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解剖臺上
解剖臺上
一夜無夢。
清晨,黎花神采奕奕,她将那件紅肚兜穿上,高高興興出了門。
“夫人……”
一聲不大的呼喚,黎花吓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小夥子從一輛銀灰色的卡宴裏鑽了出來,看樣子似是等了很久。
“夫人,老板派我送您……”
老板?哪個老板?一時間,黎花反應有些遲鈍。腦海中,冷月的形象一閃,她明白了。
就在黎花想拒絕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冷月的。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時間選得也太準時了。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在身前,讓人覺得詭異,又看了一眼不停唱歌的手機,黎花想了想,還是接通了。
“花花,那是我新招來的司機,姓孫,專門負責接送你,車號是XXX,對了,你若是不喜歡那個人,那我就辭了他換別人,不過,那小夥子恐怕要失業了,想想他也挺可憐的,母親有病,家庭條件不是很好,我是看中他是退伍兵,才收留了他……”
威脅……赤果果的威脅……
“啪……”的一聲挂斷電話,黎花頓時氣從心底生,他也太霸道了吧?離婚後五個月,不問不理,将她束之高閣,如今,怎麽說黏糊上就黏糊上了呢。她哪裏做得好,讓他有黏糊的因由?她改還不行嗎。
想發脾氣,意識到腹中小寶寶,她忍了忍,然後,擡頭擠出一抹笑,對小夥子吩咐:“我們走吧……”
小夥子立即喜上眉梢,感激地笑道:“謝謝夫人……”一笑,還露出兩顆小虎牙,很招人喜歡。
黎花恨恨地罵冷月,他這是明擺着想讓她就範。他知道自己心軟,看不得別人因自己受不公正待遇。冷月就是抓住她這個缺點,來要挾她。如果她非得不用司機,那這個叫小孫的年輕人就失業了了,自己是罪魁禍首。
也罷,既然他付錢,既然小夥子急需這份工作,那麽,她一個白坐車的,還有人怨言?這麽一想,黎花也倒安心起來。
F市公安局,法醫解剖室。
黎花穿着白色大褂,手裏握着寒光閃閃的解剖刀,剖開腹腔後,助手陳菲驚呼出來:“天哪,怎麽這麽多血?”
陳立業也湊上前來,看了一眼,驚詫道:“可不是!黎主任,怎麽會有這麽多血?”
黎花秀眉緊蹙在一起,她冷靜吩咐另一名助手道:“李可,将血液裝進量杯……”心裏,卻也泛起合計,這麽多鮮紅的血液是從哪裏來的?
陳立業給她提供的訊息是,嫌疑人只是朝着死者的腹部踹了一腳,一腳就能出這麽多血?人也不是紙糊的,怎麽可能這麽脆弱?
陳立業看着黎花眉頭緊皺,神情嚴肅,忍不住湊上前說道:“別急……”
黎花将額前的一縷發絲甩到耳後,順便擡頭看了陳立業一眼,然後,繼續盯着死者腹腔看着。
如今,陳立業比黎花還緊張,他輕聲說道:“黎主任,一定要仔細。這個案子可不同尋常,犯罪嫌疑人是局長夫人……”
“放心,我不會讓你的烏紗帽丢了的……”黎花冷聲說道,然後,又低頭将目光落在剖開的腹腔裏,尋找着蛛絲馬跡。
“黎花,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這個案子是李局親自督辦的……我只是不想出差錯……我們是一個戰壕的……”見黎花有些不悅,陳立業急急解釋。
他知道她性子直。說話不喜歡藏着掖着,一開始跟她交往的人以為這個人說話沖,如果交往時間長了,就會領略到她的人格魅力。他就是這麽跟黎花建立起深厚感情的。
“若把我當成同一個戰壕的戰友,就閉嘴……”免得分散她的注意力。虧他們配合了這麽多年,連她工作的忌諱他都忘了?黎花擡眼瞪了陳立業一下。
那一眼很有效,陳立業很默契地不再說話,臉色卻無比凝重。
要說,這案子也不複雜,就是社保王局長的夫人踹了小保姆一腳,結果,小保姆就倒地身亡。可是,公安局的一把手李局長卻分外重視,親自點名讓黎花披挂上陣。
陳立業也明白,定是社保局王局長托人情找到李局長了。所以,陳立業才覺得這事有些棘手,憑借着這麽多年的從警經驗,他隐隐感覺,好像要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忍不住提醒黎花要仔細。
其實,憑着他們相處多年的了解,他也知道,站在解剖臺上的黎花,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冷靜,都仔細,都敬業。看她那完全投入,凝神注目的神情,讓他這個搭檔莫名安心。
“黎主任,兩千一百毫升血液……”李可邊用勺子舀,邊用量杯量,處理妥當,彙報道。一共量了兩杯多,真不少。
黎花“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死者的肝髒和脾髒部位,冷靜銳利,似兩把利劍,要透過那些心肝肚肺看穿事實真相。
黎花帶着醫用膠皮手套的手,分別輕輕觸摸了一下死者的肝髒和脾髒,想從觸感上發現誘發肝脾破裂的病理變化。
輕觸之後,纖細的柳眉更加緊蹙在一起,死者的肝脾大小質地都很正常,沒發現任何異樣,這可真邪門了,這麽多的血液,若不是肝脾破裂造成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兩個助手圍在解剖臺邊上,臉色也凝重起來。李可有些沉不住氣了,焦急問道:“主任,這麽多血,到底哪來的?肝脾都沒問題呀,這要是查不出死因可怎麽辦?”
“是啊,主任,我們怎麽辦?”另一個助手陳菲也急起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這個案子又及其特殊,可千萬別出差池。
“閉嘴!沒有一點兒定力,遇到問題就慌,怎麽當一名合格的法醫?”黎花平靜但卻嚴厲地訓斥了二人一句。
二人趕緊閉緊嘴巴,不再言語,不過,目光卻都盯着師傅,希望她一揮金手指,能發現倪端。對黎花,他們是既羨慕又崇拜,套用一句時髦話那就是,崇拜如滔滔的長江水滾滾而來。
雖訓斥自己的兩個助手要冷靜,其實,黎花心裏也無法冷靜了。這麽大的案子,全局上下,都等着她出驗屍報告呢。她驗屍報告上的結論決定案子的走向。可以說,決定着涉案人員的生死。她要是負責,能将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她要是應付了事,很可能就讓躺在這裏的人死不瞑目。
想想自己剛才的沖動,她緩和語氣,擡眼看了兩個助手一眼,“記住,一百個問題,就有一百零一種解決辦法!”
兩個助手見師父仍然淡定,他們也跟着冷靜下來。站在一邊等着吩咐。
黎花微微蹙着眉頭,低頭繼續翻看死者腹腔。眼前的一切,确實讓人摸不着頭緒。她讓自己鎮定。她明白,眼下,她是主角,是大家的主心骨,她若慌了,工作就沒法進行下去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舞臺,每個人都希望在自己的人生舞臺上展現最優雅動人,無懈可擊的一面。黎花覺得,她的人生舞臺就在解剖臺上,只有站在這裏,她才覺得自信,從容,女人的冷靜睿智一展無疑。
人都有浮躁不安的時候,人都有随波逐流的時候,黎花也有。可每當站在這裏,看着有些無辜失去生命的人,她都慶幸自己是活着的,活着就是幸福,于是,浮躁的心,就能莫名地安定下來。
黎花的目光,冷靜且犀利地在肝和脾的部位來回逡巡好幾遍,然後,果斷吩咐道:“李可,将死者的肝脾腎胃腸等取出來,我要看看生殖泌尿系統……”
交代完後,這才下了解剖臺,略微直起腰來,得機會輕輕噓口氣,心裏暗問:“寶貝兒,沒吓着你吧?第一次上解剖臺就讓你看到那麽多血,媽媽有些對不住你……不過,寶貝兒不用怕,這些死者比活人更誠實,更好相處,他們知道,媽媽是在為他們伸冤解屈,所以,寶寶不要怕……”
陳立業急忙上前,遞給黎花一塊幹毛巾,黎花擦了擦額頭上的細密汗珠,盯着解剖臺的方向,若有所思。
歇了一會兒,等李可将死者的肝脾腎胃腸等取出來後,黎花重新站在死者面前。
此時,死者的泌尿生殖系統已經完全暴露在黎花眼前。
黎花冷靜的眼,宏觀地将生殖泌尿系統看了一遍,然後,銳利地盯視着死者左側輸卵管上一個不大的血腫,盯視幾秒鐘,腦中閃過一道亮光。心裏一喜,有戲了!
她冷靜但掩飾不住語氣裏的如釋重負,聲音不大地說了一句:“終于找到了……”
然後,閃着寒光的解剖刀就朝着那個血腫切下去,接着,她下了解剖臺,将屍體留給李可和陳菲處理,她将血腫和死者子宮做成組織切片,放到顯微鏡下觀察起來。
陳立業緊跟着黎花,她的每個表情對他來說都極為重要。她若是眉頭蹙在一起,那說明遇到了難處,若是輕松地笑了,那麽,就說明難處迎刃而解。
“黎花,怎麽樣?”
“放心,你的烏紗帽保住了……”黎花眼睛盯着顯微鏡下的切片,有條不紊地說道:“死者是異位妊娠……”
“宮外孕?”畢竟幹刑警這麽多年了,對一些醫學術語,他還是明白的,“那說明,是她宮外孕在先,而局長夫人那一腳,踹中了正地方?”
“回答正确!”黎花不吝啬地送給陳立業一個微笑,解釋道:“任何外力,都有可能是輸卵管異位妊娠大出血的誘因,甚至騎自行車用力過猛,都可能造成破裂,何況是局長夫人那重重的一腳?”
陳立業嘆息一聲:“可惜這花樣年華了……”
突然,陳立業像是想起什麽,疑惑道:“死者才十七歲,怎麽就懷孕了?”
“十七歲怎麽不能懷孕?你忘了?去年那個案子,小姑娘十二歲就懷孕了呢!現在吃的東西,激素多,有的蔬菜都是打激素催熟的,何況人。”
找出死者死因,黎花也如釋重負,她突然罵了一句:“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麽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麽隕落了,令人扼腕嘆息。仗義執言,随口罵了一句。
黎花是個正直的人,這要放在古代,說不定就是叱咤風雲的綠林豪傑,或是仗劍走江湖的俠女之類。
陳立業對黎花偶爾蹦出來一兩句髒話已經免疫,他急急問道:“黎花,你說,誰給她整懷孕的?”
黎花臉上仍是一副平靜無波,但心裏已經輕松下來。她嘻嘻一笑:“反正不是我……”接着,就往外走,她還有其他後續事情要處理。
陳立業緊跟着黎花,拉住她,悄聲說道:“黎花,你說說,憑女人的第六感覺,你說說,是誰讓這個女孩兒懷孕的?黎花,這是我們私人間,朋友間的對話,沒有任何法律效力……”
如今,陳立業心裏那個不好的預感就要得到證實。黎花看他确實有些焦急,說道:“我只是猜測,再根據這個案子的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猜測的……”
于是,二人同時伸出手掌,平攤開。這是他們二人的老規矩,當一些東西無法說出口時,就在彼此掌心寫下來。
同時下筆,同時寫完,黎花能感受到陳立業在她掌心寫下的那個字跟自己的一樣,她一笑:“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黎花,那屍檢報告怎麽寫?”陳立業問道。
“如實寫……你知道,我對死者歷來是敬畏的。還有,我不能當着寶寶的面撒謊。死者正在看着我們,你擡頭看天花板,那雙無辜的大眼睛正眨呀眨呀,看着我們吶……”
說着,咯咯笑着,踏着輕快的腳步出了去。她又為一名死者查出死因,讓死者無怨無恨做亡靈。黎花感到驕傲和自豪。
顧盼颦笑間,黎花更顯得自信無比,神采飛揚。
陳立業站在原地,他是無神論者,可經黎花這麽一說,還是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後,收回目光,看着黎花閃過門口的背影,唇角抿成一抹柔和的弧度。
他臉部線條硬朗分明,被那抹弧度一渲染,竟然柔和下來許多,剛剛進來的助手被迷惑得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女人……”陳立業輕叱一聲,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