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談
夜談
臨近黃昏,隊伍停下之時,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的趙婉還以為是進城了,待下了馬車一看,卻是發現這是來到了一處城郊的莊子上。
“醒了?這是汀州府官林大浩在城外的莊子,特地借給咱們使用一晚,今晚大家都可好生歇息一番了。”雲舒立在馬車旁,虛虛扶着趙婉下車,解釋道。
“竟是到汀州了?”趙婉十分詫異,她怎麽感覺大衍的州府與州府之間,都似乎隔得很近呢。
“你睡得與只小貍奴一般,自是不知咱們緊趕慢趕,方才趕到此地了。這莊子離着汀州城內,可也遠着呢,若是再趕路,我們可又要宿在馬車上了。”雲舒看出她心中所想,玩笑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趙婉有些尴尬,她确實睡得很沉,主要還是昨夜實在是睡得不好,又經過了上午那一遭,以至于昏昏沉沉的,只好倒頭閉眼,繼續補覺。
“這幾州皆臨近京城,因此相隔甚近,幅員亦不太廣闊,便于管理。等過了汀州,咱們可就沒這麽多官驿或莊子可供歇息了,不過這一路行商來往,客棧還是有一些的。
放心,不會再讓你睡不好了。走罷,那林大浩的夫人已經等在那邊了,你且與嫂嫂們彙合然後再過去。”
他頓了頓,又噙着笑道:“不必拘束,你為侯夫人,幾位嫂嫂亦皆有诰命在身,那些地方官夫人們,讨好你們還來不及呢。”
“嗯,好。”趙婉無可無不可地應道。
她走向雲老夫人與嫂嫂們那邊之前,回頭看了眼雲舒,與他眼睛對上之時,兩人皆看到了對方眸中的狡猾之意。
啧啧,又得演戲喽。
林家的莊子建得龐大而不失精致,處處假山流水,奇樹怪石,更有數座八角亭,以廊相接,無論晴雨,皆可随意觀景。
此情形令趙婉暗暗咂舌,雲家侯府頂多是地方大,形式上卻是沒有如此奢華精巧的。
這林府官,可真有錢。不過是郊外的莊子,竟也布置得如此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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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将此景暗暗看在眼裏,表面卻如看慣了這奢華之景似的,無絲毫詫異,相互間說說笑笑地寒暄着,經過花園,去向後院。
雲老夫人并不與小年輕們一道兒赴宴,她如今大多時候都吃素,從來都是單獨開個小廚房,又加上路上奔波折騰,已是累極,因此進了內院後,便帶着杭姑姑等人去了客房歇息,不再出來。
而另一邊,趙婉等人則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
那些小官、富紳的娘子,皆等在一處小院外,各自展現着熱情,對着幾人又是恭維又是盛贊的,唯恐招待不周。
趙婉與三位嫂嫂見此,也只好打起精神來應對,天知道她們昨夜宿在馬車中,吃睡不安,梳洗亦頗為怠慢,這會子全身上下,哪有這些人口中那般好。
待一行人好生沐浴梳妝後,便都在莊子下人的引領下來到了膳廳,及至落座了,那些夫人娘子們仍舌燦蓮花,金句頻出。
趙婉心想,她們可真會說話啊,再這麽誇下去,她真的要驕傲起來了。
想是這麽想着,她面上卻是端足了侯府夫人的姿态,不卑不亢,端莊高貴,很是唬住了這堆大小娘子。
好在林夫人是個極有眼色的,見幾位夫人神色逐漸不虞,也知曉侯府一行人趕路确實是累了,忙迅速拉回那些意猶未盡的娘子們的話頭,招呼着下人上菜開宴。
林家果然是家底豐厚,并且毫不心虛地将之擺在了臺面上。
那端上來的菜,無一不是由珍奇之物炙就,而盛菜的碗盤,皆罕見而珍貴,滿桌菜色,趙婉竟是尋不出一道尋常之品。
而她也從衆人的表現中,看出衆位娘子都以林家夫人為首,而這并非是簡單的以官職論序,而是到了林夫人說東,這些人全然不敢說西的地步。
那谄媚勁兒,簡直又直白又熱烈,細品之下,還能覺出這些人之間暗潮湧動的注意力争奪。
看來古代的官夫人團體,都十分牢固且階級分明。這林家,在汀州約摸是個土皇帝了。
趙婉一邊虛與委蛇,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俨然一副看戲的姿态。
林夫人雖然對雲家幾位女眷極盡禮待,她卻察覺出來,這幫子人從骨子裏是不太看得起自己這些來客的。
不過也是,雲家過去的一年中,幾乎沒落到任誰都能踩一腳的地步了,直至後來雲舒上請赴邊,成婚襲爵,真正欲往禦沙關來了,這形勢方改善了些許。
而這些慣會捧高踩低之人,自然心中對破落戶的鄙夷心态還未退卻,以至于雖滿面笑意,行為中卻不經意間顯露了出來。
呵,這世道從古至今都是如此。趙婉心中譏諷着。
這接風宴一吃便吃了将近一個時辰,待趙婉回到客院時,天色早已漆黑一片。雲舒尚未回來,想必男人之間的酒,要喝得更久些。
趙婉揮退仆婢,目光在卧室內的陳設中流連了一圈,再度感慨這林家真是奢侈至極。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客卧,其中擺設的金銀玉器都很是不少,可以說是将土豪之風發揮到極致了。
她哂笑,約摸是這大衍朝如今朝綱有些敗壞,這麽明目張膽炫富的、用百姓膏粱堆就的官兒,恐怕不止林大浩一個。
罷了罷了,既來之,則安之,她又能如何呢。
窗外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擾人清閑。而趙婉原本身體很是疲累,現下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也不知是雨之過,還是人之過。
左右翻來覆去睡不着,她幹脆披了大氅,輕輕推開門,沿着木廊走向院中的亭子。
雨水順着屋檐簌簌而下,空氣中俱都是濕潤的氣息,趙婉擡頭,便看見了亭中的矮幾旁,已然跪坐了一人。
那人低垂着頭,便那麽安靜地待在滿天滿地的雨水中,人與雨,交融在一起,很是和諧。
“娘子亦睡不着?”雲舒擡眸看着面前似乎心緒不太佳的趙婉,問道。
“嗯,長夜漫漫,夫君又不歸家,我自是睡不着了。”趙婉托着腮開玩笑,調待侃完,又覺得自己好油啊,忙偏過頭假裝那話不是自己說的。
“哦?如此看來,為夫對娘子來說,竟是頗為重要了。”雲舒眉眼中沁出笑意,回以同樣的油。
兩人假模假樣地互相油了一回,便開始各自沉默,仿若身旁無人存在。好吧,這油膩膩的話,下回當少說,着實很令人不适。
雲舒的目光落在趙婉臉上,心想,他從未見過說話如此大膽的女娘,然而又是那麽的可愛,分毫也不顯得失禮。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趙婉身上并沒有多少大衍人的影子似的。
“有時覺得,娘子不似凡人。”冷不丁的,他說道。
“是,你家娘子本是仙女,從九天之上飛了下來,需渡完劫之後,方能重新飛升上去。”趙婉将目光從檐廊處的雨絲處移開,頗有深意地說道。
“那,娘子需渡什麽劫?”雲舒問。
“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情劫?總之凡人之所以是凡人,無非都因脫離不開貪嗔癡罷了,祛除此類雜質,或許就是渡劫了。”趙婉随口答。
“九天之上,是何種模樣?”雲舒看向趙婉,神色很是認真,仿佛他真的相信了似的。
“九天之上呀,人人平等,無論是郎君還是女娘。那裏沒有戰争,亦甚少有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之人。百姓安居樂業,家國太平和樂,山川穩定,海晏河清。”趙婉目露懷念,亦是很認真地說道。
“這世間,真有如此好的地方麽,我未曾見過。”
“這是什麽傻話,你當然沒有見過了,都說了是九天之上了。”
“但婉娘卻是見過,為夫有些嫉妒。”
“你且嫉妒着罷。”
……
氣氛突然安靜下來,任由雨滴的聲音響徹于亭中,搶占了兩人的注意力。
半晌後,雲舒方輕聲打破了這寧靜,“我是真想見着那樣的場景,一定非常美好。”
趙婉沉默。她不僅想見到,更想回到。
許是見着趙婉肉眼可見地蔫了下去,雲舒問道:“今天白日裏,娘子可受到了驚吓?”
“啊、嗯?”趙婉恍然回神,她擡手撫着自己的心髒,感受着強而穩重的心跳,說道,“當時有些,現下已經無事了。”
雲舒默了默,道:“那就好。你可知,今日這場擊殺,是為着什麽?”
趙婉歪了歪頭,猜測道:“是怕雲家到了邊關,重新掌權于雲家軍吧。這一年多以來并無雲家人在禦沙關,想必權與利皆已經分散了下去。”
任是誰看見這麽一大塊權勢的餅,都會撲上去盡可能多地咬上幾口吧。何況在禦沙關,天高皇帝遠的,誰掌握了雲家軍,誰便擁有了巨大的話語權。這誘惑,誰經受得住呢?
且不說這路上的危險,到了邊關,還有得事情做呢。
“這只是其一。”雲舒目露贊賞,繼續說道,“其二,便是你的夫君,自小便經人傳言,并不是雲侯的親生子。”
“??”趙婉瞪大了眼睛,“啊,這流言,與咱們遭人襲擊,有何關聯?”
不等雲舒解釋,她便靈光一閃,說道:“莫非,這流言中你另有其人的父親,是——”
聖上?
她伸出縮在大氅中的手指,朝着頂上指了指。
“嗯,婉娘果然聰慧過人,我不過是提了一句,你便輕易推測了出來。”雲舒誇道,面上卻是愈發地沉重,絲毫不見往常時常挂着的那抹不羁的笑容。
嗐,這不是以前狗血劇看多了麽,但凡身份存疑,那必然是有什麽大瓜嘛。因此,猜測到這個上面來,容易得很吶。
她接着推測到:“所以,不願意讓你活着去到禦沙關之人,極有可能是與你有着利益沖突之人,而鑒于此流言,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