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三幕(6)
郭長城遭受了巨大的驚吓。
當他扛着一袋大米敲開老奶奶的家門時,看見的是一只冒着黑氣的陰魂。
真的是陰魂。郭長城放下麻袋揉了揉眼,平日那個和藹可親的老奶奶身上确實附了一只陰魂,和醫院裏看到的陰魂不同,這只陰魂完完全全地與老奶奶的肉體互相重合。如果郭長城能排除恐懼客觀打量,他會發現這只陰魂是一個年輕的男性,比在醫院裏看到的那些帥氣多了。
不過郭長城現在想不了這麽多,在他眼裏,只見到一只陰魂正笑着端了杯茶朝自己走過來!
這一驚非同小可。郭長城足足愣了半分鐘才叫出聲來,一面手忙腳亂地掏着自己的口袋。
不幸的是,不管符紙還是電棒,剛才都擱在了挎包一起遞給楚哥了。
“小郭,來啦。”陰魂的臉與老奶奶的臉不停變幻,蒼老的聲音從口中傳來,這讓郭長城毛骨悚然。他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你看到了什麽?嗯?”
郭長城驚恐地看着這張算得上人類的臉朝着越來越近,老奶奶的聲音慢慢轉化成了中年男性。不知哪來的勇氣,他猛地撲向鞋架,一手拿起一只拖鞋拍向前面這只陰魂:“你……你把奶奶怎麽了?!”
不幸的是,在雙手狂舞中郭長城絆上了自己剛擱下的麻袋,一個趔趄後腦勺結結實實撞上了門把手,于是他徹底失去了這一次為民除害機會,順着門滑到了地上,又一次暈了過去。
楚恕之踹開老奶奶家大門時,只看到面如白紙的郭長城躺在沙發上,茶幾上擺着一杯冒着熱氣的開水。
他是在開回富饒小區的路上才覺得小郭可能出事的。
回到特調處放好陰魂後,他發現小郭的挎包裏有一串鑰匙叮當作響,看來這人是将家裏鑰匙落在了包裏。當時楚恕之還在心底調侃了這蠢貨一番。直到在食堂裏吃好飯剔着牙時,楚恕之才決定把鑰匙給小郭送過去。不然按他那不願麻煩人的性子,指不定呆會自己跑步來到特調處折騰,這孩子今天确實也夠累的了,楚恕之想道。
誰料楚恕之上了車後,連打六七個電話都沒人接,最後手機竟然直接被挂斷了,這特別不正常。
直到看見了安安靜靜躺沙發上頭上多了一個大包的郭長城,他的怒火終于爆發了。
楚恕之擰着眉四下打量,老奶奶的軀殼就倒在了地面上,整個房間彌漫着黯淡的黑氣。他掏出一張黃符啪地貼上老奶奶的額頭,低喝了聲,一條淡淡的藍線出現在他手中,瞬間從黑透了的夜色中拽回了一只陰魂。
“你傷了他?”楚恕之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你猜。”陰魂聳了聳肩:“可惜啊,我實在是放心不下這個蠢貨,不然早跑遠了。”
楚恕之一拽藍線,将陰魂縛了個結實,接着掏出一張符紙化在手心,揚手扇去,陰魂臉上頓時冒出一股黑氣。
“什麽時候,陰魂也歸你們人間處罰了?”那張被打腫的臉冒出了個譏諷的笑容。
“少跟我廢話!他現在怎麽樣?”
“你希望他有事還是沒事?”
楚恕之又是一巴掌狠狠抽了上去。
“這蠢貨沒事兒!”大概是覺出了疼痛,陰魂低頭微嘶了聲:“沒想到,還真有人關心這二了吧唧的家夥。你知不知道,這貨沒事兒就跑來問我缺不缺大米缺不缺純淨水,隔三岔五還來給我打掃會衛生,我還得耐着頭皮聽他給我唠嗑,什麽小時候的奶奶照顧他對他真他媽好之類的。兩個月來,煩得我不得安生。”
陰魂說出“煩”字的時候并沒有任何厭惡的表情,相反,語氣中還流露了隐隐溫柔,楚恕之捏緊了右手,一拳錘上了陰魂的臉:“閉嘴!”
陰魂停了片刻,舔了舔唇角的黑氣,嗤笑一聲:“身手真不錯啊,比這小白臉好多了——他還真好意思說自己是特調處的,伺候了我兩個月,愣是沒看出我不是他那老奶奶,呵。不過現在我倒真有點舍不得了。和你說,剛才若不是有個混蛋老是打電話給他,我就親上了這小臉蛋了。對了,那混蛋是你吧……”
楚恕之一把掐上了陰魂的脖子:“閉嘴!”
黑霧一陣陣萦繞在楚恕之的手心,陰魂掙紮着斷斷續續:“都是……待罪之人……何必……”
楚恕之神色一凝,松開手,看着陰魂倒在了地上。
“你怎麽知道?”他低聲問道,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郭長城,幸好那孩子還繼續暈着,聽不見這邊的對話。
“《地君冊》上記載了所有被地界刑罰的名單。特調處楚恕之是吧,這小孩手機上給你名字備注得挺全的。你現在還戴着功德枷?”半晌後,陰魂才恢複了精力般揚起頭,挑釁道。
楚恕之面色陰沉。他三百年前因為放血活吞了一個不滿七歲的小孩被地界刑責,身上一直戴着功德枷。這事除了當時從地界把他要來特調處的趙雲瀾外,只有經手案件的陰差以及一些法力深厚的妖、仙才能看出。這事他耿耿于懷,總是避免談及。未曾想今天被一只小小的陰魂□□裸揭開了傷口。他怒道:“閉嘴!”
“真是不公平啊。我是陰魂,人鬼殊途,沒法和這孩子在一起,我認了。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屍王,倒還能在世間行走,戴着功德枷也不妨礙和這孩子眉來眼去……你說,要是他知道了你做過的事,會不會和看見我一樣,吓得面色蒼白呢,囚犯?”
楚恕之大怒,他一拽右手,縛着陰魂的藍線在空中甩開又刷一下勒上了陰魂的頸部。冷笑一聲後,他捏上拳頭讓藍線慢慢收緊,面前的陰魂幾乎要散成一團黑氣。
忽然,小郭的聲音從腦後傳來:“楚、楚哥,你在幹什麽?”
楚恕之眼中戾氣畢現:“你別管。”
“你、你不是說,我們沒權處置陰魂嗎?”郭長城猶豫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楚恕之的胳膊。
楚恕之煩躁至極,揚手甩開,只聽見砰一聲,郭長城被生生甩到了沙發邊,後腦勺磕上了茶幾邊角,再一次成功地暈了過去。
郭長城的小身板挺柔弱,不像林靜那樣被揍成了滿頭包了還能活蹦亂跳,他是以一種昏迷不醒的狀态被送往醫院的。診斷結果是除了頭上多了倆包外還有點輕微的腦震蕩。于是住院部的護士就驚異地看到了這一幕:中午屁颠屁颠跟着高個子警官後面的小夥子警官,現在正面色蒼白地被高個子警官抱在了懷裏,熟門熟路地被送入了病房。
富饒小區那邊已經交給了趙雲瀾來處理。現在這人正窩在陽臺心情極度不好地揉着鼻子,看着大慶和林靜勘查現場。
“趙處,據我新研發的生命特征儀分析。這具屍體大概在兩個月前,肌體上的細胞分裂指數就為零,生長因子和腦部神經活躍分子同樣消亡,但蛋白質與水分一直也沒産生變異反應……”
“說人話!”
林靜撓了撓頭:“我是說,這老奶奶死了有倆月了,不過屍體看起來像剛死了倆小時。”
“你他媽午夜兇鈴看多了?”趙雲瀾其實并不是不相信,只是這老奶奶當日是經他的手救回來的,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挨了擅動長生晷的三鞭後換來的只是一具空殼。這太蹊跷,特別不正常。
“老趙,還是問問他吧。”大慶舉了舉楚恕之交給他的玻璃瓶,裏面收着那只不消停的陰魂。
趙雲瀾擡了擡眼皮,一鞭打掉了瓶塞:“出來!”
這只之前算得上英俊如今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陰魂從瓶口蕩了出來,轉眼就被趙雲瀾丢過的一團符紙打中,符紙展開成了一張刑椅,将陰魂牢牢拷在了上面,砰一下落在了地上。
趙雲瀾坐上了客廳的沙發:“你哪來的?”
陰魂嗤笑了一聲,抿了抿撕裂的唇角:“令主,你就任你手下這麽打我?”
“這事兒我會處理。你先告訴我,哪兒來的?”
“我哪兒來?令主聽說過鬼城嗎?”
“知道。那你是生前犯了錯被囚進鬼城的陰魂?”
“對啊,我這人嘴賤,生前有個姑娘追我,可惜我看不上就嘲諷了她身材兩句,沒想到這姑娘一氣之下跳了樓。于是我死了後就莫名其妙被陰差拉去鬼城等投胎。你說冤不冤?”
“我不是來聽你說這個的。你為什麽附在這老人身上?”
陰魂看着趙雲瀾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
趙雲瀾蹙眉,從地界回來後,他就覺得頭昏腦漲全身發冷,現在被這陣詭異的笑聲一激更加頭痛了。
“令主,你身上有黃泉的氣息。”
趙雲瀾不置可否。
“我都聞得出來,更別提黑袍使了……”陰魂低低地說。
趙雲瀾淩眉一挑,不由得瞅向窗外望了眼天色:“看起來也不早了……大慶啊,你去聯系刑警隊處理屍體。林靜,你給我去醫院替了老楚,讓他滾去處長室等着我!”
等到這兩人出門了後,趙雲瀾看向了陰魂:“你想說什麽?”
楚恕之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倚牆而立,他的臉本就陰沉,在處長室白熾燈的照耀下更是板得要擰出水來。
不知過了多久,咔嗒一聲,趙雲瀾推門進入。他有些疲憊,先将自己扔進了寬大的辦公椅中,拿起桌上那杯不知放了多少天的陳茶一口氣喝出了茶根。
楚恕之偏了偏頭,聲音有些沙啞:“叫我來幹嘛?”
趙雲瀾擱下茶杯:“你今天揍了陰魂?”
“是。”
“還推傷了小郭?”
“對。”
“知不知道規矩?”
“要打要罰,随你。”
趙雲瀾簡直要氣笑:“還真是敢作敢當啊,屍王。我說你能不能給我消停點,要是勒死那個陰魂,還真打算讓我把你送回地界處置?!”
楚恕之低低嗤笑了聲,不願回答。
趙雲瀾凝視着他:“我看你這三百年來,功德枷都白戴了。”
楚恕之變色,瞪向了趙雲瀾。
“別這麽看着我!”趙雲瀾冷道:“當年是你自願受罰,沒人逼你。現在又來這一出,精神分裂是不?”
“趙處我告訴你,我犯了事沒錯,但不是讓他們挂在嘴邊他媽嘲笑的!”
“做了還不讓人說?”
“呵。戴上功德枷是我自己樂意,不是低三下四承認我錯,不然就憑幾個小小的陰差,能動得了我?還真別給臉不要臉!”
“既然自願伏罪,你不忿個什麽?”
楚恕之冷笑。
“好,你不願說。楚恕之,當年你甘心戴上功德枷,是因為覺得自己有罪,而不是承認自己這屍王能夠被地界懲戒,對不?其實你認的是你自己定的罪,受的是你自個情願的罰,在你心中,當年審判的是你自己,處刑的也是你自己,只不過借了地界的名義。要是他們還擺不正位置,敢拿這個在你面前嚼舌頭,真他媽是找死了。”
楚恕之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了。
趙雲瀾嘆了口氣:“我記得我上中學時,那臉蛋倍兒漂亮的語文老師教了一句話,叫‘知恥者近乎勇’,什麽意思你自個百度去!我這人頭腦簡單,想得也很簡單,認了罪就得受罰,不是給誰面子,在規矩前沒人能高高在上。犯的錯再提是恥辱,但也算警醒。改明兒洗了罪名再回頭想一想,都沒啥大不了的。”
說實話趙雲瀾這句“頭腦簡單”用得特別無恥,不過他難得的心平氣和,楚恕之也就默默地聽着。
可惜這狀态持續不到半分鐘,趙雲瀾就略帶嫌棄地擰了擰眉,恢複了二百五的樣子:“揍人之前還得來個思想教育,我都他媽替自己感到惡心。”
楚恕之:“……”
鎮魂鞭幻化而出,帶出一道金光。趙雲瀾将鞭柄合在手心,敲着桌子邊緣看人。
楚恕之沒有抗拒,他向趙雲瀾靠近了點,脫下了外套,又拉下了黑色背心。他的肌肉屬于長期鍛煉的那種矯健,只是由于是屍王的緣故,肌膚略帶點不正常的青白。
随後他轉過了身。
趙雲瀾站了起來,鎮魂鞭飕一聲劃破空氣,結結實實地咬住了□□的後背。繃緊的肌膚上頓時浮現一道鮮紅的腫痕。
下手不輕,随着嗖啪炸響,長鞭在後背上鋪上了整整齊齊六道紅痕。屍王咬牙忍耐,拳頭攥出了青筋。
趙雲瀾沒打算饒了他,第七鞭大力貫穿之前的鞭傷,楚恕之往前挪了一步。
第八鞭落在第七鞭的位置,楚恕之擡手啪一下按上了牆面。接着第九鞭簡直是豎直劈落的,楚恕之低着頭急促喘息,一滴汗從額頭滑落到了下巴,又滴上了地面。
房間內安靜了半晌。
趙雲瀾沒有再打。他将鎮魂鞭化回袖內,走回辦公桌打開抽屜翻了一陣。
“小郭怎麽樣?”
楚恕之停了好一會,才走到辦公桌邊艱難地穿着衣服:“還沒醒。”
趙雲瀾從抽屜中掏出一個淡綠色的小瓷瓶,這是上次祝紅從妖界給他帶來的薄荷花露膏,據說治傷倍兒棒。他肉痛地看了眼,扔給了楚恕之。
“放你兩天假,滾去醫院看着!”
楚恕之已經穿好了外套,他接過傷藥沉吟了會:“小郭那老奶奶……”
趙雲瀾點頭:“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和他說。當時就是因為看不下他那份對老人家的感情,現在讓我壞了這蠢貨的回憶,我也不忍。”
楚恕之輕輕笑了下,他幾乎從來不笑,這麽一來眼中透露了些許柔光,倒顯得不那麽陰冷。
趙雲瀾非常正經地無視了這副棺材臉在提到小郭時透露出的可疑溫柔。待人離開後,從抽屜中掏出三枚檀香點燃。眯眼看着濃厚的香氣缭繞着飄出窗外。
陰魂收齊了,是時候讓黑袍使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