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六幕(1)

汪徵覺得這是她在特調處以來最忙亂的一個夜晚。

入夜以後,處裏的電話就響個不停,光是龍城醫院就一下子報了八起案子,這些案件甚至都未經程序審核就被總署直接轉到了特調處。因為案情太過詭異,除了地界所為也沒有別的解釋了:比如孕檢一直是單胎的産婦一口氣生了五個寶寶;已确定死亡的老人在太平間躺了倆小時後自己走了出來;躺了三年的植物人突然醒了——這倒算是件好事,只是這名男性的口音變成了蒼老的女聲,當然,這在心理學上完全可以用癔症來解釋,如果不是這人徑直去了院長室,并且以院長去世已久的祖母口吻分毫不差地說起他小時候的事情的話……汪徵在接電話的時候本能地覺得地界似乎出了什麽亂子,以前陰魂為非作歹還有層撲朔迷離的面紗遮掩下,這一次為什麽會做出了這麽明顯的行為?汪徵立馬打了趙處的手機,是沈教授接的,說雲瀾已經睡了,有什麽案子先放着,明天再說。

可是報警電話還是響個不停。

桑贊的普通話夠不上接聽電話的水準,但也從剛才的對話中隐隐聽出了什麽不對,他想了想,徑直去了走廊盡頭,穿過房門進入了值班室。

楚恕之下午以來一直坐在床邊擦着骨頭做的各種東西,臉上一貫地保持着苦大仇深的表情。反倒是小郭,估計是太累了,在椅子上坐了會就直接靠牆睡了過去。桑贊在床邊停了下來,看了看已經被放在床上熟睡的郭長城,他身上被楚恕之蓋了床毛毯。

楚恕之問道:“怎麽了?”

桑贊磕磕巴巴地将值班室的事兒說了一遍,滿臉都是“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的表情。

楚恕之一貫是個陰謀論者,加上在地界呆過一段不短的時間,對那地兒一直沒有多大好感。或者說,從陰兵斬之後,他就覺得地界有點兒不對,他們似乎想在趙處身上試探些什麽。聽完桑贊的話,他沉着臉想了下:“我感覺地界可能出了亂子,或者說三界都出亂子了。我猜今晚他們這麽做,是想把趙雲瀾引過去。”

說完這句話,他又停了會。他不太願意去猜測沈巍,但事實卻讓他不得不朝這方面思考:“上次陰兵斬後,我給趙處打了電話,也是沈教授接的。我現在懷疑,他是不是沒有把我當時對地界的猜測轉告給趙雲瀾。”

當時審問劉建華時,他就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按道理陰魂報了仇後,就會被地界帶回,但那一次,地界卻無視了陰魂,裝聾作啞地讓他在醫院繼續作祟。如果再往深裏想,楚恕之甚至懷疑地界這麽做就是為了等着趙雲瀾動用陰兵斬。想到這,他皺眉問道:“趙處上次去你圖書裏拿了兩本書,是什麽書?”

桑贊超強的記憶力讓他只思考了兩秒:“上、上古迷吻露,還有魂數。”

“《魂書》?”楚恕之挑了挑眉,這本一直存于地界的邪術□□,怎麽會到了圖書室裏?

看來,趙雲瀾動用陰兵斬果然不是意外。

連他都知道《魂書》的來歷,沈巍不可能不知道趙雲瀾就是看了那本書才學會的陰兵斬,那他為什麽對地界的舉動置之不理?他到底在隐瞞着什麽?

楚恕之看了眼桑贊,對方立刻就領會了他的來意,轉身去了處長室,取來召喚陰差專用的燃香。

火苗一碰上燃香,就驀地熄滅了,楚恕之連試了三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有人切斷了特調處與地界的聯系。

而這人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楚恕之收起了打火機:“我去一趟地界。”

桑贊沒有阻攔,他在瀚嘎族經歷過多場內亂,對各種陰謀自然爛熟于心,因此也有着一些和楚恕之相同的猜測。況且這兩天,趙處看起來确實很不對勁。但他還是加了一句:“沈教授,不悔的。”

楚恕之知道他是說沈巍不會對趙雲瀾不利,他沒有說話,只是回頭看了眼郭長城,拿起骨哨出了門。

外面的雨還在刷刷地下着,楚恕之悶着臉一口氣走到了古玩街。他當年戴罪,被陰差帶回去過地界,自然知道大槐樹是連接地界與人間的中轉站。只是後來被趙雲瀾要去了特調處,也沒有再下去過。

一想到這,他不由得皺了皺眉。當年趙雲瀾将他收入特調處,和地界有着協議。功德枷在,他楚恕之受鎮魂令限制,功德枷卸了,鎮魂令便無法約束他,則何去何從由他自己決定。按理說,現在離刑罰到期只有一個多月,趙雲瀾也明白他的性格,沒必要不和自己商量就匆匆給提前下了功德枷。那麽,他這麽做的原因就很耐人尋味:要麽是怕地界到時候會出什麽亂子,顧不上他,要麽就是……趙處怕自己等不到他卸下功德枷那天了。

楚恕之的眉心跳了下,等不到?莫非真的連一個月的時間他都等不及了?他趙雲瀾到底遇到了什麽麻煩?

楚恕之煩躁地回了回頭,發現一個背着挎包的身影遠遠跟在自己身後。

“小郭!”他不由得低喝了聲,莫名來了些火氣,這小孩怎麽什麽危險都不顧,就偷偷跟着自己出來了?

“你來幹什麽?回去!”

郭長城搖了搖頭,他剛才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只聽到楚哥說去一趟地界。驚醒過來後,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桑贊哥,一路追着楚哥來到了古玩街。大概是雨太大的緣故,楚哥一直沒有發現自己跟在他後面,只是埋着頭在想着些什麽。

“楚哥,你是要去地界嗎?”郭長城抹了把被雨濕透了的頭發,大聲問道。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郭長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連忙小跑着到了楚恕之的面前:“楚哥,你……你是要去找他們算賬嗎?地界給你戴上了枷鎖确實不對,不過現在已經解了,別生氣了好嗎?再說,趙處不讓我們離開處裏,你這麽晚出去會有危險的,要不我們明天去找趙處商量好不好?他肯定是向着你的對不對?不行還有沈教授,他是黑袍使……”

楚恕之沉着臉截斷了郭長城的絮絮叨叨的:“既然趙雲瀾說不準離開,那你這是在幹什麽?”

郭長城愣了下:“那楚哥你又怎麽出來了?”

楚恕之瞪了他一眼:“回去!”

郭長城一向聽楚恕之的話,這次卻怎麽也不肯回去,反而拽住了楚恕之的右臂:“楚哥,你真的是要去地界報仇的嗎?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楚恕之猛地抽出了手:“你懂什麽。讓開!”

郭長城踉跄了下,又拉住了楚恕之的右手。

楚恕之幹脆甩開了他。

郭長城一屁股坐在了積水裏,又馬上起身,濕淋淋地拽着楚恕之不放,那眼神活像一只眼巴巴看着主人的小狗。

楚恕之恨不得打他一頓,但看着小郭的眼神,他揚起的手最終緩緩放了下來。他嘆了口氣:“小郭。”

郭長城認真地看着他。

楚恕之突然笑了下,郭長城看着他的嘴角帶着點玩世不恭的邪惡。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戴上功德枷嗎?我曾經殺了一個人。”他舉起手在郭長城的頸邊比劃了下:“一個不滿六歲的小孩。”

“也就是初通人事的那種吧。為了找一只跳入墳坑的蛐蛐,哭着鬧着下令自己的管家掘了我的墳。我後來将他倒吊起來,對,就在你這個地方給他劃拉了一刀,放幹了血,風成臘肉,一口口給吃掉了……呵,其實我吃的不止那一個人,我吃過很多人……”

楚恕之刻意壓低了聲音,在小郭耳邊低聲道:“你知道人肉是什麽味道嗎?人肉咬嘴裏又滑又膩,脆骨嘎啦嘎啦彈牙,內髒又腥又臭,從肚子裏拉出來時候滾燙滾燙,就像剛從鍋裏撈出來……”他充滿惡意地看着郭長城,輕輕地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僵屍。”

小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緩緩松開了手。

楚恕之感到一陣痛快,類似于那種将自己最醜惡的一面展示在千方百計想隐瞞的那個人面前時,那種淋漓盡致的“豁出去”般的痛快,他突然明白了人類為什麽在遇到感情創傷時會選擇去蹦極,那種将弦崩到了緊至又呼啦一下彈開的感覺真的太爽了。他又笑了下,小郭,這個看着一只受傷的流浪狗都會感嘆半天的小夥子,知道了自己是這樣一個殺人惡魔後,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緊跟在身後喊着自己楚哥了吧。

他轉過了身,大步朝着大槐樹走去。

突然,一只瘦弱的手臂拉住了他。

是小郭。

“楚哥,”郭長城的聲音帶着點小心翼翼:“你不是已經被罰了嗎,以後不要再提這個了好嗎?”

楚恕之的身子震了下。

郭長城盡量小心地朝着他又靠近了點:“你現在不是不吃人了嗎?其實……其實真的沒什麽。地界把你的枷鎖都下了,說明一切都一筆勾銷了。”

楚恕之呆住了,他一直深以被罰為恥,或者說,從內心深處,他還是以自己這個屍王竟然虐殺了個小男孩為恥。他不願承認自己的過錯,也從不讓人提及,卻一直耿耿于懷。上次趙雲瀾也曾經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似乎是說罪責過了就過去了,不必太介意這些事,他當時并沒有完全領悟。只是現在,相似的話從小郭口中說出來,卻讓他如此體會深刻。

也許,從這個最單純的小夥子口中說出的話,卻是最戳動自己內心的話。

楚恕之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罪已恕。”

郭長城笑了。他的笑完完全全地出自內心:“那太好了。楚哥,那我們就不去地界算賬了好嗎?”

楚恕之凝視着小郭,他竟然不将自己看作異類,也根本不因自己以前做過事而想着疏遠他、害怕他。這個“聖父”般存在的小夥子,這個時候還擔心自己會沖動涉險。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揉了揉對方濕漉漉的頭發:“我不是去報仇。我懷疑地界想對趙雲瀾不利,沈巍又有所隐瞞,我想下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亂子。”

“沈教授?”郭長城有些難以置信,他低下頭想了想,又馬上擡頭看着楚哥:“是為了趙處嗎?那我跟你一起去。楚哥,我擔心你在地界有危險。”

“你擔心我?”楚恕之覺得自己應該嘲笑,話說出口卻格外溫和:“我是屍王。你一個凡人下了地界,我還得分神保護你。去處裏等我回來吧,聽話。”

郭長城不聽話,他一貫在自己認定的東西上非常堅持,他壓根不願意想象楚哥一個人去那麽可怕的地方會怎樣,于是他急忙忙地說道:“既然地界有陰謀,那你怎麽能一個人去呢?我沒事的,不會妨礙你的,我不是有……有你給我的東西嗎?”他低頭在挎包裏翻了翻,打開那瓶牛眼淚塗在眼皮上,又找出電棒握在手中:“我還有這個武器,不會有事的!反正楚哥,我一定要跟着你去!”

楚恕之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他長得很普通,瘦弱的身子在大雨中淋得像一只脫了毛的小鳥,但臉上卻充溢了一種難以讓人拒絕的堅定。不知怎的,楚恕之突然間在他頭頂上看到了一圈白光一閃而過。

那是類似于佛主頭頂上的功德白光。楚恕之有些難以置信,他再看了眼郭長城,伸手幫他将電棒放回了挎包中。又遞給他一張障目符。

“把這個吞下去。十二個時辰內可以随意在地界行走。”

郭長城立馬像嚼口香糖一樣把符紙嚼了下去。

楚恕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郭長城帶着一副進游樂場的鬼屋一樣的緊張神情,緊緊跟着楚恕之走入了大槐樹。

大慶出現在趙雲瀾家門口已經是淩晨了。

如果不是必要,他非常不願意在這麽個時候去打攪老趙和沈教授的二人世界。作為一只合格的喵星人,他早就明白一只沒有眼力勁的寵物電燈泡出現在主人面前會是個什麽下場。但現實讓他沒有辦法再有眼力勁下去了。

傍晚他和祝紅到了妖市,在祝紅的一連串逼問下,蛇四叔終于緩緩道出了實情:大封要破了。

大封要破了。大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為一只見多識廣的萬年老貓,他自然明白大封破了意味着什麽。他晃了晃有些暈暈沉沉的腦袋,又在蛇四叔堅定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這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大封要破了,注定三界必将化為一片混沌。不知怎的,大慶突然想起了萬年前他被昆侖送下山的一幕,當時的他剛吃了大神木上的青果,還處于一個吸收靈力的虛弱貓形狀态,但也在下山後看見了遍地的屍野,滿路的哀嚎。作為一只小貓的大慶,他在那時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生靈塗炭。他還記得直到昆侖将他送上蓬萊山,自己的心情也沒有完全恢複,還保持着那種郁悶感蔫蔫地趴在地上,忘了和離開的昆侖打個招呼。後來,他就沒有再看見昆侖了。

直到很久之後,他看見了已經丢了神籍的昆侖的轉世。

大慶狠狠地搖了搖頭,莫名地覺得眼角有些濕漉漉的。換了萬年後的今天,他還會任憑昆侖将他的後路安排好,而自己去面對那混沌一片的天地嗎?

祝紅從大慶口中得知大封破了意味着什麽後,就一直哭鬧着要回特調處找趙雲瀾,被蛇四叔無奈之下給關在了房內。大慶知道這種情況別說祝紅,只怕連蛇長老也做不了什麽,便匆匆地打了招呼。離開了妖市。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當時在醫院裏為何會有一種突如其來的不安感。那一股莫名出現的讓他一路狂奔到大槐樹前的沖動,不是自己的貓腦子抽搐了。而是,作為修煉得道的站在妖族金字塔頂端的神貓,他大慶和其他資深的妖族長老一樣,都在第一時間就感知了大封的松動,并本能地領會到了妖族族長蛇四叔的召喚,要趕去妖市商讨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如果那天,大慶悶悶地嘆了口氣,如果那天自己不那麽謙遜有禮地止步不前的話,也許會早一步就知道了大封将破了。

……可那又能怎樣?老趙都沒有辦法,甚至連他身邊身為黑袍使的沈教授都沒有辦法,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他安置了特調處的衆人,難道又想着和萬年前一樣去面對三界的混亂嗎?可他現在只是個凡人,還有什麽神籍可以棄的?

急亂之下大慶奔去了大槐樹旁邊的那家古玩店,用自己的鈴铛換來了那個貌似奸商的店主的一句話。之後便跑到了老趙的家門前。

他擡起手狠狠摁下了門鈴。

震耳欲聾的鈴聲在樓道回蕩了兩遍,趙雲瀾還是單身狗時,有戴着耳機瘋狂吃雞的習慣,因此給自己家裝了個嗓門倍兒大的門鈴,一般來說,如果老趙那懶蟲沒忘了裝電池的話,這個門鈴摁一次就得把整個房子的人給吵醒了。

更別說摁了兩次了。

就在大慶舉起右手打算再對着那個小魚幹狀的按鈕啪叽一下拍下去的時候,大門咔噠一下開了。

是沈巍。

他沒戴眼鏡,身上随随便便套了件上衣,大慶一眼就看出來這衣服是老趙的。

咳,自己是不是打攪了他們……的什麽事兒?

大慶帶着歉意刨了刨頭發:“喵,對不起。那個……趙處在家嗎?”

“他睡了。”沈巍溫和道:“有什麽急事嗎?”

“喵,沒事,打攪了……哦不對,有點兒事,我來送一樣東西給趙處。”

大慶從袋裏掏出了祝紅給他的盒子遞給沈巍,看着沈巍打開,飽滿的水龍珠在黑暗中發着潤潤的暖意,不知怎的,大慶覺得這片白光正從盒子中緩緩向房內彌漫。

“這是水龍珠。”大慶解釋道:“是祝……喵對,是妖族送給老趙的。”

沈巍點了點頭,關上了盒子。

“還有……”大慶朝沈教授身後伸了伸脖子,沒有看見老趙,在大難來臨之前他竟然還只顧着睡覺!無論想在黑袍使面前做得多麽謙遜知禮,大慶還是有一種炸毛的沖動。

“大封要破了嗎?老趙怎麽辦?!”

沈巍看着他:“我會陪着他。”

大慶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被塞一把狗糧,不由得噎了下:“額,這樣的,我剛剛得知了個法子,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你們可以試試。其實也就是一句話,‘黃泉萬丈處,鎮魂燈。’沈教授你是地界的黑袍使,要找到鎮魂燈不難吧!”

沈巍的聲音滞了滞:“好,謝謝你。”

大慶點點頭,非常有眼力勁地告辭了。

沈巍愣了會才将門關上。他看了眼手中裝着水龍珠的盒子,轉身欲往房間走去。

趙雲瀾就站在身後看着他。

沈巍停下了腳步:“你怎麽醒了?剛才大慶來了,讓我把這東西給你。”

趙雲瀾道:“我睡醒後見你不在我身邊,有些擔心。以為你又去廚房折騰了。”

他的聲音有些急切,沈巍垂了垂眸:“我不會的。”

趙雲瀾從他手中接過盒子,看也沒看就收了起來。沈巍聽見他微微嘆了口氣。

“沈巍,”趙雲瀾道:“陪我去趟特調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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