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村裏的人死了,要有親人為其擦洗身子,換上壽衣,然後安排葬禮,設置靈堂,通知親朋好友前來吊唁。主人家在葬禮上是很少哭的,甚至會對來客笑臉相迎。當天夜裏,晚輩要在靈堂輪流守護逝者,隔天葬禮才正式開始。伴随着響徹雲霄的唢吶聲,所有親朋好友排成幾列跟在擡棺人的後面,一路到達下葬地點。
棺材沒有封死,下葬前還需要打開。僧人念經,親人們就圍着墓坑一圈一圈的走,直到僧人停下,這時候可能會有小孩問“媽媽,為什麽他要躺在那裏”,年輕的母親一把捂住小孩子的嘴,歉意的對其他人笑笑……
但是這些都不會出現在王老頭的葬禮上,不,他甚至沒有葬禮。
他沒有親戚,沒有朋友,而葬禮,是為活人而辦的。
村民一路跟着警車過來,拿着蒲扇,聚在門前,烈日在他們頭頂上。死了三天才被發現,如果不是林山雪的突然造訪,可能還要更久,說來凄涼無比,也不過就是今晚飯桌上的下飯小菜,感嘆一聲,唏噓一句,輕飄飄的過去。來日再有人路過這幢房子,想起那晚飯桌上的閑談,側目一眼,走過去,而後再無人提起。
林山雪平靜地接受警察問話,穿着防護服的警察進進出出,不久之後,殡儀館的人也來了。電話都是她打的,用王老頭的手機。
與王老頭的交情不深不淺,談不上難過,更多的是無聊,但警察不讓她走,只能靠邊站鼓搗手機。警察來叫她去做筆錄,她剛好在新注冊的賬號上上傳了一個視頻。
邏輯清晰,情緒穩定,有問必答,态度良好,林山雪表現稱得上完美,整個流程結束的很快。打扮清爽幹練的女警合上記錄冊,問道:“冒昧的問一下,您是做什麽工作的?”歉意一笑,繼續說,“因為看見這樣的場景……”
林山雪朝室內努努嘴,殡儀館的工作人員正在處理滿是蟲卵的屍體,“他們是我同事。”
“躺着的……也是。”
她自己走回去,夕陽尾随,熱浪退去,海風吹來一絲清涼,勾起發絲在空中纏綿。新來的門衛小哥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見林山雪過來,擡起眼皮看一眼,又飛快垂下去。窗臺上的家庭監控不見蹤影,問了才知道,大門口的監控已經修好,自然就不太需要雞肋的替代物。
一個工作做了那麽多年,就不止是工作了,它是生命的一部分。特意買個監控留下,在家也能打開app看看,就好像自己還沒有離開,好像自己還有用,更奢侈的,大概是希望不要被遺忘。
現在,王老頭和他的監控,都被這個世界掃地出門了。
林山雪五天沒有出門,沒有和任何人聯系。從王老頭手機裏拿到了完整的監控視頻,發到網上,又花錢找了幾個營銷號,一夜之前網上形勢逆轉,罵過林山雪的人噤聲潛水,聲讨大軍潰不成軍,與此同時,發造謠視頻的男人被罵上熱搜,幾萬條評論都在問候他父母,私信更是不堪入目。
林山雪最後一次點開他的賬號,他曬出自己的抑郁症診斷報告、割腕的照片,并手寫了一封道歉信向網友道歉,只字不提林山雪。
評論還是罵他的居多,但也出現了一些另類的聲音。
“可以了吧你們,真要把人逼死嗎?況且是那女的有錯在先,說話那麽難聽,換你你不生氣嗎?”
“确實,雖然博主的問題更大,但是那女的明顯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樓上兩位你們沒事兒吧?”
又是一輪罵戰。
林山雪冷眼看着這出鬧劇,沒有揚眉吐氣的痛快,也沒有被各打五十大板的憋屈。
網暴女明星的人,網暴她的人,網暴視頻博主的人,以不同名義做着同樣的事的人們。如果是幾天前的她,大概會興致勃勃欣賞這一切。
發現自己翻車,第一反應不是銷號跑路,而是曬出病歷與自殘照片,更添一把火,日後無論是支持還是謾罵,流量始終被捏在手裏了。若是他再努力一些,視頻質量有了質的飛躍,積累大量粉絲,那風向會再次逆轉,仿佛他清清白白,從未翻車過。
她喜歡這樣的發展,每一次都會讓她由衷感嘆世界真奇妙,從而滋生出些許樂趣。
但現在,林山雪覺得無論以後是什麽樣都無所謂,反正風光與低谷終将化為虛無,遺忘才是标準結局。
她想起被蛆蠶食的王老頭。
什麽也提不起興趣。
她在床上躺了五天,沒有什麽意識,浸泡在潮濕的空氣中,黴菌爬上斑駁的牆壁,在林山雪的心底生根。
“你是死在床上了嗎?!”李雅莉風風火火的闖進來。
被窩裏傳來窸窣的聲響,不一會兒又沒了動靜。
李雅莉大跨步走到窗邊,刷的一下拉開窗簾,陽光轟轟烈烈的照進來,沒有任何準備的林山雪用手背捂住眼睛,翻了個身。
“幹嘛呀~”
“幹嘛幹嘛,你說我幹嘛!?”李雅莉掀開她的被子,使勁推了她一下,“趕緊起來!”
林山雪把被子拉回來,“不要,不上班我起來幹什麽?”
李雅莉拽着被子沒讓她得逞,又推了她一下,“館長說下星期讓你回去上班!趕緊起來!”
半阖的眼睛睜開,聽見是下星期又緩慢的沉下去,語氣懶洋洋的:“下星期的事你現在叫我有什麽用?”
李雅莉冷笑一聲:“呵,下星期再叫你?那還需要叫嗎?直接拖焚屍爐得了!”嘴上不說,其實李雅莉這幾天一直關注着林山雪的動态,每天下班前都偷偷來她房間看一眼,生怕她一個想不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好在林山雪只是躺着,什麽都沒做,但接連五天窩都沒挪一下,還是愁的李雅莉吃不下飯。今天才收到确切的複工消息,李雅莉火急火燎地跑過來,一定要把她弄起來不可。
李雅莉直接把被子扔床尾去,林山雪拗不過她,垂頭喪氣地坐起來,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你想讓我去哪兒啊?”
“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李雅莉彎腰收拾地上亂扔的衣服和瓶瓶罐罐,“別在我眼前亂晃,心煩。”
到底是誰來誰眼前晃啊?
林山雪又好氣又好笑:“您在辦公室,我在宿舍,咱倆隔着十萬八千裏,誰也不挨着誰,您自己非要跑我房間來,怪誰?”
李雅莉抄起一件T恤砸她頭上:“換完衣服趕緊滾!”
那就沒什麽道理可講了。
李雅莉一路目送林山雪出了殡儀館大門。林山雪在路邊蹲了會兒,打了個呵欠,估摸着李雅莉已經進去了,想折返回去睡覺,結果一轉身就與遠處的李雅莉四目相對。
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望着山下的海,想成為浪花,一頭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林山雪打開手機,在浏覽器輸入“一個人可以去幹什麽”。
ktv、電影院、吃火鍋、咖啡廳、廣畫展、爬山……簡而言之就是,什麽事都可以做。
可是有什麽意義呢?
她的答案是恒定的,沒有意義,什麽都沒有意義。
山道風景好,車不多,是騎行的絕佳路線。光林山雪在這兒坐了幾分鐘裏,就有七八輛山地自行車從她面前騎過,偶有幾個騎行的人會沖她點點頭,輕快地打聲招呼,蒙着臉,看不清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他們的愉悅。
這不是工作,純靠喜歡驅動。她小時候喜歡漂亮裙子,喜歡洋娃娃,喜歡糖醋排骨……現在不喜歡的東西能說到天荒地老,喜歡的感覺卻是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最近一次與“喜歡”沾邊,是在醫院聽見護士和她說,江綏有喜歡的人了,還是他的學生。林山雪驟然聽到這些,腦海中只有四個字——關我屁事。現在想來,護士大概是想讓她離江綏遠些?
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滑動屏幕,最後還是點開江綏的聊天框,消息還停留在五天前江綏發過來的“好”,林山雪覺得格外刺眼。
分別那天做出一副想要幫她的模樣,其實一點兒都不在乎。
林山雪在聊天框裏打了幾個字,猶豫了一下,點了發送。
林山雪:【你在哪兒?】
江綏:【學校,一點半有課。】
林山雪怔了一怔,沒想到江綏會回那麽快,像專門守着手機等她發消息似的,也沒多想,江綏的答案正中下懷,林山雪立刻回到:【我來找你。】
對面好一陣沒消息,也許是不想讓她去。林山雪點開打車軟件,她就偏要去看看江綏喜歡的是什麽人。
江綏:【抱歉,剛才有事。一教306,三點十分下課。】
在車上收到了江綏的信息,林山雪看了一眼,熄滅屏幕趴到車窗上,指間有節奏地敲擊車壁,沿途有巨大的風車路燈,她一個個數過去……
想讓她去、不想讓她去、想讓她去、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