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三①

番外三①

上界有雲,貓妖近邪,一念成魔,入魔必滋事。

數萬年下來,多貓妖生禍,亂綱常,擾仙凡,故此族類凋零,餘今日,僅剩一二。

這一二,還是上神與貓妖結合,留下的兩個孽-種。

上界衆人不知兩個從父神性,哪個從母妖性,便得待貓妖化形成人,額間現蓮花紋印後,方可知。

有紋印者,當從其父心性,可留之,無紋印者,去之。

以防妖性再現,亂上界。

又念及佛理感化可去妖性,遂讓二子入重銮殿,聽佛經。

重銮殿為清源仙君府邸,其僅有一徒,名為桓容,小字七生。

二子亦得名,一為“将夏”,一為“将冬”,多喚小夏,阿冬。

生性亦與賜名相近,“夏”者活潑開朗,“冬”者沉靜少語。

物換星移,二子佛前聽禪,亦不知上界歲月幾何。

——《上古卷宗》

桓容第一次遇見那只貓時,是清明節,細雨瀝瀝。

他一身水色藍衫,純黑布履,踏在青石子路上。

空氣中是泥土和青草的淡淡香味,上界的宮殿也在朦胧雨霧中看不真切,水墨一般。

桓容就像畫中人,撐一柄玉骨傘,氣韻清雅。

直到,一只貓兒從前面的樹上竄下來,髒兮兮的腳印直接烙在了桓容雪白的裏衣上。

恰好在他露出的衣襟邊,留下個梅花似的灰印。

桓容微微垂首,望了一眼。

而後漫不經心地,傾斜雨傘,任由積聚的雨水,嘩地一下,全淋在跳到一旁的貓兒身上。

霎時把它雪白光亮的毛皮全部打濕,貼在小小的身子上。

少年微笑,繼續前行。

那只落湯的貓兒卻不依不饒,它捧着從樹上摘的一只青芒,往桓容傘底下鑽。

少年忽停下了腳步。

他挪動玉骨為柄的紙傘,往左,往右,那只貓兒也跟着往左,往右,他忽彎腰,拎起它的後頸,提到了一邊。

再繼續撐傘前行。

未過多久,水色長袍後就多了點東西,桓容回眸一看,那只雪白的貓兒正圓瞪着眼睛,扒在他的衣衫上,小爪子扣得牢牢的。

少年再笑不出來。

他施了道淨塵訣,一并把自己和貓兒身上的雨水與污-穢抖落幹淨,才覺得心情好些。

桓容愛幹淨,是上界裏出了名的,作為清源仙君唯一的弟子,他生來就錦衣玉食,天資過人。

在娘胎時,已有兩百年道行。

修成正果,指日可待。

只要不破了童-子之身。

他想到這裏,剛翹起來的唇角都有些僵硬。

便不再理這只貓兒,少年撐傘踏上青石長橋,望着被雨滴沾濕的荷葉,忽生了點恻隐之心。

他伸出只玉砌般的手,靈力微起,一節斷莖的荷葉就到了手心,上面還滾落着晶瑩的水珠。

桓容轉過身,望着樹下避雨的貓兒,又折回去,将荷葉塞到了它小小的,怯生生的爪子裏。

這一刻,連風都是溫柔的。

貓兒也看清了少年的容顏,劍眉星目,鼻梁挺直,唇微揚,唇色極正,精致又幹淨。

一襲藍衫愈發顯得肌膚如玉。

像貼在門上的門童,卻比門童好看多了,也沒那麽喜慶。

貓兒心想,它見過的世面還是太少了,但不可否認,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它被這少年驚豔到了。

它伸了伸小小的爪子,一只青芒就遞了過去,還透着清香。

桓容一怔,沒有接,只含了點興致問道:“你叫什麽?”

“小夏。”

周遭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一人一傘,一貓一荷葉,立在樹下,他微彎腰,它微擡起頭,仿佛就是剎那永恒。

那日後,桓容身後就多了個小尾巴,十分乖巧,總是悄悄跟着。

偶爾,他去藏經閣讀書時,那毛色雪白的貓兒就會跳窗而入,小小的紅色的唇邊銜着幾枝最新鮮的果子。

有時光線微變,雕花的窗棱把影子打在桌面上、身後雪白的牆上,檀香袅袅,環境清雅。

那貓兒就突然跳來。

像是投入沉靜小湖裏的一顆石子,霎時就蔓延開來,在人心底留下深深淺淺的波紋。

一開始,桓容要麽關緊窗扇,要麽輕念着設起結界,要麽直接隐身叫人尋不着。

可時間久了,他都覺得無聊了,那貓兒還沒有離去。

只是跟着。

慢慢地,日升月落,藏經閣外的銀杏葉開了又落,飒飒風聲中,冬日漸近。

風雪洋洋灑灑。

桓容又一次動了恻隐之心。

他放了那只貓兒進來,進來到火爐邊烤熱它冰疙瘩一樣的小爪子,又請它喝了一杯熱茶。

貓兒就像小酒鬼一樣,白絨絨一團,懶洋洋窩在那裏,淺淡剔透的藍色眸子微轉,靈氣又活潑。

他問它:為何跟着他?

貓兒說:學習進步。

原來,這貓兒是聽了上界說清源仙君的弟子桓容是最有佛性的年輕一代,又天資過人,才打定主意跟着,書中不是也說,若想進步,就要尋覓良師益友嗎?

貓兒想,無論自己的血液裏妖性有多少,都會努力去克制。

它不想永遠都當個妖。

和阿冬不同,小夏永遠往好的方面想,哪怕注定最後妖性過重,要被上界除去,也想努力試試。

它信命,不認命。

得到答案後,桓容對貓兒的态度好了許多,他本以為…就當是他多想了吧,無論如何,既是一室聽經的弟子,就該提點扶持。

且得知自己沒被惦記後,少年與貓兒親近了許多,如師亦友。

無怪桓容多想,這些年來,想得到他天生就有兩百年道行的修士太多了,更別說妖,一個個幻化成漂亮女子的模樣,近他身邊。

桓容早就看厭了美人-皮。

或清純,或妖嬈,皮-囊下包裹的,都是一顆狼子野心。

這只貓兒卻不同。

單純到近乎執拗,只是一門心思求經問佛,比誰都虔誠。

它像是從未變過,又是一年清明,仍舊從樹上竄下。

抱着一只最大的青芒。

他還是嫌它髒,不肯抱它一下,只是盯着雪白裏衣上被蹭下的梅花腳印。

也沒有覺得厭惡,反而看出了幾分難得的可愛。

像從前一樣,貓兒它去前方墓園中拜祭父親,那位上神,掌蓮華。

桓容亦去拜祭母親。

他的母親曾是上界最有天賦的神君,鎮守一地,僅次于帝君,只是因生桓容而隕落。

而關于他的生父,無人提及。

桓容只會在月圓時分感受到。

他走近祭園中,适時清明的雨已停歇下來,他收了玉骨傘,幻化成了腰間的一枚玉墜,環環相扣,随風而轉。

桓容還未給玉墜取名,只知這是随他出生時所帶的。

他這一番化傘為玉的舉動行雲流水,倒是驚呆了那只傻貓兒。

少年忽覺有趣,又從腰間取下玉佩,放置掌心,輕念着幾句法令,變幻成其他模樣。

有雪白利劍,有漆黑長刀,還有滿月彎弓。

用玉變換成的滿月彎弓真的很好看,水色的弓身,玉制的箭,貓兒在藏經閣看了許多書,這樣的弓箭還是獨一份。

它那雙琉璃般的眸子都亮了。

桓容翹起了唇角,将彎弓遞過去,在那小爪子将要碰到時,又悄然收回,豎起敲了敲它的頭。

道:“你還未幻化人形,亦沒什麽法力,怎能挨仙術這麽強的物什?”

它喵嗚叫了兩聲,很委屈。

桓容搖搖頭,又往前走。

貓兒難得沒有利落跟上,不知怎的,少年餘光瞥見母親墓碑前供祭的青芒後,又心軟了下來。

他停下腳步,轉身叫它。

貓兒又大又圓的眼睛忽又亮起來,連耷拉着的耳朵都靈動了。

它往前竄來,要撲到少年懷裏,桓容還是躲開了。

他向來不喜親近。

只是一手拎着貓兒的後頸,一手點着貓兒的額頭,惡作劇般讓它不能靠近,看着貓兒撲騰着自己的小短腿,桓容難得笑的開懷,他這樣一笑,就像冰原裏的花開,顏色姝麗,暗香浮動。

一低首一斂眸都是驚豔。

貓兒看得眸光有些癡,也只是癡了片刻,很快偏過頭,一副不屑的模樣,還哼哼着小鼻子。

桓容見了,唇角的笑弧愈深,看着雲淡風輕的溫潤模樣,卻忽伸出手,捏住了貓兒的鼻子。

看着它憋紅臉的模樣,少年笑笑,轉過身,眸底帶着點壞意。

遠遠望去,一人一貓,一高一矮,氣氛卻莫名融洽。

物換星移,不知不覺已過了五個秋。再過兩個五年,貓兒或許就會幻形了,屆時它與叫阿冬的那只貓,誰成人後額際有蓮花紋印,繼承父親的衣缽,誰就會被留下。

桓容也知道這點。

不知不覺,他對這只貓兒關切了許多,已悄然習慣了陪伴。

又是一日下起了小雨,衆弟子無需去重銮殿修行,都閉門修行。

貓兒悄悄跑來少年的殿宇,從他給它留的一道窗逢裏鑽了進去。

室內浮光暗湧,又如仙境般雲霧缭繞,貓兒眨了眨眼睛,望見了屏風和衣架後的一抹人影。

可它傻傻的,在情事上猶不開竅,便也大大方方跳上前,還做了個鬼臉,想吓吓那正洗澡的人。

桓容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少年從浴桶中起身,仿若清水出芙蓉,不過眨眼片刻,弟子服已飛來穿至他身上。

但不知是蒸汽過熱,還是現在日頭有些大,少年終年如玉的皮膚微微泛紅起來,愈發襯得唇色朱紅,連精致鳳眸都帶點撩撥意味,他擡首,眼睛微睜,就那樣望來,活色生香。

貓兒的眼睛一眨不眨,它還不懂,可身體本能地出賣了它。

淡淡血-腥氣就從鼻間湧出,滴入浴桶中,像暈開的一朵蓮花。

桓容瞥了它一眼,忽執起發帶,系在了貓兒的眼睛上。

道:“再看?再看就把你扔出去。”

貓兒懵懵懂懂點頭,那發帶系在眼睛上,悄然滑落到它鼻尖上方,獨屬于少年身上那股冷香就鑽了進去,很好聞。

比雨後的空氣還好聞。

比清晨的露水還清新。

比雪地的梅花還幽冷。

它忽然傻傻笑了起來,不出意外,被桓容拂袖一扇,揚到了室外,卻很溫柔,恰巧使它落在厚厚的草垛上,不疼不癢,反倒日光暖洋洋的。

這可比對那些女妖溫柔多了。

且不說沒得看,還多被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待桓容束好長發,穿上水色藍衫,系好腰間玉佩,才從殿宇裏走出來,他一雙純黑布履,明明是最沾灰的,卻比白色還要一塵不染。

整個人走來,沐浴在日光下,白皙通透,一舉一動都是幹淨的少年氣,貓兒忽想起:上界流傳,不管仙妖,都想要吃了他。

它咽了咽了口水,覺得這樣好看的人吃了還是可惜。

只是不明白為什麽。

桓容朝它走來,卻是又看出了些什麽,他向來聰敏,心思靈透,微一轉眸間,已猜大概。

少年挑了挑眉梢,微歪頭,笑道:“想吃我?”

貓兒連連點頭,又似做錯了什麽般連連搖頭。

他伸出手指彈在它額頭上,唇角微翹,說:“去夢裏吧,夢裏能吃到我。”

“走了。”

少年拍拍手,随風振起腰帶和發帶,意氣風華,正要去重銮殿聽經,貓兒也乖乖跟上。

在那裏,金光閃閃,佛性從四壁繪畫中溢出來的殿宇裏,貓兒望見了另一只貓兒,一身純黑,叫阿冬。正倚在雕龍的金柱上倒立。

見小夏這只純白的貓兒來了,它好像有些閃躲般,也不倒立了,側身藏進了金柱後。

小夏便覺得奇怪,阿冬一向沉默寡言,可與一母同胞的自己還是很親近的,就像這倒立,也是小夏說:在書中看到,有利修行。

那時,阿冬十分嫌棄,卻沒想到它會偷偷自己做起來。

小夏轉了轉眼睛,忽然跑上前,蹭了蹭它的額頭,又伸出小爪子拉它出來,也不多說,只捧出一把隐形的紅色小圓果子,塞到了阿冬手裏,道:“菩提子。”

此物通佛,壓惡性。

桓容給的。

阿冬見了後,輕輕推開,又別過頭,只是低垂着腦袋。總叫人看不清在想什麽。

小夏早就習慣了,只是留下一半放到它掌心,笑得彎起了眸子,說:“阿冬,不管我們哪個近佛性,哪個近妖性,首先都是姐妹。”

它伸出爪子摸了摸阿冬的頭,像姐姐一般,卻實際上是妹妹。

适時,大殿鐘聲敲響。

小夏往後一個圓滾,雪團子般,滾到了自己聽經的蒲墊旁。

它又像往常一樣,輕輕敲了敲前面弟子的背,待對方回頭時,漾起一個又軟又萌的笑臉,讨好着跟人家換了座位,就這樣一路拿着自己的蒲墊一路往前換,它終于換到桓容身後。

吹了吹掌心,小夏想敲敲少年挺直的背,卻忽然發現他挪開了。

它歪着頭,也随他挪。

就這樣一來二去,待清源仙君方正嚴肅着出現時,才消停。

不知為何,小夏總覺得這仙君不喜歡自己,難得是因為它老是跟他最得意的弟子在一起嗎?

它揉了揉頭,雙手合十,格外認真虔誠起來。

小夏想,既然別人不喜歡,它就做好自己,不要更招人讨厭就好了,它又不是桓容,上到仙君仙子,下到女妖女怪,都喜歡。

再說了,不喜歡他清源仙君的人才多呢,小夏捂嘴偷笑一聲,看向周圍的弟子們,明明被那刻板的念腔,枯燥的梵文弄得坐立不安,臉上還是一副如被點化的模樣。

只是沒想到,它的聲音很小很小,可好像還是被桓容聽見了。

這家夥還站起來來打小報告,高潔如蓮的模樣,卻說道:大殿裏喧嘩、不嚴肅者,按戒條入藏經閣打掃,為期三日。

清源仙君滿意地點點頭,捋了捋胡子,又讓愛徒坐下。

桓容笑笑,甚至能猜到那只貓兒在背後張牙舞爪的模樣。

下課後,他提前等在藏經閣,果然等來了拖着掃帚的那只貓兒。

灰頭土臉的。

他微微側過頭,忍住笑意,合上經卷,再一本正經說:“快掃,師父派我來監督。”

“略略略略。”它對他吐舌頭。

桓容臉上的笑意終于耐不住了,他站起身,指尖輕揚,幾道淨塵訣就施了出去,藏經閣瞬間幹淨得反光。

少年又招了招手,微揚下巴,指了指身畔的座位。

貓兒不解,還是委屈巴巴抱着掃把過去了。

桓容說:“看書吧。”

若非師父提了,讓自己離這只貓遠一點,他也不用拐着彎兒。

窗外,銀杏葉簌簌而落,一人一貓端坐在桌案前,檀香悠悠。

唯有輕微的書卷翻動聲。

又過了些許時日,只知道天邊的月亮越來越圓,似乎臨近中秋。

貓兒發現,那少年忽然離自己越來越遠,總是在閉關。

它也想過去探望他,只是清源仙君派人守着,還聽人說,桓容設了結界,其他人進不去。

它怏快低下頭,再次把一簇新鮮的小果子放在門口,垂頭喪氣走了,及至月圓之年那天,上界所有人都去看女仙女修的表演,那守着門的道童才不見了片刻。

小夏便想試着靠近。

結果出乎意料,那傳得玄乎其玄的結界竟然不攔它。

可它明明看見,好多想乘虛而入的女修女妖都被打了出去。

懷着這樣的疑問,她輕易穿過房門,恰恰撞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暗香浮動,清冷幽寂。

它擡眸,卻滿是困惑。

眼前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剔透的褐色瞳孔變成了純黑,愈發襯得臉色蒼白。他墨發披散着,虛弱得倒像個凡人。

“很奇怪吧?”桓容說,他把貓兒拎到高臺上,放它坐下,漆黑的眸直視着它,說:“我生父是凡人。”

這也是墓園裏只有桓容母親墓碑的原因,就像小夏,也找不到作為貓妖的母親的墓碑。

原來,他們都是可憐人。

貓兒忽伸出兩只小爪子,想搭住少年的肩輕輕安慰,卻發現手太短了,它咧嘴一笑,剛想收回,那少年就一把把它抱了起來。

“我很冷。”桓容說。

每到月圓之夜,當少年體內凡人的那一面出現,他就比任何人都虛弱蒼白,因而才需閉關。

想到閉關,見貓兒困惑,桓容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遞到小夏手裏,說:“你看看,或許就找到原因了。”

它乖乖聽話,打開後,發現了一绺雪白的毛發,竟是它的。

原來,這結界設置是排斥外物,除了桓容自己,就只有他身上帶着的這一绺貓兒的氣息被允許接近。不像那些女修,被打出去。

他竟想得這樣周全。

貓兒笑笑,任由少年抱着取暖,它想,他們是朋友,應該的。

少年也笑了,似乎這個擁抱讓他明白,有些情愫,已不知不覺超越了朋友。

那一點點不同,已是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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