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
chapter 29
這次發燒還好,夜間沒怎麽反複,但也睡得不安穩,以至于清晨伽梵醒來時,他難得地也睜眼了。
他們作息不太一致,大多數時候伽梵晨起,歌瑟都還睡着。
伽梵起身,歌瑟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袖口。
他渾渾噩噩醒來不止是因為病了,伽梵重新又坐回床邊,敏銳地察覺他的異樣狀态,搭了搭他的額頭,問:“怎麽了?在擔心什麽?”
歌瑟微微偏轉腦袋,在枕頭上磨了磨,盯着一處出神,半蒙在被子裏,連聲音也被蒙得發悶:“我不想回聖錫蘭……”
伽梵微斂眸子,聲音淡淡:“你當然可以不回。”
歌瑟搖了搖頭,閉眼再縮了縮,像窩成一團的貓兒。
他的人生一直在被國家的命運裹挾,當年逃離聖錫蘭是,如今重回聖錫蘭也是,但這一來一去全部都非他所願。
“我只是個醫生……”
他的職業和專業只夠保護新生兒的生命,壓不住一個國家的興衰。
伽梵知道他在擔憂什麽,與其說是承擔一個國家,不如說是負擔。聖錫蘭內戰一團亂麻,這淌渾水避還避不及。
但歌瑟做不到完全放下母國。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為什麽?”歌瑟将被子拉至颌下,擡眸盯着他看,“你會義無反顧地回國嗎?”
“不,”伽梵不知道他為什麽認為自己有這麽高尚,否認,“我一定不會考慮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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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歌瑟更加疑惑,“你不是在變相地勸我留下來吧?”
伽梵默然落了他一眼,對他的詢問避而不談,只解釋:“能有自己的生活,有什麽不好的?聖錫蘭不是你的責任。”
甚至在他看來,歌瑟也不過是政治的棋子,只是舊王派貴族用來對付新王派的王權象征。但這話他不會明着跟歌瑟說。
他自己不能擁有自由的人生,至少希望歌瑟不要同樣走到一個繭子裏去。
但歌瑟雖然彷徨,心意卻已定。
這件事,搭上的是人生,但分不出對錯。
浩大的迷惘席卷而來,歌瑟悻悻躺着。伽梵不能久留,撥了撥他的頭發起身要走。将要離去,歌瑟倏地再一次伸手拉住他的袖口,他又坐下。
他将人拉下,此時卻又不說話了,伽梵安靜地注視着等,半晌,他終于無力開口,詢問:“你不會害怕嗎?”
如果……五歲時所有家人被害,從富家獨子流落到街頭乞兒,再一路輾轉到王城,隐忍十幾年複仇,你不會害怕嗎?
“怕。”
這個字眼太過低迷,與如今崇高的聖父是如此地不相稱,但的确就是如此,踩刀尖,他早已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
但,“我早已過了害怕的階段。”
那個他淪落的時期過去了,成為被掩蓋的歷史,現在是他的仇人害怕的時候,聞風喪膽。
好吧,歌瑟承認自己跟他不一樣,他沒有伽梵那樣的心思和野心。但他回聖錫蘭加冕稱帝,伽梵也要面臨托爾哲的舊勢力恐怖,說到底,他們誰也沒有好到哪去。
未來誰也料不準,或許也沒有未來。
晨光氤氲開來,鳥兒正唱着高昂的歌,渾然不知人們的重重心思,只管自己怡然自樂。
“如果……我能活着,”歌瑟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矮身湊近些,伽梵依他,他才遲遲開口,說,“如果我沒事的話……我就考慮你。”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話,倏然與曾經重合,他打算離開托爾哲前往挪述的時候,也說過相似的話:等我回來。
但那時他不打算再回來。
騙子的話不能聽信,更何況伽梵已經被忽悠過一次,所以應該再确認一遍的,但他只是淺淡地勾了勾唇角,俯身撐在他身邊,聲音輕輕:“如果騙人,就再抓一次好了。”
歌瑟沒好氣,鼓了鼓腮幫子,一巴掌往他胳膊上拍,提拉被子又要将自己蒙起來。伽梵按住被子不允許他躲開,金發鋪背,俯身吻落額前。
待在聖殿的時日,歌瑟從來都錯過他的晚安和早安吻,今日卻撞了滿懷。
“早安。”
*
之後的第三天,歌瑟離開托爾哲。
他在托爾哲謀生的兩年多三年時光,正式宣告結束。以流民的身份來,以醫生的身份安身,以鄰國王儲的身份離去。
托爾哲到了夏末入秋的季節,清風習習,将枝頭的葉子吹得飒飒作響。楓香樹的葉子被染成濃烈的紅,秋色如火。
楓香樹下,停靠着一輛馬車,伽梵将一個小盒子遞出去,歌瑟接住,要揭開來看,伽梵卻制止,淡笑:“之後看吧。”
歌瑟笑了笑,依言将盒子收好。
事到如今,好像也沒有其他好說的了,今日一別,一個依舊是宗教世界的聖父,另一個也将成為一個帝國的王。
他們之間隔的,不僅有國與國的距離,還有生與死的未蔔、和不知模樣的未來。
但這些,都不必再談。
戴維催促他啓程,他帶着盒子上了馬車,掀開側窗,動了動唇,最後問:“聖父,你還會保佑我嗎?”
秋季的楓葉絢爛奪目,是賞楓最好的時節,整個世界鋪開畫布,朦胧光霧為筆,渲染開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傾訴西式秋天的風情。
“當然。”
神的代言人信守他的諾言,也目送秘密的愛人遠去。
……
歌瑟獨自恍惚良久,如今的處境總覺得不真實。直到被狠狠颠了一下,下意識扶住廂壁,才醒過神來。
那個小盒子擱在膝上,他慢慢揭開,首先入眼了一朵白玫瑰,純美熱烈。白玫瑰旁是一枚精致的歐式懷表。
伸手探進盒子,他将懷表取出來細看,王室制表,上有玫瑰王章。
這當然是他自己的那枚懷表,只不過當時伴随着他跳海,懷表也浸水了,雖然東西還在,但指針卻停了。
這表用不上了,只能當做藏品,留作紀念。現在忽然又被當做臨別的禮物送過來,好奇怪。
懷表的蓋彈開,镂空雕刻,內部象牙白的表盤上,教堂式指針俨然在一圈一圈旋轉,仿佛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馬車輕輕颠簸,載着一車模糊沉重的心事,歸國的王子終于露出些許真誠的笑,取出盒子裏最後一樣禮物。
——一張撲克牌,一張黑桃K。
『玫瑰的愛,爬滿憐憫。
我為明珠,點綴權杖與王冠。
心髒覆滿荊棘,
燃燒撒旦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