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熟悉又陌生的
蘇煜記得那天,天氣很晴朗,蔚藍色的天空,幾朵白雲懶懶的飄着,遠處立着兩根遙遙相望的電線杆,有幾只麻雀慵懶的蹲坐在那兒,或長嘶或短促的鳴叫。
他坐在回家的動車上,左邊的位置放着個小小的裝行李的背包。列車很空,相對于他所在的這節車廂,除了前面零星散坐着四五個像是去短途旅行的老人家,便就剩下偶爾推着餐車路過此處的乘務員。
“兒子,你快到了沒?”
“還沒。我剛剛坐上車,應該還要三個鐘頭。”
“都叫你不用過來,你偏偏要來。老家也沒剩多少東西,你有什麽要拿的直接在電話裏和我說就好了,還特地回來一趟,多麻煩……”
“不礙事。爸,我先挂了,這兒信號不大好。”
“好好好,我挂了。”
蘇煜現在住的房子,是當初他爸在工作期間因表現出色,單位給分配的。
一家子匆匆搬進新家,除了一些必備的生活家具和貴重的東西,其他的多數都留在了老房子裏,那棟陳舊的鄉村老房子。
記憶似乎在往回倒流,小時候的印象裏,老房子很大,四周被圍牆包圍,就留着個進出的鐵門。房子前面是個大大的院子,有一口井,裏面的水甜甜的,夏天的時候,放一個西瓜在水桶裏,用魚網封好口,扔井裏浸半天,撈上來,切上幾塊,咬一大口,那舒爽的感覺,讓炎熱的夏天都變涼快了許多。
井旁邊有個大大的石質洗衣池,洗衣池的邊上有一棵粗粗的龍眼樹,龍眼樹下裝着個蕩秋千,那是他媽媽向他爸爸軟磨硬泡要來的東西。經常他坐着,他媽媽在後面推着;有時候媽媽想蕩會兒秋千,可他推不動,就會在院子裏喊爸爸;爸爸會從二樓探出頭,無奈的看着坐秋千上笑的像花一樣的媽媽;然後不一會兒,他就出現在院子裏,一邊推着坐在秋千上的他和她,一邊數落着……
還有那只叫小黃的大黃狗,以及叫胖胖的肥橘貓。小黃單身時喜歡到處溜達,看外面的風景,開闊眼界,所以在牆角挖了一個狗洞,瞞着主人家出去浪跡天涯個三兩天才回家的,時有發生。後來膽子更大,不知道從哪裏偷拐來個剛睜眼的橘色小母貓;這下好了,風景不看了,狗洞不鑽了,成天圍着童養媳打轉,啥吃的玩的都讓着貓……瘦小的橘貓就在小黃堅持不懈的努力哺育下,成功的長大長胖……
‘歡樂的時光似乎總過得特別快。’蘇煜閉上眼,揉了揉因睡眠不足,略帶酸澀的太陽穴。
胖胖長大了,小黃終于有時間出去溜達,卻中了狗販子的毒針。最後像是拼盡了全力,艱難的爬回狗洞,爪子上全是混着泥土的血,而後倒在胖胖身邊,眼角帶着淚,沒了氣息。
那一天他記着,天氣很晴朗,蔚藍色的天空,幾朵白雲懶懶的飄着,遠處立着兩根遙遙相望的電線杆,有幾只胖麻雀慵懶的蹲坐在那兒,叽叽喳喳沒完沒了的叫着;沒過一會兒,響起胖胖凄厲,悲傷又絕望的叫聲。
小黃走後沒多久,胖胖也消失了。緊接着媽媽舊病複發,住院,轉院,搬家……
“海雲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帶好您的随身物品……。Wee to HaiYun stadion,……”到站,女播音員的聲音響起,蘇煜提着行李,跟在四五個老人的身後,下車。
他從班車出來,徒步走進小區。遠遠的看見一輛裝滿東西的三輪小貨車,停在他家小區樓下的門口,一個不太矯健的身影,站車邊上,往下搬東西。
“爸,我回來了。”蘇煜背上包,幫着蘇父一起搬。
“我本來以為老家的東西不多了,沒想到,細細整理了一下,多出了好多。”
“爸,你有看到我以前小學的畢業照還有同學錄嗎?”蘇煜左右倒騰了一圈,發現沒看到所說的東西。
“你那間房間我還沒進去;咱爺倆先把這些東西搬上去,晚點再去一趟。”
“行。”
蘇煜從三輪車下來,站在老房子門前,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整。
“诶?恒宇,這是小煜嗎?長這麽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一五十歲左右的大叔,坐在他家邊上的石墩上。
“可不是嘛。這時間一晃,都過去十幾年了。哈哈,真是麻煩你幫我看了十幾年的家。”
“多大點事。我也就每天飯後出來散步時,給你看兩眼。”大叔站起來拍了拍褲子,“前後幾十家都搬的差不多了。诶,以後這葉落了,到哪去尋根……”吸了一口手裏的煙,緩緩吐了出來,“要不今晚你們上我家住一晚上?我那兒有幾個空房。咱兩好久也沒聚聚了。”
“行。到時候讓嫂子多做幾個好菜!我陪你唠一整宿都可以。”
“哈哈。那就這麽說定了,晚點見。”
蘇煜走進那扇被空氣和雨水嚴重腐蝕的鐵門。
原本大大的院子,長大後,發現是那麽小,小小的院子應該是提前打掃過,水泥面的地上還有一層未幹的水漬。角落的龍眼樹不知什麽時候枯死,葉子早已掉光,光禿禿的樹幹沒有一點萌發着的綠意。秋千的繩子斷了一根,另一根與樹幹連着,将斷不斷的。狗洞還在,邊上的狗窩如舊,除了那團多出來的幹枯貓毛。
“小煜,”蘇父從二樓探出頭,“家裏的水電都可以用。不過沒床沒被子,到時候還得去你李伯伯那裏住一晚。”
“好。”
蘇煜跨進那個帶着廚房的狹小客廳,登上二樓,打開他的房門。
一張小小的木床,床上空無一物,床頭立着個已經壞掉的鬧鐘;牆角一個小小的書櫃,書櫃上擺着幾本泛黃的小人書;窗戶旁邊安置一張小小的桌子,桌面上放着一個覆滿灰塵的放大鏡,一塊标着‘N’‘S’的磁鐵,一個小小的地球儀。
他打開抽屜,裏面東西還蠻多的:一本同學錄,一張小學畢業照,一本袖珍的通訊錄,一盒游戲卡牌,七八顆彈珠,一個溜溜球,一本日記本。
蘇煜翻開日記本,前幾頁記錄的內容都挺平常的,就一些無聊的瑣事,就連以前的他都在日記的末尾寫着‘無聊的一天’。
日記本上記錄的內容,從五月中旬開始發生變化:
5月12日晴
我好像有點喜歡她了,怎麽辦?
唉,她老是趴在那裏,要麽睡覺,要麽看書,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說話。
她的頭發好長,真想摸一摸。
5月18日晴轉多雲
前幾天忙着複習,準備期中考,停了好幾天沒寫日記。
今天期中考的試卷發下來,我把她的考卷遞給她時,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冰冰涼涼的。
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她,我發現她的眼睛好大,黑黑亮亮的。
5月20日晴
哈哈,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老師重新編位子,把我和她編在一起。
我們是同桌了!同桌了!!同桌了!!!
剛聽老媽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明天我要穿的得體點。
5月22號陰
上午,她在數學課上偷看《水浒傳》,讓老師給沒收了。數學老師讓她去後門站着聽課。
她站在後門,也不聽課,就看着走廊外的風景。
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突然有一瞬間,她就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眉毛彎彎的,真好看。
沒有人發現她笑了,只有我。
……
接下來絮絮叨叨的,都是在記錄着他對于同她一起時的歡喜心情,他們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分組實驗,第一次兩個人留下來打掃衛生……有太多的第一次,對那時的他來說,她,成了和他父母對他來說一樣重要的人。
‘她’是誰?
關于小學時期的記憶,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依稀還能回憶起幾個人臉,關于這個‘她’的內容,卻像被删除了一樣,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蘇煜一頁一頁往後翻,試圖找出一些答案。
9月1號晴
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1.我上了六年級。開學頭一天,作為學生代表站在講臺上發言,過程超級無聊,念着一篇又長又啰嗦的文章。
2.我快把這本厚厚的日記本寫完了,今天寫的是最後一頁。以後我再也不想寫日記了,因為我是一個要上初中的人。
3.她轉學一年多了。完蛋,都快忘記她長什麽樣子。
甄羽蓁,我終于有勇氣寫下你的名字了。
話說,你名字怎麽筆畫這麽多?難怪以前老師每次要懲罰你的時候,都是罰你抄寫自己的名字100遍。
也不知道你搬到哪裏?電話號碼多少?
媽媽說我以後會遇到你的。我才不信,大人總是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世界那麽大,怎麽會那麽好遇見的。唉……
不過,我要努力讀書。也許等我足夠優秀,你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到時候,我一定要和你說,和你說很多很多的話。
“甄羽蓁……,會是她嗎?”蘇煜從同學錄、畢業照和通訊錄着手找答案,裏面有很多熟悉又有點陌生的名字和面孔,可叫甄羽蓁的女孩卻不在內。就好像除了在日記裏有提及,其他的地方都沒再出現。
而且他模糊記得,上了初中以後,他的記憶力裏就不再有關于甄羽蓁的個人畫面。
“爸,我小學六年級畢業那會兒,腦子有沒有受傷之類的?”蘇煜把這些同學錄、日記本、畢業照等一一裝進袋子,随口一問。
“我想想啊……”蘇父所在的房間安靜了須臾,“好像是有。應該是胖胖失蹤那會兒,你天天哭着,滿大街的到處找它。最後不小心讓一輛大貨車給撞了,辛虧人家剎車及時,要不然——”
“我記得醫生好像說是腦震蕩,說什麽可能會引起短暫性失憶、頭暈、嘔吐這類的症狀。不過等你醒來後,我們發現你似乎什麽都記得,也挺正常的。後面你媽不放心,又複查了幾天,等醫生說沒事,就出院了。怎麽?你現在是哪裏不舒服嗎?”蘇父的聲調一下子提了上來。
“沒有沒有,就是問問。”蘇煜連忙否認。站門口,有點無奈的笑了笑,這狗血電視劇才會出現的橋段竟讓他給碰上。
他腦中已經完全沒有當時出車禍的場景,是不是在面對那輛突如其來的大貨車時,他想起來她,想起他還不夠優秀,還沒有遇到她,還沒來得及同她說很多他一直想對她說的話……
‘碰’的一下,世界歸于虛無。再次睜開眼時,他記得所有,卻偏偏忘了她。
“那就好。我這邊收拾的差不多了,你那邊好了沒有。”
“我這兒也好了。”
“行,咱去你李伯伯家。”
李強正往桌子上擺筷子,這時敞開的大門,響了幾下敲門聲,蘇家兩父子适時走了進來。
“來的真夠巧的。飯菜上桌,筷子剛擺好,你小子帶張嘴,啥也不用幹的,就來了。”
“哈哈。方才忙着收拾東西,正覺得肚子餓,也不知道從哪裏飄着一陣飯菜的香味,把我勾到你這兒來了。诶?嫂子人呢?”蘇恒宇環視了周遭一圈。
“到市裏照顧閨女來着。”李強往蘇父的杯裏倒滿酒,“今晚咱哥倆可以敞開肚子,光明正大的喝酒。”
“今兒咱就喝個爽!”蘇父豪氣的與之碰杯。
兩個加起來百來歲的中老年男人,就這麽你來我往的,一杯接着一杯。蘇煜全程透明人,默默地夾菜,默默地扒飯。
“哎呦,我想起來了。”李剛臉頰微微泛紅,該是酒勁兒上頭,“你們家以前是不是養過一只貓,後來跑丢了?叫胖什麽來着……”
“胖胖。”
“哦哦。你們搬走後沒多久,那個胖胖就回來了。呃~,本來挺胖的一只,回來後瘦的不成樣,一邊的耳朵沒了半個,整條尾巴像是被什麽給砍了,就剩下光禿禿的一小截,”李強特地舉起大拇指,彎下第一節,“看着就這麽大。”
“渾身的毛,這裏沒了一塊,那裏禿了一片,唉,就沒一塊整齊的地兒。”
“後來可能是發現你們都搬走了,就趴牆頭上,哪也不去,整宿整宿的叫喚,持續了三天……”
“偶爾我會給它帶點吃的,還有你以前左右的鄰居,每天就在它蹲着的地方,放點剩菜剩飯。這貓也挺懂得感恩,我們這片地兒,自它來了後,老鼠都看不着幾只。”李強停下來,給蘇父倒了一杯酒,“忘記是什麽時候,它又不見了。突然的來,又突然的走。我還以為它跑去會找你們了……”
蘇煜默默地聽着,一口菜還沒夾到嘴裏,眼淚沒有預兆的,落了下來。
他當初急切的想将那段再也無法回首的往事埋葬,那段快樂到只能在回憶裏尋找的過往。所以,離開老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沒再踏入這裏一步,包含着愛流浪的小黃、愛欺負小黃的胖胖、喜歡笑的媽媽、蔥郁的龍眼樹、晃的高高的秋千……一切的一切,死在了過去,成了土,化為灰。
“恒宇,我不行了。”李剛杯子一推,椅子往後一拉,“呃~,我先去睡覺了。左邊的第一個房間你們可以睡,被子我還留了兩床。呃~”就這麽東倒西歪的進了西面的房間。
“爸,你也去睡吧。這兒我來收拾就好了。”
“嗯。你也早點睡。”
蘇煜把剩的菜放進冰箱,将桌子上的殘渣掃進垃圾桶,擦幹淨,碗筷和酒杯整齊的疊好,一并放進洗碗槽。利落的洗完,擦幹,放進消毒櫃,把外面敞開的門鎖好,進了左邊的第一個房間,蘇父已經在另一張床上呼呼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