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五幕(2)

快過年了。

沈巍的學校放假了,他今天給家裏來了番大掃除,然後拿了本古書坐在書桌前翻閱,一面聽着趙雲瀾不停地打電話。

是的,一整個上午,趙雲瀾都趴在床上接聽着電話,那根惹了事的超長數據線從書桌下的插孔一直拖到床上,沈巍開始擔心他的手機會不會因為過度使用而癱瘓。

“你怎麽那麽多電話?”沈巍尋了個間隙問道。

“沒法,這不是快過年了嘛。處裏的事情得安排下,各方面的關系也得走動走動。其實春節雖然說是放假,卻是我最忙的時候……”

一語未了,手機鈴聲又響起。趙雲瀾接起來說了兩句,沈巍發現他整個人都放着光了。

“特調處新址定了!”趙雲瀾挂了手機,興沖沖地看着沈巍。

“什麽?”

“我是說我上班的地兒,大概明年開春就能搬了。”趙雲瀾喜滋滋地趴在床上:“就在你們那,大學城9號,這樣我上下班離你更近了。沈巍,我早就想好了,到時我在那邊買套學區房,這樣我們可以每天睡到8點再起床,下了班拐個彎就能到家了。對了,我給你留間大書房好不好,你也可以時不時帶你的學生來家裏……還有大慶那死貓!給他在陽臺建個超豪華貓窩,不過得事先和他說明,探親可以,沒事別來做電燈泡!……要不這邊的房子留給他住?你覺得怎麽樣,沈巍?”

沈巍定定地看着趙雲瀾:“好。”

趙雲瀾笑了笑,對着沈巍溢出了一個酒窩。沈巍一時恍惚。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古書中的愛情深藏于暗黃色的紙片當中,流溢過千年的光陰為後人所憧憬。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些感天動地的誓言銘刻于天地,亘古不變地見證了滄海桑田的變幻。

萬年漫長而又黑暗的等待,因為這一瞬間的笑而熠熠生輝。

沈巍淺淺勾起了唇,在這末世之際,他奢侈地享受着這一刻的心滿意足。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趙雲瀾如同一只大貓般慵懶地接起了電話:“喂~哪位……哦,高部長啊!難得難得。……啧,提什麽麻煩!這是應該的!對對,當時不是您看得起我,才把你那外甥給安排到我這兒嘛,小郭很勤快,随了您做事認真,很有前途!……呦,這真不巧,不不,不是不給您面子,我這前幾天辦案的時候受了點傷,現在還擱床上趴着,哦不,躺着呢!……別別,小傷,怎麽還輪得到部長親自來慰問,改明兒我好了後一定赴約,一定!……嗯好,那就這樣了,有空來指導哈!”

沈巍看着趙雲瀾的表情神奇地從懶散轉為熱情,和電話那頭的人寒暄得你來我往密不透風。

“總署的高部長。”趙雲瀾挂了電話,對沈巍解釋道:“就是小郭的二舅,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突然來了個電話,說有空請我吃個飯,感謝我照顧他外甥一陣子。”

沈巍:“嗯。”

趙雲瀾皺眉:“這家夥別的能力沒有,出了名的會做人。按理說他外甥到了我這也有大半年了,現在才打電話……這正常嗎?”

沈巍不太明白凡人之間的關系相處模式,他望了眼趙雲瀾。

“而且剛才那電話,說是寒暄,但不如是在詢問,”趙雲瀾職業病犯了,趴床上一個勁地推理:“聽他的語氣,像是最近才知道他外甥被分到了特調處。這不對啊,難道不是他安排的?我說呢,就小郭那腦子……哦不,就我們處裏辦案這危險,這舅舅腦子進水了才會把親外甥給塞進來。”

沈巍垂了垂眸,證明他同樣在認真思考。

“連高部長都瞞着不知道,那是誰運作的……一把手?”趙雲瀾覺得腦仁子發疼:“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改天去處裏問下小郭。對了,我們剛說到哪了?房子對嗎?”

“嗯?”沈巍的思緒還沒轉換過來。

“對,我吶,還想要個大點的廚房,一應俱全那種,然後有空跟你學學做菜。做你愛吃的!放心,不會是泡面……沈巍,你在聽嗎?”

沈巍定了定神:“我剛在想,讓大慶一直住外面也不好,要不我把我家鑰匙給他,讓他住我那去吧。反正就在對面,也方便我去照料。”

趙雲瀾:“讓他呆外面反省着!私自出行就算了,還敢偷扔戒尺,一提起這個我就來氣,反了他了!”

郭長城連着打了四五個噴嚏,一轉身楚恕之就把自己的圍巾解了下來給他圍了個密不透風。

“楚哥,不用不用,你不冷嗎?”郭長城連聲拒絕。

“戴着!”楚恕之拍了拍他身上:“穿這麽少出門,想着凍死在外面?”

“不,不是……”郭長城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麽,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天氣預報說,大概是從上禮拜開始,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洶湧而來,使得最近戶外的氣溫驟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度。他出門前把最厚的羽絨服穿上了,還是抵擋不了這股刺骨的濕寒。

“給我。”楚恕之把小郭手中的大袋小袋給拎了過去。

這裏面一半是特調處過年需要采辦的物品——以往都是祝紅提前出去采購,但她最近心情不是太好,幹脆列了個清單,把事情統統推給了小郭,自己一人窩在辦公室裏不停看着《青蛇》《暮光之城》《金剛》之類人妖情未了的電影。還有一半就是郭長城花了年終獎給敬老院的孤寡老人買的大米、衣物之類的生活必需品。

“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怎麽也不給自己買件衣服!”楚恕之有些不滿。

“其實辦公室裏暖氣很足,不出門根本就不冷……”郭長城摸了摸身上這條柔軟的圍巾,低聲辯解道。這圍巾還是他上次從醫院出來後給楚哥買的,他記得楚哥說不需要其他款式的衣服,就配着他衣服的顏色,在商場給他選了條黑色的羊絨圍巾。沒想到竟然和楚哥的氣質格外地搭,天氣冷了後他幾乎每天都戴着。小郭一想起來就感到非常開心。

“少廢話。”楚恕之打開車門将郭長城塞進了後座,又把大小袋子一股腦地放了進去:“要不是我過來了,你是不是還在這等着公交?”

小郭吸了吸清鼻涕,他一向節儉慣了,剛才在公交站臺吹了二十分鐘的寒風還沒等到公交,一直在糾結要不要攔一輛出租車,結果就接到了楚哥的電話,說是聽說他去采購過年物品了,開車來接他回去。

郭長城想了想道:“楚哥,我們能先去一趟敬老院嗎?天氣這麽冷,我想早點把衣服送到老人手上。”

“你就不顧顧你自己?”楚恕之皺眉。

“我……?”郭長城低頭打量了下自己,他一向對生活要求很低,也沒有除了幫助別人之外的其他嗜好,楚哥這麽一問他倒有些納悶了:“我很好呀。年終獎發得足,趙處對我們又這麽好,早就打電話說在處裏一起過年,我今年過年的物品都不需要買了。我還要顧上什麽?”

楚恕之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你舅媽不是說要介紹個女孩子給你?自己的生活你不管管?打算就穿成這樣去相親,啊?”

郭長城臉都紅了:“你說這個啊楚哥。我、我已經給推掉了……不适合。”

“哪不适合?”

“就、就是不合适。”

“到底哪點不合适?”楚恕之這完全是把小郭當成了犯人審。

好在那小夥子一副有問必答的樣子:“我覺得人家條件太好了,應該看不上我。再說就算看上了,我又能給她帶來什麽,我沒車沒存款,現在還租房子住呢,工作又危險,哦楚哥我不是說我工作不好,我特別喜歡我的工作!我就是覺得我不适合,反正現在不考慮這個。”

楚恕之點了點頭,自從上次在高部長家的飯桌上聽見小郭舅媽說要給他介紹個女孩子後,他心底一直有些不痛快。這感覺就像之前知道那個陰魂暗戀小郭一樣,總覺得自己的東西被別人觊觎了,隐隐約約竟有些失落般的煩躁。好在小郭的回答還算滿意,他從後視鏡看了眼縮在後座的小夥子,默默将車開往敬老院。

小郭說的這家敬老院坐落在龍城郊區,有一段相當長的距離。楚恕之開了陣車,太陽就漸漸落山了,天邊呈現出一片灰白,路邊的白桦林在冬日的寒風中窸窸窣窣地搖動着孤傲的枝幹。

“楚哥,你看!”郭長城突然喊了起來。

楚恕之聞聲看往窗外,天際盡頭,一群又一群的烏鴉黑壓壓地翻滾而去,将落日的一縷餘晖給遮了個嚴嚴實實。

鴉族因為之前和妖族交惡,已經被逐出妖市,只能選擇清冷的郊區或者村子栖息,現在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住在郊區的烏鴉竟然如同商量好了般,集體逃離了這裏。

“它們怎麽了?”郭長城問道。

楚恕之搖了搖頭,猛然想起了一句俗語。

天降不祥,鴉先知。

事實上,特調處最先感受到這股動亂的不是楚恕之,而是大慶。

動物遠遠有比人類更為敏銳的預感,據說在唐山大地震之前,最先表現出不安的是亂吠的貓狗和那一群群遷徙的老鼠。而對三界震動首先最有感應的則是各路上神,而後便是離大封最近的地界,再就是各類資深的妖族長老。也就是說,在其他人對即将到來的大風大浪一無所知的時候,妖族的一些資深精英早就憑着自己敏銳的洞察力有所預知,并開始安排應對。

大慶雖然不是妖族長老,但畢竟是經過昆侖山歷練并吃過大神木上青果的得道者,也勉強跻身進了妖族金字塔頂端。就在醫院裏的那日,他帶着點先知先覺的優越感向祝紅介紹完沈巍的身份後,猛然感到心底一沉。這感覺非常詭異,似乎是有什麽沉重的東西突然壓上了心頭,又像是有一些讓人擔憂的事情要發生了。他喵了一聲,搖了搖自己亞麻色的頭發,但怎麽也沒法把這一點不安的感覺從腦子裏給晃蕩出去。一直心胸寬大的大慶為自己突然擁有了愚蠢人類的杞人憂天感而覺得些許羞愧,他将裝着陰魂的小瓶子塞給了祝紅,便轉身離開了醫院。

憑着直覺,大慶一路走到了古玩街,快過年了,這條平時就顧客不多的老街現在更是空空落落,街道兩邊的小店大多數落上了鎖,外地的店主自然回家過年了,開着大門的三四家店主也是坐在店門口的藤椅上喝着茶慵懶地曬着太陽。正午的日光正烈,周圍的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大慶卻還是覺得有一絲隐隐約約的恐懼蚯蚓般地在心底慢慢蠕動。他又跑了一小陣,直到站在了那棵老槐樹下,那股子渾身不自在的勁頭才緩和了些。

脖子上的鈴铛随着慣性依舊叮當作響,大慶定了定神,拼命打消了自己想直接穿進大槐樹中的想法。那裏面是妖市,他知道。別說現在是大白天,就是晚上他也不能悶着腦袋就這麽給闖了進去。妖市是妖族長老集合議事的地兒,雖然自己是昆侖上神的高貴貓妖,還是妖族族長蛇四叔的親侄女祝紅的上司,但不經通傳就直接進去,那也太不禮貌了。

要知道老趙可是一直比較在意這些虛頭巴腦的面子工程,大慶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無禮擅闖而換來一頓打。

咳,一想到挨打,大慶就覺得自己屁股那地兒隐隐作痛。自從昆侖山回來後,處裏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難道真的認為自己已經挨打了?大慶想了想昨晚汪徵的話,又回憶了陣門衛老李的眼神,悶悶地哼了一聲。作為特調處副處長,竟然會被誤認為被打了屁股,這簡直是一種恥辱!

從反省這方面來說,大慶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特調處最威武不屈的優良品種,這得益于他骨子裏流淌的高貴的喵星人血液。想想吧,要是小郭私自外出偷扔工具還誤傷趙處,不用趙雲瀾開口,早就帶着檢讨候在處長室悔恨無比地下跪認錯了;老楚嘛,大概嘴上不會認錯,但趙雲瀾要打要罰他絕不二話;林靜就更別提了,這慫貨算得上特調處臉皮最厚的,為了逃避一頓打八成會連夜發明一只語音遙控全自動家政服務機器人啥的捧到趙雲瀾面前以求手下留情——大慶總覺得在家宅成一灘的趙雲瀾很需要這麽件東西。啊呸呸呸,無恥的人類。也不想想我大慶爺是誰啊?一只有骨氣的貓!我做錯了什麽嗎?去昆侖山還不是幫老趙找回了回憶,扔了戒尺?那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英明之舉,造福了特調處的全體同事。至于誤傷了老趙……咳,好吧,确實是有一點點內疚。但趙雲瀾不是也沒說什麽嗎?再說……他不是去找沈教授負荊請罪了嗎?反正他不在意,自己也用不着放在心上。

只是最近大概又只能住在處裏了……大慶懶洋洋地沿着牆根走着,一想起那些同事就頭皮發麻,他實在是不想面對同情的眼神了,還不如就在這古玩街随便逛逛呢。他轉着腦袋四下一看,順腳就走入了離大槐樹最近的那家古玩店。

店裏相當陰冷,大慶打了個噴嚏。還未開口,那個站在櫃臺後的店主就一眼盯上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鈴。

“好玩意。”他說。

大慶高傲地喵了聲,還未開口炫耀下這金鈴的質量,就聽見那人繼續開口:“……死人身上的玩意兒。”

大慶幾乎要罵人了。

“山海關外二十裏亭,百年白骨已成灰。”這位中年男人又低沉地說了句話。

大慶睜圓了貓眼:“你說什麽?”

店主又看了眼金鈴,擡手撥弄了兩下的算盤:“這玩意是鴉族從死人白骨堆裏刨出來的吧……賣不賣?”

大慶覺得自己腦子又開始隐隐作痛了:“這是我主人給我的!”

店主點了點頭,非常敬業地開始游說:“鈴铛裏存有大神木的元神,凡人得了,可以延續百年生命。這麽好的東西,不考慮賣掉?我這店裏可以交換的不止是錢。”

大慶轉身就想離開。

店主對即将失去的一單大生意非常惋惜:“你一只得了道的貓妖,大神木對你來說只是錦上添花而已。不看看我這裏有什麽你更需要的東西?”

大慶的頭發立了起來:“你能看出來我不是人?”

店主指了指挂在店門口那兩盞寫着“鎮魂”字樣的破破爛爛的燈籠:“陰陽調換,三界輪轉。我在這裏守着大槐樹處的黃泉入口。如果你想好了要換什麽,再過來找我。随時恭候。”

大慶低低喵了聲,原來大槐樹是個中轉站,不僅僅能通往妖市,竟然還是黃泉的真正入口。

他撓了撓後頸,頓時覺得古玩街這地兒也太詭異了。

算了,還是回特調處比較安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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