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番外三②
番外三②
三日後,桓容閉關結束。
仙力重回筋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腰間玉墜幻化為滿月彎弓。少年依稀記得,那只貓兒傻眼的模樣。
他于辟邪谷找到它,這裏多奇花異草,貓兒或許想尋些壓抑妖性的仙靈,便從藏經閣的書中看了,來此采摘。
桓容輕咳一聲,立在崖邊。
那只貓兒就很快順着長藤,靈巧地爬了上來。
手上還抓着一束小果子。
少年便道:“又給阿冬?”
“是啊。”貓兒搖了搖尾巴,得意道:“只要我們肯努力,不管誰最後妖性重,都會有轉機的。”
“可我看它不是這樣想的。”桓容淡淡斂眸,那只叫阿冬的貓兒有些膽小,總怯生生不敢近人群。又有些自私,他曾碰見它偷偷采了菩提子,卻從未給過小夏。
明明是親人,卻總弄得如對立面般,甚至從不提起作為貓妖的母親,只一心往父親靠攏。
又或許是它生得不如小夏讨喜可愛,純黑的毛色,總讓人覺得邪性,大概是這個原因,它才膽小吧。
桓容輕輕皺了皺眉,提起眼前的貓兒,見它困惑,又道:“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他搖搖頭,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忽然握住貓兒的手,再從手中化出滿月彎弓,拉着它,運起仙力輕輕觸碰。
“想要嗎?”少年低眸望它。
貓兒的頭都要點掉了。
桓容又悄然收回,含笑翹起唇角道:“做夢吧,夢裏有。”
貓兒聽言,霎時張牙舞爪,又在他雪白的衣襟上踩了個腳印,梅花般,跑了。
身後,少年輕笑,又将彎弓化形成玉佩,已暗自有了打算。
待它成人吧。
物換星移,又是五年。
這五年裏貓兒長大許多,身姿也變得修長,少年卻恍若未變,仍是最最漂亮美好的年紀。
永遠那麽幹淨,不染纖塵。
他發現,那只貓兒越來越神秘了,似乎偷偷摸摸有着什麽打算。
意識到這點,少年從月老那裏求了根紅線過來,打算把這只總悄悄不見了的貓牽住。
若紅線相系的話,兩個人,無論各在何方,都會再重縫。
少年懷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輕笑着,又找到辟邪谷那裏,這些年來,貓兒總在此采藥。
它似乎急于去掉妖性。
桓容悄悄走近,又背手身後,裝模作樣咳了一聲。
那只貓兒卻未理。
他一怔,臨近崖邊,竟發現它被一株惡藤纏着。
書中典籍記載:崖生二藤,善傍惡生,惡依善活。
也就是說,善惡兩藤相生相滅,這只傻貓想要善藤去妖性的話,就無疑招惹到惡藤。
他心下一緊,揚起玉佩化為長劍,正要斬去,那惡藤卻把貓兒纏得更緊了些,似乎想把它拉到深淵裏,少年見狀不好,靈機一動,便從尾指現出紅線,亦纏在了貓兒的爪子上,剛想把它拉回來時,懸崖邊卻因為惡藤的動作而松動,連帶着把桓容一起甩了下去。
少年湖藍的長衫被綠藤沾上,一片狼藉,他閉上眼。
眼不見為淨。
這惡藤向來遇強則強,越是掙紮越是把人箍得緊,看着旁邊那只貓兒臉漲紅的模樣,桓容悄然握緊掌心,不動聲色。
眉眼間卻多了抹厲色。
周遭越來越暗,光線稀薄,那惡藤是鐵了心把他們往深谷裏拉。
卻在這時,藤身上長出了長莖,竟猛地一刺,紮到了貓兒額間,開始汩汩吸起血來。
桓容眉心一皺,抿了抿唇角,道:“一個十年的小妖你也吸?”
他這話引來了惡藤,似試探着,見少年毫不反抗,才大着膽子往他眉心紮來。
霎時如點朱砂。
卻很快,幾乎是頃刻間,那惡藤就發熱自爆,下了場翠雨。
桓容冷冷勾起唇角,一手接過昏迷的貓兒,一手以長劍錐入崖壁下滑,心道:二百年你也敢吸,吸不死你。
他抿了抿唇角,終究還是元氣有所虧損,霜白了唇色。
與貓兒一起墜入了崖底。
水窪淺淺,映着銀光。
貓兒悠悠轉醒時,正好望見天際一輪銀月,分外的圓。
它從少年懷中爬起來,發現了他蒼白到透明的容色,似驗證什麽般,它掀開了他緊阖的眼眸。
是黑到純粹的瞳孔。
恰逢月圓之夜,桓容又随了他父親那一半的血液,變成了凡人。
貓兒開始心急如焚。
它必須把他帶出去,這崖底太冷了,已把毫無抵抗之力的少年凍得全身冰冷,連長睫都似染了霜。
貓兒嗚咽叫了幾聲,怎麽伸出小爪子都推不動,它又呲着牙,咬住他的衣襟,想往外拖。
可還是不行,貓兒漂亮雪白的一張臉此刻盡是血痕和污痕。
還有一點點,像是淚痕。
她輕輕嘤咛了一聲,又瞥見崖邊剩下的善藤,遂狠了心直接吃下,待小小的身體發熱後,不怕死地把爪子伸向了桓容腰間的玉佩。
“滋…”它狠狠被燒灼了一下。
仙力尚弱,又有妖性,更是沒有化形成人,貓兒根本單獨碰不得這上古仙器。
可眼下別無辦法,它一人也爬不出這谷底,唯有借助玉器。
便鐵了心繼續嘗試,可每每靠近,都被如雷電般的淺紫光暈劈開,把它雪白的毛發都燒焦了。
貓兒吸了吸鼻子,又舔了舔傷口,大眼睛裏無辜又委屈。
可它仍不放棄,繼續去抓住,直到月色漸歇,它體內也越來越熱,那雙小爪子更是目不忍視後,才終于捉起。
它笑起來,學桓容那般輕念咒法,化形成了一艘小船。終于載着貓兒與少年,飛上了懸崖。
被上界衆人尋到時,一人一貓都是昏沉睡去,狼狽不堪的模樣,只是緊緊相依偎着,仿若永遠。
那日後,少年更加親近貓兒。
因它雙手纏滿了白布,還難得纡尊降貴地給貓兒喂食,懷抱着貓兒就寝,教它術法。
日複一日,夜複一夜,不知是不是那善藤起了作用,貓兒體內一日比一日炎熱,隐隐像是要提前五年化形的模樣。
它開始遮遮掩掩,總拿小爪子捂在臉上,生怕化形不好看,被桓容第一眼瞧了去。
那日,它與他正在對弈,忽覺身體燥熱萬分,竟直接丢了握在手心的黑色棋子,往少年殿宇後的溫泉池跑去了。
它跳進水裏,濺起水花。
桓容趕到時,池子裏已沒了貓兒的蹤影。
他定定一望,适時有人破出水面,随風揚來的水珠灑在他身前。
朦朦胧胧中,是一抹女子的倩影,她望過來,眼裏透着怯。
長如墨的發濕漉漉滑下,順在她鬓邊,她肩後,還有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少女就像不谙世事的嬰孩,漆黑明亮的眼睛裏一片赤誠。
桓容不知是什麽心情。
他猛地轉過身,頭一次亂了分寸,又指尖輕揚,幻化了套裙衫給她,他早已備好,只是未想到這麽早。
身後傳來細細碎碎的穿衣聲。
桓容等了許久,等得如玉耳根都泛了紅,才終于回眸,從下往上望,可看到那一雙細膩白皙的雙足時,又猛地回頭,閉上眼。
可她不會穿衣。
只是怯生生地在後邊拉扯着,懵懵懂懂,什麽都覺得好奇。
後山風聲寂靜,桓容也終于定下心來,他解下束發的錦帶,系在眼前,這才轉過身,親手教她。
卻也只是教,連碰一下都不敢。到底是個君子。
待那只貓兒終于把自己拾掇好,他得到肯定回答後,才解開錦帶,擡眸望去。
是他想象過無數次的模樣。
卻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真實,靈動狡黠,顧盼間眉目流轉。
“好看嗎?”她問。
“嗯。”他笑:“比想象中好看多了,如果醜一點也沒關系。”
免得招人惦記。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低首斂眸,似想到什麽,取下了腰間的玉佩,幻化成滿月彎弓,輕輕放到了她的手裏,說:“成人禮。”
“那它叫什麽名字?”她笑起來,天真單純,眸如一彎新月。
“執念。”桓容忽道。
“執念?”她随他念着,清脆嬌軟的聲音,不刻意,卻比任何女人都撩動桓容的心。
他笑了笑,如從前那般,摸了摸她的發頂。
她亦擡起眼眸,動了動尾指,一根紅線若有若無,牽絆在他們之間,這是桓容系上的——
姻緣。
時光流轉。
貓妖化形後,在上界引來不大不小的動蕩。
根據記載,貓妖滿十五方可化形,會有印記。
可小夏因為善藤的緣故,陰差陽錯提前化形了。
眉間卻沒有那點蓮花紋印。
這逃不開被放棄的命運。
幸好的是,另一只貓妖還要五年後才可化形,屆時看阿冬眉間有無,就可以徹底确定留哪一個,去哪一個了。
只是這暫時的存留,都是有個人費了好大力氣求來的。
小夏卻不知道。
只知道她化形後,昔日親近的桓容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刻意避着她一般。
可他明明把“執念”給了她,小夏握了握系在腰間的玉佩,心道:哪怕是有什麽問題,也要說清楚才好,沒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
她又想起自己從未送過他什麽東西,便再次爬上那棵常青的樹。
翻來覆去,只想比較出一只最大的青芒,對貓族來說,這是它們最喜歡的食物。
最喜歡的東西,送給最喜歡的人。她這樣想着,忽遠遠望見了一抹修長的身影。
像是從重銮殿走來,不知是不是挨了清源仙君那個老頭的罵,少年的神情有些冰冷。
唇角微抿,色澤蒼白。
她便不想再像往常一樣叫住他了,更不敢開玩笑叫容容。
這樣想着,她心緒已然飄遠,竟不小心一腳踏空,從樹上跌了下去,到底是幻化成人形還沒多久,小夏無法做到像貓兒時一樣靈巧。
她以為必摔無疑。
可那個看着清冷的少年忽然閃身,穩穩現于樹下,一把接住了她,眸光有些莫名。
小夏看不懂,卻看懂了桓容更加蒼白幾分的唇色。
她從他懷裏下來,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裏滿是心疼,竟想握住他的手,傳輸仙力過去。
“夠了,你那點修為。”少年撤手,冷冷道。
可他喉間微微滾動,似壓抑着什麽不肯說,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待桓容走遠後,小夏隐在眼眶裏的淚才終于湧出。
她胡亂抹了一把,又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只是往另一邊走。
未走幾步,又碰見了阿冬。
它仍是漆黑的貓兒模樣,那雙深沉的眼眸裏卻含了點其他。
像是羨慕,又似不甘。
從生下來,小夏就是雪白的模樣,世人對黑白早已根深蒂固,自然偏向小夏是從父親神性的那個。
哪怕現在,她化成人形,沒有蓮花紋印,也仍然給她五年機會,只等着自己五年後化形成人。
這樣的委屈和自卑一直深深藏在阿冬心裏,所以它并不如何喜歡這一母同胞的親人。
只是冷冷望了一眼,它與小夏擦肩而過,又念及昔日那點菩提子的情分,回眸道:“桓容,他受了鞭刑。”
先前阿冬隐在重銮殿殿梁,想打探一樣東西,恰好瞧見了。
瞧見了清源仙君教訓他唯一的弟子,唯一疼到骨裏的弟子。
似乎是因為一只人偶引起。
那木頭雕刻的人偶被清源仙君摔到地上,斷成兩半。
桓容心疼地望了一眼,忽撩起衣袍,铿锵跪下。
又聽清源仙君道:“你已經為了她去求帝君寬限五年,代價是接受賜婚,現在仍這般動情,對帝姬以外的人動情,難道是想死嗎?為了一只妖?”
“桓容,你太讓我失望了。”
少年仍默不作聲,只是抿唇接下八十一道戒鞭。
這戒鞭尾部鑲了顆佛蓮子,打在人身上如針錐般入骨刺痛。
聽說,自掌蓮華的上神,亦是小夏的父親隕落後,佛蓮子就再也不會開花了。
少年收回眸光,隐忍着呼聲,直到那顆佛蓮子都被打得掉落下來,直到清源仙君憤憤而去。
道:“跟你母親一個德行。”
好好的仙人不愛,非要與凡人結緣,自降神君身價。
甚至為了給凡人留下後裔,以身死的代價生下桓容,卻又得到了什麽?得到那個凡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孩子都不敢認嗎?
清源仙君拂袖離去,眸底卻含了點淚意。
桓容看不見,也不知道,只是撿起了那顆佛蓮子,收到袖中。
這一幕,盡收阿冬眼裏。
她才知道他受了鞭刑,也才知道,是因為小夏。
因為那個被摔斷的木人,活靈活現,與小夏如出一轍。
阿冬說罷,還未有什麽表示,只告訴對方桓容受了鞭傷,那個化形成人的女子就跑了。
甚至連緣由都未問。
徑直往桓容的殿宇跑去。
她也難得沒有分寸,既不敲門,也不通告,只是急切闖進去。
便是那般不湊巧,桓容正坐在床塌邊,脫了外衫,露出雪白的裏衣,裏衣也從肩上滑落,隐隐可見背部猙獰的傷痕。
她瞧見了,眼眶微紅,卻執拗着不肯讓對方看到一點淚光。
只是微仰着下巴,一副高傲的模樣,然後走上前,強硬着要替反手不便的桓容上傷藥。
他仍舊冷冷淡淡的。
偏過頭,不肯配合。
她卻忽然也扯下衣衫,露出半邊圓滑的肩頭,道:“別扭什麽?這下公平了吧?”
“嘩”地一聲,桓容隔空合緊了門扇,才突然把她攬到懷裏,狠狠一吻落下,又拉起她肩頭衣衫。
這個吻綿長又缱绻,仿佛飽訴了相思,他微微阖眸,隐去眼角淚光。
待任性過後,他取出懷中佛蓮子,放到她手心,道:“如果它能開花,我們就在一起。”
如果開花……
這個目标仿佛是趨策着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緊緊握住,仿佛握住他與她之間那點淺薄的緣分。
再後來,漸行漸遠。
不知礙于什麽原因,她問阿冬,阿冬也不肯說。
小夏能感覺到的,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桓容的疏遠。
而他身邊,又多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女子。
聽說是帝君的女兒,柔福帝姬,生來就是心尖寵。
小夏不明白,卻也不知道怎麽去問,只是單純地相信。
可到底是女兒家,她的那些淚水就悄悄隐沒在夜間,被日日夜夜捧着的佛蓮子盡數吸收。
她每一滴淚,為桓容留的每一滴淚,都落到了佛蓮子身上。
後來,她總會拿起他給的玉佩,将它化形成名為“執念”的彎弓,一次又一次練習箭術,練習射靶,直到百發百中,她想…她該換一個事情做了。
只要足夠忙,心就不會痛。
她又開始學寫字。
其實桓容曾教過她,在她化形成人還沒有多久的時候。
他總是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字正骨清,淡泊俊逸。
她卻寫不出他的風骨,只能寫得十分漂亮。
徒有其表,神魂荒蕪。
仿佛是小夏自己。
再到後來,她這一生,也只會寫這一種字,她多多少少像了桓容,術法像,寫字像,還有很多很多…他教給她的,都像。
可他放棄她了。
有了新的學生,是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