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京都将亂

京都将亂

仲夏轉瞬即過,眨眼已是深秋。

地上落滿枯葉之時,靠各色珍藥吊着命硬撐了半年的老皇帝,在早朝上吐了血,當場就昏了過去。

這一昏迷他便再也沒醒,硬捱了幾日,終于還是崩逝了。

皇帝大喪舉國哀,皇子們表面上在悲泣,暗地裏卻鬥得死去活來。喪禮當日,被發配邊境兩載有餘的太子忽而在宮中出現,手持皇帝親筆诏書,逼退了一衆兄弟,順理成章地繼了位。

老皇帝臨死沒忘發揮餘熱,不僅給最看好的兒子留了助他登基的诏書,甚至還沒忘給首輔程岐留下遺诏——上書皇帝極為信賴于他,臨終也在惦念這位精幹的能臣。

由于不舍與這位幹将分離,皇帝遺诏中便命他殉葬,美名其曰到了地府也要與程岐君臣得宜,共續佳話。诏書還提到,若程岐舍不得與尚未過門卻情意甚篤的項氏女分離,便允他攜項氏女共同殉葬,只當全了他滿腔的癡情。

太子,如今便是新皇,在朝堂上親自宣讀了這道遺诏,引得滿朝嘩然。

不少激進的朝臣當場出列,勸新皇代先帝收回這道荒唐的诏書。甚至有不怕死的言官當衆頂撞新皇,直言這诏書定為奸佞僞造,意在謀害嚴國棟梁之臣。

新皇原本就已是不耐,聽到這裏,幹脆冷笑着将诏書擲了下來:“你們自己去瞧,這字跡是否為先帝親筆,又有何人敢僞造遺诏!”

程岐淡然出列,俯身拾起那诏書。新皇緊盯着他,臉上滿是扭曲的獰色。

“确為先帝親書。”他清朗的聲音傳遍大殿。

程岐自入朝以來,便深受先帝寵信,直到先帝臨終前這段時日,才逐漸失了帝心,這時候卻連先帝也無法輕易撼動他的首輔之位了。他是最熟悉先帝的肱股之臣,連他都親口承認這是先帝字跡,那幾乎沒人能再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了。

衆臣紛紛變了臉色,數人忍不住驅步前行,想勸首輔不要這麽決然,多少為自己留些後路。先帝是想要他的命,可如今的嚴國又怎麽離得開這一位真正的能臣!

程岐只是将那诏書重新折好,遞還到了內侍手中。

诏書上的字跡蒼勁有力,不可能是先帝病入膏肓、将離人世的時候手書的。那便沒錯了,先帝早有了要将他除去的念頭,這诏書應是提前想好的借口,先帝就等着臨死的時候将他一并拖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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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國之君為了除去他,竟費了這樣大的心力,他怎麽能不配合。

全副武裝的兵丁從大殿兩側忽而湧出,靜默地圍住了滿堂驚慌的朝臣。

程岐于殿前轉身,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微微拱手道:“諸位同僚,程某這便走了。”

新皇痛快的笑聲壓在嗓子裏,忍得青筋暴起才沒有狂笑出聲。

幾乎所有的朝臣都想過,程岐早晚會有倒臺的一天,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這樣快。一時之間無人能從中體味到真正的實感,全都茫然地站着。

一衆全部武裝的兵丁中,為首的年輕将軍走到程岐面前,大刀闊斧的步子卻在行進中逐漸遲疑。

到了近前,他猶豫着開口:“程大人,您看?”

新皇差點被這蠢貨氣死。他要的就是程岐在衆目睽睽下被人拖出殿外,先是丢了臉面碎了傲骨,再被他輕易地一腳碾死。

可現在成了什麽?抓人的反倒沖着被抓的行禮,還要恭敬地詢問他的意見?

程岐立于堂上,未置一詞。他背身對着新皇,微一揚手,為首的年輕将軍便了悟了他的意思,主動往前一步為他帶路,一直将他送到了新皇準備好的宮室中。

雖說人人都知先帝同新皇的這一舉措,純粹是為了要程岐的命,可這事明面上卻仍要扯一層遮羞布——既然是殉葬,再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将他的待遇與階下囚等同,否則丢臉的還是皇家。

程岐進了那宮殿,大大的內院繁花似錦,卻連個灑掃的小太監都沒有。滿院的花開得熱鬧,大門一關卻只能聽見偶爾的鳥鳴聲,半點人聲都聽不到,四下俱寂,凄冷到讓人心中發憷。

他來過宮中數次,熟悉這裏的環境,知曉這處宮殿并不是冷宮,卻被新皇特意折騰成了這樣,顯然是沒少費心思。

程岐在院中略站了站,想到家中或許正在等他回去用飯的人,搖着頭笑了笑,推門進寝殿去了。

早朝一散,當朝首輔将為先帝殉葬的消息,就長了翅膀一般急速散播到了京都各處。無論是豪門世家還是平民百姓,都因這荒唐的消息深感震驚。

且不說本朝從無殉葬先例,就算是皇家鐵了心,真要新定這麽一門殘忍的規矩,那也不該從當朝首輔開刀。

後宮充盈,前朝擁堵,滿京都裏平凡的人來來去去,這種事怎麽就能輪到天縱奇才、屢建奇功的首輔程岐?

外面人聲鼎沸,程岐被鎖在宮內卻一概不知。

深夜裏他被一老太監喚醒,撐着困意聽他吊着嗓子宣讀新皇谕旨——三日後便是殉葬之期,新皇體恤首輔深情,特賜項氏女與首輔一道為先帝殉葬的殊榮。谕旨直言程岐不必心有惶恐,只管坦然受了榮恩,算是對他為官十載功勞無數的獎勵。

聖旨裏字字句句都是諷刺。程岐雖已倒臺,餘威猶在,老太監讀得冷汗涔涔,讀完了才敢稍稍用眼角去看一眼他的神情。

程岐仍像是沒睡醒,一雙清眸慵懶地半閤着,聽他念完了便随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将明黃聖旨丢在桌上。

“大人,這怕是不合規矩……”老太監鼓足勇氣開口。

程岐聽旨時便未行跪拜大禮,不過他有先帝的容許在先,在朝中也向來不跪,算不得什麽出格。可這宣完了旨他卻沒有回話,甚至懶得伸手去接,只讓丢在桌上——老太監卻是不敢了。

程岐忤逆猖狂,那是他有這個底氣,他們這些深宮奴仆卻不敢對聖旨有半分失禮。程岐接過了聖旨,再去丢了剪了那都是程岐的錯,但不把聖旨遞進他手中、而是随意丢在桌上,那就是宣旨的人的錯了。

“程大人,還請您接旨。”老太監又将聖旨向前遞了遞,雙手托着那一張黃布,像是托着自己的腦袋一般鄭重其事。

程岐這才撩開眼皮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深寒驚得老太監整個愣在了原地。

“程某一身髒污,便是陪先帝去地獄走一趟也無妨。”他開了口,聲音比凜冬的冰雪還涼,“可那無辜女子,卻是受不得這樣的委屈。”

他伸手去觸聖旨,老太監有些想躲,又生生忍住了。

程岐的指尖搭上那象征着至高無上的皇權的軟綢,略一用力就将它掃落在地了。

“這旨意,程某不接。”

他說完便回身進了圍帳,腳步潇灑背影挺括,灑脫得叫人害怕。

随行宣旨的一衆宮人都吓傻在了原地,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去看那地上沾了泥土的聖旨,半響才緩過神來,扶着門框從這吓人的地方挪出去了。

程岐打落了聖旨,他們這些宣旨的或許不會因這趟差事獲罪,可皇帝的怒火一旦燒起,不知又将有多少人要受牽連。

京都将亂了。

程府。

管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知君命不可違背,他根本無力救主,只能候在門外等項影示下。

這兩年來,程岐不在之時,府中大小諸事都是項影操持定奪,她雖然還未過門,卻俨然已是程府的半個主人了。

管家雖然知道她也不可能有救人的方法,卻仍是忍不住懷揣着一絲微渺的希冀。他家大人那麽厲害,怎麽可能一夕之間就要沒了呢?

項影慢慢吞吞地吃着涼透的菜,等到華燈初上,終于等來了報信的暗哨。

她就着滿桌的殘羹剩菜聽了程岐的反應,知道他進門沒多久就悠閑地入了眠,整個人都淡定得很,她眼底的冷凝散去,嘴角飄起笑意來。

暗哨回了消息便退了出去,眨眼間匿了行跡。管家等在門口急得脖子伸出去老長,終于聽到夫人喚他,便忙不疊地湊了過去。

“把府中諸人召齊,盡早遣散了吧。”她開口就是這麽一句。

管家頓時急了:“大人如今還沒出事,就算是出事了,我們也絕不會背棄!現在情況未明……”

“已經很明了了。”項影自桌後站起,“他不會有事,我保證。”

管家不知道她的自信是哪裏來的,但對上她平靜的眼神,他隐約從那深沉的眸光中抓住了什麽東西。

“府中一幹人等,全部遣散。你也走吧。”項影看他一眼,見他像是又有話說,便平靜地補了一句,“你只需要知道,有我在,他絕不會出事。”

管家的嘴張開又合上,終于頹然地拱手,蕭瑟地退了出去。他有惑,但這惑卻不能解。

大人早說過項氏女便相當于他的半身,她吩咐之事均為頭等大事,再如何離奇荒誕,哪怕是她說明日散府,所有人也要照辦無誤。當初那散府的話或許只是一句戲言,只是如今既已成真,他也唯有去信她這一條路可選了。

第二日,京都迎來了翻天覆地的巨震。

先是新皇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痛斥程岐的猖狂無狀,緊接着就有言官借機打蛇随棍上,另辟蹊徑指出程岐頂撞先帝在前、無視新皇龍威在後,德行有虧,不堪為殉葬人選,提議另尋一清白人士,代程岐入皇陵。

新皇被這些花招百出的官員氣得咬牙切齒。

程岐在時,朝中并非全是他的爪牙,幾派勢力分庭抗禮互相牽制,雖以程岐為首的勢力最大,卻也有不少官員私下裏并不服他。如今程岐不在了,這些整天明争暗鬥的百官,竟然空前地團結起來,非要逼着他将程岐放回來——簡直是賤得慌!

百官與新皇争論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新皇倒有意用武力恐吓壓制,奈何幾乎所有官員都參與了這場争辯,法不責衆,同一天打傷所有朝官,那這天下恐怕要反。

街角巷間的文人百姓們也都在談論這件事——若說先前的項南天項将軍是守護邊境的神,那程岐就等同于嚴國的天。他年歲不大,為官也只十載,卻雷厲風行地推動了無數新政。推行新政過程中流血常有,百姓卻是真正從中受益的人。

先前嚴國國力不強,卻位處豐饒之地,周邊無數小國都在虎視眈眈地想要咬下一塊肉來。

連年的戰火,丢了無數的邊城,越縮越小的版圖,被打怕也逃累的百姓們。項南天一人撐得住北境,就管不住南沿,救得了東邊,就顧不了西面。

曾鼎盛一時的嚴國逐漸搖搖欲墜,眼看着沒多少年就要被周邊的小國分食幹淨——程岐出現了。

少年狀元意氣風發,說是要救國,便真的救了國。嚴國的空缺逐漸被補上,新政推行下國力也逐漸昌盛,十年的時光仿佛大夢一場,不知不覺就又回到了當年盛極一時的榮光。

舉國上下,沒有人想從這樣的美夢醒過來。晚年昏庸的先帝、性情殘暴的新主,卻是已經容不下這偉大的造夢人了。

有人看得清楚,有人眼前模糊。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有程岐在,嚴國可以更好;沒了程岐,嚴國這艘船便徹底沒了掌舵人,僅靠外行的君主,幾息之間便要沉船。

震耳欲聾的争論聲已經足夠讓京都動蕩,午間時分,卻又傳出新的消息——程府散府了。

程岐将倒的事情一下便有了實感,慌亂圍着整座皇城蔓延。新皇卻仿佛聽不到這些聲音,仍流連在後宮中,做着軍中朝堂兩大權柄盡收于手、天下全然在握的美夢。

到了晚間用餐時分,送飯的人推開宮門,卻見原被鎖在宮室中的首輔沒了蹤影,宮牆外特意被調撥過來埋伏值守的大內高手們,卻一個個都說未曾聽到異常動靜。

将死的首輔失蹤,新皇陷入惶恐。消息洩出去,滿城的人又喜又驚。

項影背着拐來的首輔大人,身法輕盈,轉瞬就将人帶離了宮城,自密道出了京都。

程岐身形修長,被項影一個女子背着,長袍撩起,雙腿不雅地盤卧着,長腿委屈彎折,雙腳仍要時不時地碰觸一回地面。他臉上卻不見狼狽之色,清越的眉目間滿是笑意。

出了京都沒多遠,項影就把他從背上扯了下來,緩了口氣才空出時間打量他。她目光幽幽地從他褶皺的袍角,和衣袍下隐約露出的長腿略過,無聲中已然表達了不滿。

程岐終于大笑出聲,他常年累月地端着首輔的架子,倒是鮮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你搶了我的人,那就是要對我負責一輩子了。”他促狹道。

項影沒好氣地甩了甩手:“不然大人還想去哪?留在宮裏等着砍頭?”

程岐再次笑出聲來。

幾句話間,接應的人到了。項影遠遠地看到那馬車上的暗記,剛要提醒程岐稍後一同乘車,就被他忽而從背後抱住,他輕巧的一個淩空,兩人便一同躍起,恰好落到了馬車旁。

程岐會武功?這點就連原文也是沒提過的。說好的弱質文人,原來又是披着文人皮囊的流氓。

項影從程岐的笑顏裏隐約像是看到了魏峋的影子,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就連問都懶得再去問006了。

問就是設定,問就是開挂,問就是有bug。

她摸清了006的菜雞套路,于是只盯着程岐笑意盈然的模樣看了會兒,忽而照着腦袋給了他一巴掌。早說會武功,她還用背他走這麽遠的路?

趕車的人看到那利落的一巴掌,驚得心都涼了,唯恐兩人在這京都附近打起來,再引來官兵把他們捉回去。

誰知首輔大人卻是笑着受了這一掌,他臉上半點異色也沒有,甚至又興致勃勃地湊近了一些,仿佛是意猶未盡,想再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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