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五幕(6)
沈巍扔了鞭子,一把捂着趙雲瀾湧血的傷口,從茶幾下找出了醫藥箱,手忙腳亂地替他處理着那道猙獰的鞭傷。
直到白色的紗布層層裹上傷口,沈巍那起伏的胸口才稍稍平複下來,他怎麽也沒想到,剛才趙雲瀾會伸手來替他擋着揮落的鞭子。他半蹲在地上托着雲瀾的手,看着從紗布下慢慢洇出的血跡,死死地咬住了牙。
他快心疼死了,也快恨死自己了。
趙雲瀾慢慢推開了他:“起來幹什麽?”
沈巍愣了下。
“我讓你起來了嗎?”趙雲瀾又道。
沈巍以為還是要打,當下又撿起鞭子。
“沈巍!”趙雲瀾忍無可忍:“把鞭子收了,跪這兒!”
沈巍這時才有些回過神來,他收起了懲魂鞭緩緩跪下,擡眸看着趙雲瀾,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然而趙雲瀾沒有再開口,只是起身去了房間。
一晚上,沈巍就這樣正跪在沙發前面,廚房裏的燈光映在半明半暗的客廳裏,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長。
房裏的燈亮了一夜,沈巍隐隐聽見趙雲瀾在打電話,又像在翻動着什麽東西,直到後來,一陣又一陣的暴雨聲将房內的聲響刷了個一幹二淨。
沈巍垂眸看着沙發邊緣濺上的一兩滴血。他從未被這樣罰過,當年昆侖和他說過,蚩尤求他庇護巫、妖二族,便在昆侖山下長跪長叩,他不喜歡這種磨人的方式。若不是大慶這饞貓舔了蚩尤膝下磨出的鮮血,他才不會答應蚩尤,結下因果。
當年蓬萊山下,他還記得自己仰頭望着剛下山的昆侖,他面帶疲倦,若有所思。
“小巍,你覺得我很殘忍是不?呵,天道如此,我必得擇一族自滅。”
沈巍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想起在蓬萊山腰,在洪荒大水之前,那名青衣男子背對着一地狼藉的巫族屍體說出的上面那句話。
沈巍深深閉上了眼,窗外的雷聲轟隆響起,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古書上的一句話:“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如今果然要天地混沌了,而那個人,将會給自己一個怎樣的答案?或許從一開始,沈巍就明白自己是在奢望,他出生于最污濁的地方,又天生帶着最兇惡的戾氣,他又怎能配得上那個一力擔負天地的山河之主?只是……一萬年了,這一萬年來他的深情、他的付出、他的真心、他的謀算,是否能夠換回那個人,那個人口中的一句承諾?
沈巍睜開了眼,一絲淺淺的苦澀浮上了唇角。他就這樣正跪良久,直到天邊泛出淡淡的蒼白。
天快亮了。
趙雲瀾一推開房門就看見沈巍直直地跪着,他沒戴眼鏡,睡衣前面被撕裂了,袖子也沒有放下來,整個人帶着點隐隐的狼狽與憔悴。
“雲瀾。”沈巍終于發現趙雲瀾站在了房門前,小心喊了他聲。
趙雲瀾大步走了過去,拉起了他:“起來。”
他的右手本就受傷嚴重,這樣一用力,又有一些血跡從紗布下滲出。
“雲瀾!”沈巍扶着茶幾站了起來,拿過沙發上打開的醫藥箱:“我給你換藥。”
“不用,”趙雲瀾皺了皺眉,從醫藥箱裏挑了塊紗布,匆匆給自己右臂又裹了層,用牙咬着系緊,又看了眼沈巍:“你去換套衣服,和我一起出去見一個人。”
沈巍:“誰?”
“趙心慈。”
趙雲瀾與趙心慈這次見面的地點不在家中,而是在上次沈巍與他見面的茶樓。在一起走上二樓時,趙雲瀾明顯感到沈巍有些緊張。
“早,”趙心慈已經比他先到了,正在緩緩飲着一杯紅茶,趙雲瀾站在老遠就和他打了聲招呼。
上午的茶樓十分冷清,趙雲瀾不等他開口又擺了擺手:“其他話都免了吧,你又不是他。”
“趙心慈”點頭,看了眼沈巍,眼神滞了滞,慢慢放下茶杯。
趙雲瀾不顧服務員在旁,拉起沈巍的右手一起走了過去,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來壺綠茶,謝謝。”
“雲瀾,要不我先出去下?”沈巍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趙心慈,打算起身。
“不用,”趙雲瀾死死扣住了一直沒松開的沈巍的手,望着對面那人,待服務員離開後才開口:“我就說幾句話。前輩——我這麽稱呼你可以吧,你也看到了,我和沈巍現在這樣,根本沒法分開。人鬼殊途什麽的,既然大封快破了,您也不用勸我了。我就是想問您幾句話,您也別顧慮什麽,所有事沈巍都和我說了。”
“趙心慈”點頭,示意他開口。
“郭長城是你放到特調處的?目的是什麽?”趙雲瀾一開口就是習慣性的審問語氣。
“趙心慈”道:“是我安排的。還有《上古秘聞錄》也是我放進你們圖書室的。其實有些事情是神農上神萬年前就交待的,說句實話,我只是個執行者,我也不太清楚為什麽。但你放心,上神一貫悲天憫人,絕對不會對你不利 。”
趙雲瀾嗯了聲:“我相信,神農為了輪回費盡心思,我也不想追究什麽,但他沒必要在三生石裏給我留一個似是而非的回憶。”
“趙心慈”看了眼他與沈巍緊扣的手:“上神沒有篡改你的回憶,只是删減了一些,留下了一些。”
趙雲瀾點頭:“那我真得感謝他,把我和沈巍在大封前相處的記憶删了個一幹二淨,獨獨留下了一個我守衛大封的倍兒孤單的畫面。他應該是很不希望我和沈巍在一起吧,畢竟沈巍要是流盡了心頭血,就沒人替他守衛大封了。”
他這話說得刻薄了些,“趙心慈”忍不住皺了皺眉:“他也是為了你好。”
“謝謝你們啊,”趙雲瀾幹巴巴地說道:“我知道你确實也不想看我魂飛魄散,畢竟我喊了你這麽多年的爸,總歸是有些感情,不然你也不會在我從地界回來的第二天就特地找我談話。只不過大封這麽快就要破了,應該在你的預料之外吧。”
“趙心慈”端起茶杯喝了口,轉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天:“昔日不周山倒、天崩地陷,伏羲化八卦、女娲變彩石、神農做輪回、昆侖守大封。這四聖皆承盤古遺志,讓三界得以延綿萬年。世事輪回,而如今只不過是回到了萬年前的場景而已。倒是令主,泰山崩于頂而不變色,讓小仙很是佩服。”
趙雲瀾蔫蔫道:“別寒碜我了,我被趙心慈揍得鬼哭狼嚎的場景你可是沒少見,佩服個毛啊佩服。現在這大封都快滅了,我也不和你說場面話了,我是有些話想和我爸說,你讓他出來。”
“趙心慈”放下了茶杯,趙雲瀾卻又立馬改口:“算了。我對你說,你回去後,幫我把這回憶留給他吧。”
“趙心慈”:“好。”
現泡的茶葉在透明的玻璃壺內上下浮沉,趙雲瀾看着服務員把綠茶倒進了杯子推給自己和沈巍,又給“趙心慈”續了紅茶。
“我是想說……”趙雲瀾松開一直緊握着沈巍的左手,拿過杯子吹了吹茶葉,想了會,又把茶杯給擱下了。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大概會有些矯情。我是說,爸——”
趙雲瀾看着對面的人,正了正神色。
“爸,其實我挺想你的。昨晚我翻了翻照片,看到我們小時候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樣子,我小時候你工作忙,老不在家,但只要一休假,就陪着我們出去旅行、出去玩。那個時候我真的很開心,也很幸福。我還記得小學時唯一一次作文被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那題目就是《我的家庭》。說真的,我很想念那個時候。”
“後來媽媽……媽她走了嘛,怎麽說呢,我一開始确實是挺恨你的,要不是你堅持着不同意那混賬的條件,他也不會當着我們的面把媽媽給殺了。說實話這事我到現在還是不理解,你成全了你心中的大局,你是英雄,你可以說是為了你的大義,但我現在還是覺得你他媽怎麽這麽自私,有什麽東西比老婆孩子更重要?”
沈巍深深地凝視着趙雲瀾,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
“媽死了後,我也和你鬧了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那段時間我總是想讓媽回來,都想得快魔怔了,還拼命研究過地界轉世啥的。後來就遇見了一貓,把我忽悠得收了鎮魂令……算了,這個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我要弄特調處時你也不理解,勸過我幾次,發火了幾次,最後還不是幫我東奔西走辦妥了手續。”
“其實我媽已經輪回。我都想通了,您也別在意了——你這些年也不好過吧。老是聽總署的人說,你隔三差五地在外面應酬,沒事也要呆到半夜,喝多了才回家。我說您這一把年紀了別折騰了成不?要是覺得回家一個人不痛快,不知道喊我過去嗎?成,我是見了你沒好話,但些年你揍我我也沒躲過是吧。就算不是個二十四孝好兒子,這不是也沒把您給氣死不。”
趙雲瀾帶着淚笑了下,沈巍緊緊握住了他的左手。
“行了,反正我也氣不了您多少天。你兒媳婦,對,就是沈巍,我還是和上次說的那樣,我這輩子離不開他了……不對,說不定我哪天想通了,浪子回頭幡然悔悟,老老實實成家結婚生子再陪着小心伺候着您老人家也不一定兒。”
沈巍靜靜地看着他。趙雲瀾沉默了會,對着神農藥缽說道:“大封破後,蓬萊山大概也支撐不了多久,但讓我爸過完這輩子足夠了。您是神農身邊的人,就看在我當年借火給他的份上,求您一件事,請盡量保存我的肉身,如果我不在了,用我的身份活下去。活成……他想看到的樣子。”
神農藥缽帶着趙心慈特有的嚴肅看了眼趙雲瀾。
“還有,對我爸好點,拜托了。您這麽幾年替我照顧着我爸,也占了我不少口頭上的便宜,那我也就臭不要臉地再求您一件事吧:我爸脾氣不好,你要是成了我八成少不了挨揍。別怄他,也別還手,扛不了就跑。還有……”趙雲瀾頓了頓:“咱商量下,別這麽古板,把我活得帥點,成不?”
神農藥缽笑了笑,又嘆了口氣:“看來令主是打定主意了?”
“對,”趙雲瀾抽了抽被沈巍緊攥的手,卻沒有抽出:“拜托了。那我們回去了。”
“令主,”神農藥缽看着他:“人心存污,常憂思而多苦,固怒而生怨,盡可為不可為之事,唯不作惡三字,乃天下大善,可濟世鎮魂者,無他耳。”
這話晦澀,但意義深刻。趙雲瀾認真地聽完,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而後拉着沈巍的手一起站了起來離開。
春節假期沒過完就開工作例會,這在特調處還是很不多見的,畢竟誰不知道趙雲瀾是個閑散慣了的人物,要是沒有案子,過了正月十五也不一定能在辦公室看到他的人影。因此祝紅接到他的電話通知時,本能地覺得是出了什麽事。
這次人到得很齊,悶在家的大慶也被喊了過來,趙雲瀾還特地讓祝紅拉上了厚厚的遮光窗簾,把汪徵和桑贊也喊來了一起開會。
“從現在開始,處裏二十四小時值班,過年的走訪慰問一概取消。你們沒事不要出去亂跑,有急事一定要出去的話,先向我報告。大慶,別給我耷拉着腦袋,聽好了,再亂跑打斷你的腿。如果有案子下來先別急着接,還是那句話,向我報告。”
“怎麽了趙處?”林靜第一個發問。
“沒什麽。這幾天你們要随叫随到。還有老楚,我和沈巍商量好了,呆會有陰差會來找你,你先別生氣,這不是施舍啥的,只是這種局勢,你的事情先處理好更妥當。如果這兩天我不在處裏,你和大慶幫我照顧大夥。”
楚恕之也覺出了有些不對,他看了眼坐在趙雲瀾身邊的沈巍,沒有說話。
“還有祝紅,你和蛇族那邊……祝紅!我說話你聽到了嗎?”
祝紅自從進了會議室後雙眼一直凝在趙雲瀾的右臂上,雖然他在外面套了件皮衣,但祝紅一眼就看出了袖口隐隐露出的紗布。此刻趙雲瀾一喊,她幹脆一把拉過趙雲瀾的右手。
“你幹什麽?”趙雲瀾還未說完,皮衣袖子就被祝紅撸了上去。
“怎麽回事?”祝紅問道。
“學做菜把手給剁了呗。”趙雲瀾若無其事。
祝紅五指一抓,匆匆包紮的紗布就被她的長指甲給劃拉開了。
“這是做菜做的?!”祝紅吐着蛇信,蛇瞳豎了起來:“誰打的?”
楚恕之情商不高,具體表現在他知道什麽場合該說什麽話,但總是懶得去考慮。此刻他看了眼趙雲瀾的傷痕,便篤定道:“懲魂鞭抽的。”
此話一出,四座俱驚,懲魂鞭是誰的東西自然不言而喻。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朝沈巍投去了複雜的眼神。
祝紅沖着沈巍開炮了:“沈巍你到底想幹什麽?你憑什麽打趙雲瀾!他是砸了你家門了還是砍了你的貓了?!就算你是黑袍使,你也用不着在我們家老趙面前耍威風吧!他自從和你在一起後,不是這受傷就是那受傷,你讓他平平安安地好過一天嗎?!”
沈巍的臉微微發燙,确實如此,趙雲瀾和他在一起後,似乎總是受到不同的傷害。他看着祝紅:“都是我不好……”
“沈巍你閉嘴!”趙雲瀾不耐煩道:“怎麽樣都是我們之間的事!你管得着嗎?”
祝紅瘋了:“我是管不着,但我不能看着他一直都在傷害着你!你是瘋了還是傻了?讓他這麽對你,你有病吧!”
趙雲瀾:“祝紅,你也閉嘴!”
祝紅:“我就不閉!我說錯了嗎?趙雲瀾你個傻逼!混蛋!”
趙雲瀾:“行行,我是傻逼。傻逼聽見了。成不?現在可以閉嘴了嗎,小蛇。”
祝紅被他的無恥氣得渾身發抖。
會議桌邊的人互相看了看,楚恕之覺得是自己造成了這種局勢,應該表示點內疚。他想了想,從袋中掏出了那瓶未開啓的薄荷玉露膏,遞給了趙雲瀾:“趙處,你先處理下傷。”
這一下又點燃了□□,祝紅怒道:“趙雲瀾你怎麽把藥給了他?!”
趙雲瀾也厲喝:“老楚你他媽自己沒上藥?鞭子挨得挺舒服的是吧!”
兩人的話幾乎同時響起,別人倒沒說什麽,郭長城卻突然一下反應了過來:“楚、楚哥,你怎麽了!你挨了什麽鞭子?誰打你了?為什麽要打你!”
好,徹底亂了。
楚恕之呆滞了會,悶悶收起了薄荷玉露膏,一把按下了激動得站了起來的郭長城:“別添亂。”
趙雲瀾沉默了陣,看着一直嘶嘶吐着蛇信盯着自己鞭傷的祝紅,覺得一場暴風驟雨即将到來。他最怕女人撒潑,一遇到這種情況只有耍無賴。于是他開始将腦袋轉向祝紅,神秘兮兮地露出了一個酒窩:“別看了,姑娘,你知道什麽叫做情趣嗎?”
祝紅聽懂了。
祝紅驚呆了。
她怎麽樣也想不到趙雲瀾這個一直咋咋呼呼的領導,竟然會被沈巍生生掰成了一個抖M,玩那種什麽強制禁斷愛!
她難以置信地看了溫文爾雅的沈巍一眼,又看了趙雲瀾一眼。片刻後,終于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打開門準備出去。
嗖啪一下,鎮魂鞭貼着她的身側抽了過去,将半開的門砰地甩緊。趙雲瀾發火了:“剛說過不許外出,你他媽要去哪?!”
祝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我去我四叔那。”
趙雲瀾沉默了會:“也好。我正想去問問你四叔的想法。你在他那我也放心。這樣吧,大慶,你送祝紅去妖市,一定要親手把他送到蛇長老那。告訴蛇長老,好好護着祝紅。還有祝紅——回去後就是大人了,收着點脾氣,好好修煉,別再渡不了劫。”
祝紅摔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