勁的老郭!
別人都管她叫林太太、林奶奶,或者郭世萍同志。只有她老郭長、老郭短的,氣得郭世萍一聽見就跳腳。不過聽蔣琬偷偷告訴她,聽說她回來了之後,郭世萍高興得在屋裏轉圈圈呢。
忙裏抽空,馬秀蘭跑了趟家裏,張桂香正在專心致志地包餃子,一邊包,一邊教向東捏。
秀蘭蹙着眉,望了一圈,“怎麽就這一個孩子啊?其他三個呢?”
“向楠、向曦在屋裏,向北出去玩了。”
“都還小呢,別老讓他一個人出去。”
張桂香不以為意,“沒事兒,這家屬隊都是認識姑爺的戰友,左鄰右舍熟悉得很,最安全不過了,生人也進不來;路上也沒個驢車、自行車的,怕啥?”
“媽!”屋裏兩個姑娘聽到外頭馬秀蘭說話的聲音,于是喚道。
秀蘭急急趕過去一看,向楠正在用她的一些東西抹臉。“哎呦喂,你這小臉怎麽抹成這樣了?這是要幹什麽?你們老師不說你啊!”
向楠撇了撇嘴,“現在學校早都停課了,下午要演樣板戲。媽,你看我這畫得行嗎?”
秀蘭在大女兒的臉上捏了捏:“行什麽呀?你媽媽我本來也不愛塗脂抹粉的,這點東西還是兩年前你蔣阿姨送我的。別用了,都不知道過沒過期。”
向楠急了,嚴肅道:“那不行,下午我必須上臺,得畫着呢!”
秀蘭蹙了蹙眉,“你們怎麽都不上課了?學校每天都帶你們幹這個麽?”
“嗯,不單是我,向曦也沒課啊!”
秀蘭深吸了一口氣,将那腮紅奪過來,“畫得跟小花貓似的,下午我讓文工團的阿姨代你畫。”
向楠一聽,這才笑了,“謝謝媽!”頓了頓,向楠又接着對秀蘭道:“媽,我想當文藝兵。”
秀蘭詫異了,“你想當文藝兵?為什麽非要當這個兵種?那就是唱歌跳舞噠,陸|軍也行啊!”在馬秀蘭殘存的一絲前世舊思想中,對唱歌跳舞表演的人還是有些偏見。
“嗯。就是想啊,唱歌跳舞有什麽不好?”
“那上個師範,當個老師不好嗎?老師也有教音樂美術的呀!”
“當老師有什麽意思?現在哪個學校還正常上課?我聽說她們很多都下了鄉了。”胡向楠在給自己對着鏡子綁辮子。
秀蘭忽然意識到女兒長大了,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以前那個話不多,文文靜靜的小女孩。當文藝兵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向楠是長女,秀蘭原本只想讓她好好學習,将來能上個師範或者別的什麽大學。可眼下,上大學似乎也不是什麽好出路了。
“媽,我也去!”向曦開始對着鏡子,也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
秀蘭打趣道:“你去個什麽?你還小!”
正說着,門“砰”地一下開了,胡向北哭着站在門口,渾身上下一絲|不挂,兩個大人紛紛站起來,趕忙跑過去。
“這怎麽了這是?”
“嗚嗚,他們說我穿姐姐的花衣服,是小姑娘。”
秀蘭氣不打一處來,“你告訴我誰說的?我找他去!”
“就大劉叔、高叔他們。”
“大人還欺負小孩兒!太過分了!那衣服呢?”
“哼!我才不是小姑娘,我不穿花衣服,都給我脫了、扔了!”向北一叉腰,站在客廳當中,仿佛一個小哪吒。
秀蘭和張桂香哭笑不得,張桂香趕忙過來拉他,“那你也不能在外面就脫了衣服扔了啊?這我們小時候誰不是揀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快進來,光屁股溜丢的別凍着。”
“沒羞沒羞!略略略!”胡向曦用手指在臉上劃拉了兩下,沖胡向北做了個鬼臉。
“媽媽,二姐笑我!”
秀蘭一邊幫小兒子穿衣服,眼皮也不擡沒好氣地道:“你二姐就是全家最大的二皮臉,你非要跟她一般見識?”說罷,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沒一個省心的。”
這時,向東忽然過來了,搬着個小板凳,坐到秀蘭旁邊,“媽媽,我是你聽話的乖兒子。”
秀蘭樂了,“你聽話啊?你怎麽聽話了?”
“我要好好讀書,将來考個大學。然後買很多好吃的給你。”
“向東真乖!”秀蘭摸了摸向東的小腦袋。
等到晚上胡雪健回來,秀蘭心事重重,忍不住将白天的事情都跟他說了。
“嗨,都小孩子說的話,老高他們也可氣,明天我找他們去!”
秀蘭依舊愁眉不展,“我跟你說向楠的事怎麽辦哪?”
胡雪健在被窩裏動了動,“向楠怎麽了?想當兵不挺好麽?”
“是文藝兵!”
“文藝兵不也是兵嘛!那大多也都是女孩子去當的,額,又能有當兵的待遇,這唱歌跳舞也是你們女同志擅長的、喜愛的,還漂亮對吧?”
“那……”秀蘭的眉頭緊蹙,又不好直接對胡雪健說出自己心中的偏見,“臺底下那麽多人看着呢,有男同志有女同志的,多不好啊!別的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男同志,可是最喜歡去文工團湊熱鬧。逮着個漂亮女兵就聊個不停、套近乎。”
胡雪健也樂了,“我胡雪健的閨女誰敢湊過去套近乎?誰耍流氓我扇誰!你想多了,現在的人思想純潔,不像舊社會時候。這臺上演出,能被很多人喜歡、鼓掌,那不也是很光榮的事?”
“好像也是。”秀蘭漸漸放下了心中的偏見,“是我想多了。對哦,咱這兒是部|隊,人都好着呢。唉,女大不中留,再過幾年就更不聽我們的了。我在想連向楠都這樣,向曦将來得什麽樣兒?”
胡雪健抖抖手中的報紙,“所以這事兒你這個當媽的得做好把關。與其讓她自己去鑽,不如你帶她去,看能不能找找認識的,先去培養培養。說不定,過段時間就知難而退或者換想法了。”
秀蘭來了精神,“說的對!我明天就帶向楠去,看能不能當個報幕員什麽的,跳舞太累了。”忽然眼一撇,扯了一把那報紙,“你什麽時候也開始看報了?”
“這不一直學習着麽?”
“你這叫裝大尾巴狼。”
胡雪健将報紙朝床頭一放,“敢說我是大尾巴狼?我讓你知道什麽叫真的大灰狼!”
兩個人鑽進被窩扭打了一會兒,秀蘭求饒,“我認輸了,隔壁媽住着,回頭都聽見了。”
第二天,秀蘭把這事跟蔣琬說了,蔣琬的想法也是和胡雪健一樣的,“我家舒顏也想跳舞,幹脆以後跟向楠做個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