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宰羊
宰羊
是夜,初春的涼意經過了白天一整日的沉澱,幽幽從地底冒了出來。邊軍營層層疊疊排列在禦沙關高大的城牆之下,如一根根雨後剛鑽出土的、被黑硬的皮緊緊包裹着的筍。
營地中處處燃着篝火,火焰映在一張張或黑或黃的粗犷面孔上,明明暗暗,忽升忽降,像在進行什麽神秘而原始的儀式。
然而衆将士面上洋溢出來的笑容、篝火邊大鍋中不斷翻滾的濃稠肉粥,都讓這氛圍不再詭谲,而充滿了煙火氣息。
今晚的邊軍營注定是喧鬧而熱烈的,所有人早就盯上了雲小侯爺弄來的糧食,今早更有采買去拖來了好多臨州的肥豬、口外的肥羊!
他們可是有許久未嘗到肉的滋味了!對于這些粗莽的漢子來說,每日不吃飽,哪有心思訓練,都不過是在威壓下強撐罷了。
無論将領們是如何看待雲舒的,至少在這些兵丁們眼中,是雲小侯爺解決了他們缺糧困境,填飽了他們饑餓已久的肚子,因而,雲小侯爺肖似老侯爺,絲毫不堕老侯爺之名的說法,便一傳二、二傳衆地傳了開來。
笑聲、荒腔走板的歌聲,混合着豬羊的香味搖搖擺擺飄向上空,雲舒與趙婉領着衆将領,伫立在篝火之外的暗處,感受着這撲面而來的龐大陣勢的喜悅。
“囑咐火頭烹制些清淡點的菜食,呈去給曹參将。還有夫人研制出來的那藥物,也拿去一瓶,教他用了。”往營房中走去的時候,雲舒吩咐道。
“是。”有人立馬便奉命去了。
此舉落在其他将領眼中,有的心中對小侯爺的偏見又少了些,只道他在下馬威之後,并不給參沖穿小鞋。而有的,則暗自嘲諷,覺着雲舒不過是在玩收買人心的小把戲。
不過,夫人研制的藥物?什麽藥物?治傷的?衆人倒是心生了些疑惑。
雲舒才不在乎這些人的想法,他要做,便做了,并不針對哪位。今日用來儆猴的雞,即便不是曹沖,也會是其他人,想要制服這些野了不少日子的将領,便容不得寬容而放縱的做法。
因着天色已晚,原本要巡視一圈軍營的,也未能成行。當初立下十日之約之時,衆将領便打過包票,若小侯爺真能去借來糧款,他們必定會整軍肅紀。
好在這邊雲舒的總督營房已修葺出來,既今日來不及,兩人便決定明日再做此事。
跟在後頭的唐曲等人都心有戚戚,他們當初只道這小侯爺不過是一時意氣,壓根便弄不來糧款。誰知不過短短數日,他竟真弄來了如此多的糧食與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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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昨日見着的那綿延不絕的超長運糧隊伍,又看着不遠處篝火中青壯兵丁們面上的笑容、嘴角的油光,他們皆暗暗下定決心,便讓這些家夥們舒坦最後一晚罷。
明日開始,若再讓小侯爺見着這雲家軍無甚變化,他們也無顏再待下去了!更何況,如今他們手上可是各個都有一份絕妙的訓練計劃,嘿嘿,得讓這些人嘗嘗苦頭了。
唐曲想到此,露出了一臉猥瑣的笑容,被旁邊的吳大壯瞅見,又賞了他兩個大白眼。丢人現眼的家夥,真不想認識他!
雲舒的住處乃是從前雲老侯爺的營房,在整個邊軍營的正中央再稍稍靠後一些。他将趙婉送至營房,又命人擡了洗漱的水進來之後,便同擡水的人一道出去了。出去之時,他不忘命心腹好生守着周邊,不許讓任何人進去打擾“王先生”。
趙婉知曉他是要去見高老将軍,今日之事鬧得頗大,但高将軍俨然一副萬事不管的态度,只在自己的住處繼續養傷,卻不幹涉雲舒的任何決策。
但對雲舒來說,高老将軍作為昔日父親的左臂右膀,自是很值得信任之人,他要将這一系列的變動說與高将軍聽,想必在有些事情上,高将軍亦能給出更好、更合适的答案來。
等人都出去後,趙婉便立即放松了肩膀。端着忙碌了一日,又不斷轉動着思維與那些人精讨論交流,實在是太過耗費心神。
她走到營房左側的小房間中,就着熱水好生洗漱了一番,待躺到床上,方覺得渾身的疲憊才侃侃洗去了些許。
外頭的喧鬧聲不太能傳到此處來,蓋因周邊都是将領們的營房,并不與那些兵丁一般,有一堆人圍着篝火大聲笑鬧。
就着隐隐約約的喧嚣聲,趙婉蜷縮在陌生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外頭的聲音到底也沒能持續太久,兵丁們吃飽喝足得意忘形了一陣後,便被提前知曉了點關于練兵的風聲的隊官、把總們轟着趕着回了營。
“趕緊地回去睡個囫囵覺,明兒開始,有你們好受的!”
嬉笑聲漸漸低去,夜裏濃厚的黑亦席卷了整個邊軍營。唯獨某幾個将領的營房中,燭火徹夜未熄。
直至寅時過半,雲舒方踏着夜色,攜了一衣擺的水汽回到了營房中,舍不得打攪到趙婉,便輕手輕腳地在床邊堪堪睡下了。
這一夜兩人都未睡好,趙婉是有些認床,雲舒則是與高老将軍深入地談過一遭後,心中藏了事,無法睡沉。
然而才睡下不久,不到辰時,外頭又已就着熹微的晨光,迎來了新一輪喧鬧。
幾位副将親自以身作則,早早便起來命令衆參将、千總們,先将兵丁們全數叫到一起,按隊列繞着整個邊營跑步。
而後又将這些小将們給彙集在各個所屬之副将處,接受着新的練兵計劃的“教育”。
小将們先是被那厚厚一疊的計劃給唬住,繼而又被其上密密麻麻的方案給徹底吓住。更有目不識丁之人,使勁撓着後腦勺觍着臉詢問上司或同僚,一時之間,大家心中都充滿了凄涼——
有這麽份兒計劃擺在此地,他們今後是真沒好日子過了!
然而昨日一開始還對此計劃不屑輕視的将領們,過了一夜,已徹底轉換陣營,集體調轉态度,對着衆小将們呼喝起來。
“你還好意思覺着難?你看看你手底下的兵油子,一個個的成什麽樣兒了?”
“什麽?你若帶不好你的人,便給老子滾一邊兒去!換個人去帶!”
“此處不懂?哼,讓你們讀書非要去喂豬,如今旁人一看便明了之事,你還要頭禿!趕明兒起去真去喂豬罷!”
将軍們橫眉瞪眼,小将們苦不堪言,一時之間,忙忙亂亂,恨不能立時便将所有的內容都強塞進自己腦子裏。整個議事處,充滿了勤奮好學的氛圍。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此事既被衆人重視起來,便離實際施行只咫尺之距了。
他們卻不知,在遠離營地中央的邊防牆下,一場劍拔弩張的比試正在進行……
“李風,不要慫!你可是咱們赤火大營最厲害的神箭手!難道還幹不過此人?”
“休要丢了咱們大營的臉面!”
一群軍服上鑲着紅邊的兵丁們正圍成了一個大圈,朝着圈中一翩翩世家郎君、一精瘦紅臉小子大聲吼着。
那郎君如中通外直的蓮梗般筆直伫立着,看也不看周圍兵丁的示威,他拿着手中那把弓,并不沉重,較為小巧,拉力卻甚好。
而黑臉小子,也即他人口中的李風,亦默不作聲,只肅着臉警惕地盯着對方,眼中滿是狼一般的狠勁兒。
郎君正是雲舒,他一晚上未曾睡多少時辰,一大早便起來找了個開闊之地站在那兒,巡視着雲家軍的晨練。
許事他這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太多閑适,跑步路過的兵丁們眼神逐漸不善起來。他們并不熟悉雲小侯爺的面孔,只以為是哪個世家未經世面、不知疾苦的郎君,跑這兒來看新鮮了。
待跑至第二圈時,赤火大營的兵丁們,便開始互相撺掇着,要給這個小郎君點顏色看看了。
他們又不是猴,看一圈還不夠,還要觀賞第二圈?
營中的李風,年不過十八,卻是五大營中有名的神箭手,他視自己那張弓為寶貝,連突如其來的晨練,也不忘将之帶了出來。
衆人對那郎君憤懑不滿,他亦如此,一個沖動之下,便挽弓搭箭,朝着那郎君腳下一尺之地射了過去。
随着一陣看熱鬧的呼哨聲,那支箭果然便射在了他足尖之處,若再進一些,便要紮得人血流滿地了。
雲家軍共分五個大營,按五行命名,分別為青金、紫木、玄水、赤火、褐土,赤火軍乃唐曲部下,向來嚣張跋扈,不懼鬧事。
此時見事已發生,不僅毫無歉意,反倒皆滿臉興奮,更有人摩拳擦掌,試圖撺掇着李風再來一箭,下下那世家子的膽氣。
而當事人李風,卻敏銳地感知到對方的氣場不同尋常。
若換作真膽氣不足之人,只怕箭射過來時要麽驚慌失措慌忙躲閃,要麽大腦空白渾身僵硬,可這郎君,雖也未動,面上卻毫無驚怕之意,李風甚至發現,箭到之時,他連眼睛也未眨一下。
李風有些愣怔,意識到自己适才的行為十分不妥,盡管他很自信自己射箭之術,可若那人中途動彈一二,那箭射傷、擦傷人,也不是不會發生之事。
思及此,他不由得冷汗直流。
正傻乎乎愣在原地間,李風驟然發覺周圍的人聲音小了下來,他定睛一看,那郎君依舊面無表情,正緩緩朝着自己走來。
這郎君正是雲舒。
他也未想到,自己不過是來看看雲家軍晨練的狀況,便莫名遭了一箭。
走至那李風面前,他伸出手,拿過那柄看上去十分不錯的弓箭,仔細端詳了片刻。
“箭術不錯,但用來射自己人,誰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