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林山雪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一個糟糕,甚至稱得上惡劣的人,但大多時候她會選擇遺忘,你知道的,生活最擅長的就是溫水煮青蛙。但不可避免,總有那麽幾個時刻,這些被刻意遺忘的東西會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每當這時,她的心情就會變得非常差勁。
很多人不約而同選擇在冬天和夏天死去,也許純潔,也許燦爛,可惜上清市冬季無雪,夏季多雨。
但也不必難過,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不需要外物加持。
擦幹血跡,填補缺口,泛着青紫色的屍體再次煥發生機,無論靈魂多麽破碎和肮髒,心情多麽抑郁與黑暗,林山雪心都會平靜下來。
忘了是誰說過,世間最令人難以消受的是對美的祭奠。在林山雪看來,美本身就是祭奠,而追求美,是人的本能。
躺在入殓臺上的是一位拾荒老人,上半身的骨頭碎了大半,身子像抹布一樣擰在一起,沒有骨頭支撐的皮肉耷拉下去,一些地方又突兀的鼓漲,左腿從膝蓋處被折斷,腿骨刺破皮膚,以詭異的角度彎曲着,僅剩腘窩處的皮肉苦苦支撐,才免于支離破碎的慘況。
段意又要忍不住幹嘔,林山雪沒像往常一樣譏諷他,轉身去挑選工具,簡短地吩咐:“擦。”
将翻湧上來的早餐咽下,頂着辛辣的喉嚨上前,只覺一個頭兩個大,無從下手。這樣的情況,即使在其他幾個經驗豐富的人看來也是不多見的。
他們的工作和醫生在手術臺上有些類似,最大的不同在于醫生做手術是求生,而他們,是為死。
凡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大概都有什麽必然的聯系。
也正因如此,林山雪有一種直覺,她和江綏的關系絕不會像江綏所認為的那樣戛然而止,他們的緣分是天注定的。
想到明天又可以看見江綏,林山雪死寂的眼中閃過一絲流光,放下手中的三角針,把裝滿工具的推車推至入殓臺旁。
複原、填補、縫合,每一個流程林山雪都重複過上百次。手掌貼上肌膚,或滑膩,或幹涸,或僵硬,每一種觸感都給她帶來同樣的感受——來自靈魂深處的冷。
心好像也随着種的溫度被冰封,她是靠着別人的死亡活下來的人。
進去的時候是清早,出來時只有空氣中的餘溫召示太陽來過的痕跡,一日在工作中消磨,午飯、晚飯都沒吃,林山雪還好,其他人餓死鬼投胎一般快步走向食堂。
大廳中的白色瓷磚地上散落着幾片白色花瓣,微卷,邊緣泛黃。剛結束一場追悼會,人走了大半,還有四五個人站在一遍,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卷發婦人懷中還抱着一個嬰兒,小小的,裹在襁褓中。卷發婦人頻繁貼臉去逗懷中的小孩,口中念叨:“奶奶的乖孫子喲……”
身邊圍着兩個男人,約莫是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含笑望着她懷中的孩子。
與此相對的是旁邊一對面如死灰的夫婦,婦人唇無血色,神情憔悴的靠在丈夫身側,好像一陣微風就能把她吹倒,丈夫緊緊攬住她的肩,似在安慰,又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殡儀館裏很少見到小孩,尤其還是才出生沒多久的。向食堂邁進的腳步遲疑了一下,段意喃喃道:“這麽小的孩子也要來參加追悼會嗎……”
趙婷順着他的視線瞥了一眼,走出大廳才壓低聲音說:“昨天就來過了,聽說産婦沒下手術臺。”
話音還沒落,段意的腦子裏就不合時宜的冒出保大保小的千古難題。
不管對死去的産婦,還是産婦的至親都極為不尊重,段意極力把這個想法從腦海中清除,但還是控制不住發散的思維。
“你腦子裏進屎了?”沉默大半天的林山雪冷冷看着甩腦袋的段意。
“啊?”
林山雪躍過他,“不然甩什麽腦袋?”
這是職場霸淩吧?是職場霸淩吧?是吧?是吧?吧……
飯點早就過了,熱門菜色一掃而空。炒青菜不負衆望,占據剩菜榜首的位置萬年不動搖,西蘭花緊跟其後,欲有取代之勢。
幾人躊躇不前,欲言又止,在食堂大叔的眼神攻勢下,無奈指向無人問津的綠色蔬菜,總比吃白飯好。
林山雪倒是不挑,幹淨利索的要了兩盤青菜,吃東西而已,不餓死就行。
都餓慘了,沒空聊天,忙着往嘴裏塞食物,筷子不時碰撞餐盤,發出清脆的響聲。看不上眼的蔬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要義。
正吃得起興,門外忽然又走進來幾個人。看清來人,段意一愣,是剛才在大廳裏的那一家人。
火化需要時間,餐館又都在山腳下,多數人家不願折騰,就選擇來食堂随便吃點。隔了一條過道,與他們相鄰而坐。不知是不是因才說過人家的閑話而心虛,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幾人吃飯的速度都慢了下來,筷子也不再碰到餐盤,食堂靜悄悄的,幾只白色的蛾子圍繞燈光飛個不停。
小孩睡着了,躺在嬰兒車裏。五個大人圍着一桌殘羹冷炙,沒有人先動筷子。兒子有些胖,臉圓有肉,從林山雪的角度很清楚的看見他臉上的肉忽然堆疊起來,笑着活躍氣氛:“爸、媽,多少吃點,還有一會兒呢。”
然後起身夾菜,先夾給了岳父岳母,接着才是自己父母,輪到自己的時候,看着盤子中西蘭花,愣住,笑容消失了片刻,又很快堆疊起來,放下筷子,笑道:“我過去看看,萬一那邊好了沒人在麻煩。”
男人剛起身,他母親的手背飛快擦過眼下,眼睛紅紅的,接過兒子的話茬兒,把餐盤往對面推:“來來來,親家母,随便墊吧幾口,一天都沒怎麽吃飯,身子受不住。”
盤發的婦人輕輕吸了一口氣,小幅度地點了點頭,依言拿起了筷子。
至此,旁邊一桌屏息凝神的閑雜人等也松了一口氣。段意三兩下把碗裏的飯扒拉完,還沒咽下去就往外跑,說是去上廁所,實在憋不住了。
沒了顧忌,幾人吃飯的速度又快了起來,出門的時候恰好遇見上廁所回來的段意。
“你們就吃好了?”說罷探頭往裏看了一眼,那一家人還在安靜吃飯,男人沒回來。
趙婷拽他,“看什麽啊?”
段意縮回脖子,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我看見……看見……”他道,“那個人沒去火化車間,他在廁所裏……在哭。”
18歲的周成拖着行李踏入大學,迎面走來一個穿着紅馬甲、紮着高馬尾的學姐,她臉上帶着笑,小鹿似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同學,哪個學院的?”
周成愣了一下,傻乎乎地說:“建交。”
“嘿,果然,我一看你就是我們大建交的!我們建交的男生就沒有不帥的!”
周成永遠記得那天,金燦燦的陽光打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細小透明的容絨毛仿佛在發光,他當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大學啊。
他們是大三的時候在一起的,他主動。那時周成還是一米八幾熱愛運動的陽光帥哥,面對校園女神也毫不犯怵,說是這麽說,等真到了告白的前一夜,他緊張的覺都睡不着。
告白,在一起,畢業,她考上研究,他一頭邁入社會,抱着一定要出人頭地的心态在職場橫沖直撞。
熬夜、加班、酒局……一個不落。
等她畢業,一米八幾的陽光帥哥蹉跎成了挺着啤酒肚的油膩大叔。
但他們還是結婚了,并很快有了小孩。
她吃清淡營養的孕婦餐,他陪着她吃毫無滋味的減肥餐。周成記得在她進手術室之前,他們最後吃的一頓飯就有西蘭花。
他當時還深惡痛絕的說,等減肥成功後,決不讓西蘭花踏入家門一步。她當時已經有些不舒服了,虛弱地笑着,“那我想吃呢?”
周成委屈巴巴的握住她的手,“那我就離家出走。”
“等你吃完再回來!”
世間最令人難以消受的是對美的祭奠。——餘秋雨《文化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