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chapter 1
卡利斯頓教堂的鐘聲敲響,洪亮的鐘聲回蕩八下,緩慢而規律。夜晚的八點,一天中留給教徒的時間已經結束,教徒們紛紛從教堂中退出。
薩維羅教會醫院離卡利斯頓教堂很近,只有幾個街區的距離。在教堂閉門的時刻,這裏也剛有一位新生兒誕生。
……
醫院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這臺手術完成,褪去醫用手套,男子快步回了自己的科室。嬰兒的哭聲很有穿透力,隔着病房都能傳到他耳裏。
從書桌的抽屜中摸出一塊懷表,打開來瞧了一眼,剛過八點。因為這臺突如其來的産科手術,現在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八點他正有約,現在趕過去也遲到了。
“歌瑟醫生。”
辦公室門沒關,叫他的人禮貌地在門上敲了兩下,然後徑直走過來。歌瑟一下将懷表揣進懷裏,擡眸詫異了一下,上前幾步與來人握手:“雷亞公爵。”
雷亞滿面春風,露出一個笑容,緊緊握住他的手:“多謝你,歌瑟醫生,安娜的事太感謝你了!”
“她快要生了,我早就勸過她待在家裏哪都不要去,她說今天是星期天,一定要去做彌撒。哪知道在教堂中難産,我接到消息的時候真要急瘋了。”
“到醫院的時候他們又說這手術一定要你來做,但你今天不上班。神主保佑!聖父保佑!還好你來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是我應該做的。”歌瑟急着去赴約,沒心情在這裏聽他多說,連忙向他告辭,“公爵,我還有事。願神保佑小公爵,主與你們同在。”
雷亞看出他着急,也不好再繼續感激道謝,嬰兒的啼哭聲漸漸弱了,仆人們忙裏忙慌地照顧新出生的主人和尚未轉醒的公爵夫人。
“等等,歌瑟醫生!”忽然想起什麽,雷亞調轉頭來叫住匆匆離去的歌瑟,歌瑟換下了白褂,正一邊離開醫院一邊披一件外袍。
“等我約個時間,請聖父來城堡為我的孩子做洗禮。到時候我讓仆人來遞個邀請函,歌瑟醫生你一定要來。”
歌瑟回頭,眼睛亮了一下,欣然答應:“好,一定來,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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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口中的聖父正是當今教皇,伽梵聖父,是神的代言和左膀右臂,是宗教中的最高神職。
也就王城中的這些貴族才能去請聖父來做洗禮。
他來托爾哲快兩年了,都沒能見過聖父一面,畢竟他只是教會醫院的一個醫生,雖然地位不算低,但也沒那個機會。
只有去年複活節的時候,伽梵聖父親自在卡利斯頓教堂主持了彌撒,那時候他在人群之中遠遠地瞧了一眼聖父的身影。
能受邀前去雷亞公爵的城堡,還能一同近距離接受聖父的祝福。神的最高祝福,多少人夢寐以求,只是想一想都覺得是榮幸和恩賜。
但他目前有要緊事,暫且将這件未來的幸事抛在腦後,匆匆忙忙地離了醫院前去參加洛蒂安舞會。
托爾哲的夜色已經降下,天色濃郁成黑幕,卡裏茵河畔響起提琴的樂聲。
卡利斯頓教堂高聳的塔尖伸入雲端,白色琺琅鐘面嵌在正中的鐘樓,擺鐘指針慢慢移動,秒針一圈一圈地經過羅馬數字。
洛蒂安舞會不是傳統的舞會,而是蒙面舞會,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會舉辦一次。來的不一定是貴族和精英,只要能出得起進場的價錢就可以參與。
不過進場的人都要戴上面具,誰也認不出誰,圖的就是一個神秘和刺激。
他趕過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遲到得太久,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還在不在。進入舞廳的時候正響起一首探戈舞曲,動靜交織,激情而浪漫。
舞池中的男男女女随着音樂聲起舞,還有的在旁邊的區域結對聊天,或者玩着撲克牌。宴會的侍者端着托盤穿行在人群中,提供甜點和酒品。
他四周環顧了一圈,視線中并沒有搜尋到符合特征的人。繼續往裏走,将整個舞廳都幾乎逛了一圈,還是沒有尋到人,他有些喪氣。
這次的信息對他很重要,是他的老師舒爾文先生托人來跟他見面,約定的便是這次的洛蒂安蒙面舞會。
受舒爾文先生所托來與他對接的這個人他也不認識,但是與舒爾文老師十分要好,信得過。
但他只知道對方是個神職人員,并且這次來托爾哲純粹是因為路過,然後順便來向他傳個信。
本來他今日休假,時間上完全沒有問題,但那臺剖腹産手術來得太突然,讓他生生遲到了一個鐘頭,對方也是路過才來遞信,不見得有時間等他。
若是得不到這次的信息,希望不要帶來什麽大的損失。他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同時又不甘心地去重新找一遍,說不定是自己看漏了人,最好是這樣。
舞廳裏人不少,他又走得快,一不小心撞了一下別人的手臂。被撞的人穿着一套精致的收腰禮服,看起來是一位貴婦人。
她也沒怪別人冒失,轉頭打量了歌瑟一眼,挽住他的胳膊,發出了邀請:
“先生,要一起跳舞嗎?”
歌瑟将自己的手臂抽出來,很紳士地将右手搭在自己左肩下,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回以一笑:“美麗的女士,很抱歉,我已經有舞伴了。”然後輕巧地從這裏脫身。
在心裏默默祈禱,不要再節外生枝,最重要的,一定要找到人!
聖父保佑!
他正焦急,一道人影忽然映入眼簾,一個年輕男人獨自坐在舞廳的一角,面前的桌上擺着一只高腳杯。
歌瑟眼前一亮,往他的方向過去了一些。角落的位置光線昏暗,借着搖曳的燭光,他勉強辨認出了自己要找的人——男子面上掩着的面具,側面別着黑色的羽毛。
他在心中舒了一口氣,原來是在角落才沒有被注意到,不過好歹是找到了。
剛好一位端着托盤的舞廳侍從路過,他招了招手,從托盤上挑了一杯香槟。然後舉步往角落走,在那位男子對面的位置上坐下。
他誦了一小段經,然後說:“聖光永存,請代表神主賜予我真理。”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教會的神職人員是溝通神主和世人的橋梁,只有高品級神職人員才能夠代表神主。只要他這樣說,就能夠表明他知道對方的神職身份。
神職人員約束嚴格,獻身于神主,需守戒清修,比如不能經商,不能醉酒賭博,不能縱欲,來這種放縱的舞會自然也不會。
除了來給他傳信的這位是神職,這裏大概找不出第二位,只要他能夠暗示出對方的神職身份,就能夠接頭成功了。
一曲探戈舞結束,舞廳裏又奏響了新的一曲,角落的燈光昏暗,零星鋪落在酒杯裏,光點随着音樂聲旋轉。
跟他想得不一樣,男子聽了他的暗號卻并沒有立即回應。深邃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擡手端起了面前的高腳杯,酒液晃動,然後送至唇邊。
紅葡萄酒沿着杯壁滑入口中,慢條斯理,咽下酒液的一瞬間,喉頭滾動。
歌瑟不由自主地也咽了一口,有些發懵,覺得哪裏不對但又說不上什麽。
雖然看不見臉,但面前這個神職人員在感覺上便給人一種斯文矜貴氣。也不全是這樣,至少在這舞廳,在蹁跹的光色和浮動的昏暗中,顯得放縱。
“他讓你來的?”男子終于開口。
歌瑟怔了怔,緊接着承認。是舒爾文先生讓他來的,看來是确認了。
男子向舞廳的侍從招了招手,重新換了一杯酒,擱在桌上,問:“什麽事?”
“關于聖錫蘭的,我全都要知道。”
話剛一說完,對方便沉默了,察覺到了不對。他本以為是奧格辛斯擔心他做出什麽出格事來,故而派人跟他來了這裏。現在看來卻不是。
也對,奧格辛斯那家夥沒有這麽敏銳,不應該想到他在這裏。不止,所有人都不應該想到他在這裏。
所以這個找上來的人是怎麽回事?能認出他神職的身份,而且還問關于聖錫蘭的事?
聖錫蘭是與托爾哲相鄰的另一個國度,這些年已經漸漸衰弱了,并且在兩年前更換了主人,原本的王被這個國家的宰相所取代,有了新的王室。
而舊王室在權力的鬥争中覆滅。
“聖錫蘭的使臣快到了。”手上戴着潔白的手套,指骨分明,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敲擊着桌面:“不過是為了什麽,誰知道呢?”
歌瑟臉色一凝,實實在在地察覺到了不對,眼前這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要遞信的意思,甚至帶着幾分遮掩,和消遣味。
“抱歉,我的舞伴還在等我,失陪。”他站起身,轉身就走。
“真不巧,原來是閣下找錯了人。關于聖錫蘭的事沒幫上什麽忙真是可惜。”
歌瑟一下頓住,被他言語中的調侃擊中。
聖錫蘭的事,這畢竟是個敏感的政治問題,而他暗中與人溝通聖錫蘭的事被人發現了。還是在蒙面舞會這樣的環境中交換信息,怎麽看都鬼鬼祟祟。
他回過身來,雙手撐着桌面,壓低聲音,反擊道:“閣下若是想幫忙,我也很樂意,不過鑒于閣下身為神職,卻在歡場上放縱,我信不過啊……”
他諷刺他作為神職卻不守戒。
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一支徐緩流暢的華爾茲奏響,舞場歡騰,燈色搖晃。
是他認錯了人,被人察覺了與聖錫蘭有關系,但這個誤會不止令他暴露,也同樣令這個神秘的男子暴露。
——畢竟在他暗示對方是神職的時候,這個人并沒有否認。
被窺破了秘密,男子也不惱怒,他站起身,往前逼了一步。歌瑟不由自主地想後退,但又覺得自己并不理虧,後退的沖動便散了。
“既然是這樣,你我各自将秘密爛在心裏,那就抵平了。”男子朝他伸手,唇角輕微地上揚,看不清那面具之下的表情。
“請你跳支舞吧。”
他說抵平,歌瑟也想這麽說,但他因為沒有對接上自己想要的消息而感到沮喪,沒心情接受他的邀請。
但他略一擡頭,一下子撞進他的眼,幽澀的亮,深不見底。燈色灑在一側,面具映出淺淡的光。颌線清晰如刀削斧鑿,微卷的金色長發,用發帶低束。
他很迷人,感覺上是。
歌瑟知道自己已經放棄抵抗了,至少心裏是,但他勉強掙紮一下:“你想要我跳女位?”
男子的目光落在他頭頂,歌瑟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沒有他高。
男子還算紳士,再一次伸手邀請:“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
華爾茲音樂抒情流暢,歌瑟伸手搭上那只手,不開口。男子順勢牽住,兩人往舞池走。
洛蒂安蒙面舞會,大概這就是蒙面的意義,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只是圖一個順心,一切都無所謂。
……
舞池中的燈色斑斓,在舞動的人們身上旋轉。
悠揚的音樂聲,跳舞的人低語,歌瑟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相握,擡眸瞧他,忽然問:“你真的是神職?”
“真的。”
“那你還敢來這裏?”他第一次跳女位,不習慣,跳錯了一拍。
“戴上面具,比不戴的時候更真實。”他攬他的腰背,緩了一下,等他調整。
面具本是僞裝,僞裝是虛假。只有這樣的虛假之下,才能解放束縛的靈魂,坦露真實,即使只是暫時。
“面具才是你的真面目,那面具之下的你,一定欺騙過許多人。”他還是驚詫于這個不守戒的神職,這是個虛僞的敗類。
“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裏。”男子明白他的意思,但無所謂,“但被人發現,你還是第一個。”
華爾茲的舞,旋轉,反身,華美而優雅。他不小心踩了他一腳,輕笑:“不擔心被聖父發現嗎?”
這個人在教會應該地位不低,普通教士接觸不到有關聖錫蘭的內部消息,是神甫,助理主教,亦或是主教?
若是伽梵教皇知道自己座下有這樣的異徒,真該心寒。
而男子似乎是覺得好笑:“真擔心。”
他這絲毫不當回事的語氣,愈發顯得叛逆。
夜色會催生邪惡,面具會遮掩理智,而激情的舞與歌激揚了心底的浪。一曲華爾茲近了尾聲,他對這個英俊且沾滿堕落氣質的神職充滿了興趣和好奇。
最後的動作,他後仰,男子穩當地扶他的腰。他忽然擡身拉近了距離,呼吸撲灑在他下颌,用只有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問:“禁欲嗎?”
“禁。”
不過……
“你知道,我并不守規矩。”
一曲結束,歌瑟只跳這一支舞,在切換音樂的間隙離開了舞池,到一邊的吧臺端了一杯酒。跟自己的舞伴碰了一下,像朋友一樣把酒言歡。
“我第一次來這裏,感覺還不錯。”歌瑟喝了一口香槟,又将酒杯放下:“但我該走了。”
“那好,有緣再見。”
他是第一次來洛蒂安,但這個人不是,應該也不是最後一次。只要他之後再來洛蒂安,大概率還能再見。
吧臺上橫碼着洗好的撲克,男子從中抽取了一張,翻過來,是黑桃K。然後亮給歌瑟,說:“我的代號。”
“K?”歌瑟笑了笑,也跟他一樣從牌堆中抽了一張,翻過來一看,卻是紅桃Q。
K&Q——King and Queen.
歌瑟被這兩張牌面逗樂了,索性接受這一場命運的安排:“看來還是有些緣分,我會再來。”
雖然這人是不守戒的敗教徒,但相處起來還挺舒服,更何況是在蒙面舞會,什麽身份地位和真實的模樣,都可以不在乎。他們只在舞會中認識,反正面具一摘,各不相關。
他重新端起那杯沒喝完的酒,又碰了碰杯,仰頭喝完,對着他笑:“K,再見!”
然後擱下酒杯,轉身離開舞廳。
“Q。”
男子卻叫住他,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高腳杯以示祝福,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味不明。他太像堕落的魔,滿是塵封的欲氣,說他是神職,卻不帶神性。
“聖父保佑你。”
……
*
聖殿——
聖殿空間闊大,拱形穹頂很高,上面镌刻着繁複精美的圖案、石刻花窗和各樣的格板,富麗又端莊。聖殿裏側是巨大的銅鎏金神像,彰顯着神聖和悲憫。
神像法身之下,那是教皇的聖座。
聖座上的男人眉眼深邃,着一身聖袍,金發鋪肩,左耳戴了一只黑十字的耳墜。但沒人能想到,就在才過去的不久,這個神的代言者還混跡在舞會歡場之上。
“聖父。”
聖教徒走近,站立在臺階之下,恭敬地行禮。
“什麽事?”
“雷亞公爵夫婦的孩子今日剛出生,托人來信,希望能夠由聖父來為小公爵洗禮。”
“哦,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