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奶媽還沒有回鄉下老家的時候我還小,她跟我提起過,說妹妹更小的時候呀,圓頭圓腦,大大的眼睛,可乖可乖了。奶媽還說小丫頭就是要白嫩些,臉蛋像是能掐出一汪水來,可是沒想到我長到會走路,性格卻比她自己生的兒子還要鬧騰,白藕似的小腿跑得飛快,安了風火輪一樣,成天就會亂蹦亂跳。她說,太太有時想抱你,都實在力不從心。
可能是我幼年時期跑得太歡快,沒人追上我,在我記憶裏,也沒有人摟過抱過我,更沒人哄着給我唱過歌。
姐姐後來哼起一首吳侬軟語的曲子來,雨漸漸停了,雨水在她院子積起一面面小鏡子。她輕輕地哼着,聲音同那些從梁下滴落的雨珠一樣剔透,我又看見第一次和她說話時那只越出圍牆随風搖蕩的嬌豔花兒,顫顫巍巍,紅得讓人心驚。
上學以後我性子便開始內斂起來,奶媽回鄉下照顧自己的小孩去了,我在鎮子上和一群家世不錯的女孩子們念書。我一直知道自己并不算聰慧,不過好在性格誠懇,讀書叫我學會判斷許多是非對錯,什麽該幹什麽不該幹。我雖然不怎麽聰慧,但有些世俗規約、人情世故我總是看得很明白,要是我用點心怕是也能成個人精,只是我從沒去仔細去想過它們。
我對姐姐的情感忽地就拆成絲線。像我從來沒有弄懂的刺繡,卻還是胡亂編織,最後繞進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去。
那次以後,我總夢見和她躺在一處。她像母親似的,又更像是愛人,溫柔親愛無邊無際,我的心,我的身,潮起潮落,熊熊燃燒。
有時我在半夜醒來,月色如水灑在被面,兩腿之間變得濕潤粘稠,我很難為情,又患得患失的,我發現僅憑我的所認知的已經無法判斷出對錯,我對事物依舊保持本能的感覺。我心裏抽出的那條新枝上長出一只蠶,我對姐姐的情感如絲如線,如繭自纏。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變得沉默,心事重重。我總是這樣,看得明白,解決不了,看不明白的,就更無從解決了。姐姐對我越是和善親切,越是把我當妹妹一樣哄着,我心裏越心酸,不知所措。
冬天的炭又噼裏啪啦燒起來,那是我在家裏過的最後一個冬天,不過我大部分都耗在姐姐家裏,聽了好多書,還吃了她的酒。
那天天冷,姐姐用筷子沾了點酒點進我嘴裏,她的酒有特殊的刺鼻香氣。快過年了,家家都開始操辦起來,姐姐沒什麽好操辦的,獨自拿出一瓶釀了好久的酒來喝。那天,她變得很不一樣,瞧我被辣得直皺眉她就笑了,臉紅紅的,眼裏亮亮的,她很高興,我不太明白卻也下意識跟着傻傻笑起來。我發覺我好久沒這樣笑過了。
“ 明惜,你再嘗一口噢。”姐姐說。
我不喜歡酒的味道,但還是端起杯子,舌頭剛挨着就覺得燙。姐姐攬住我,站得筆直,我不知道她醉沒有,沒醉應該不會喂我酒。她倚在窗邊時問我,知不知道每個月月亮都會圓一次,她叫我看天上,自己卻眯上眼睛。我在她耳邊喊悄悄了一句“許安青。”
臘八的晚上我去找過姐姐,将自己第一次學做的臘八粥裝在食盒裏小心翼翼提着,滿心歡喜,卻看見她在門外守着個火盆,沒穿大衣,就穿着一身倒大袖的旗袍,單薄坐在門外,臉上挂滿晶瑩剔透的光。
姐姐正擡手燒一封信,本來就纖細的手臂在寬大的袖子裏更顯得嬌小,脆弱的紙張轉眼間就蜷縮成一團黑灰,然後它們就靜悄悄地,再沒有聲音。她燒完,接着燒起一張手絹來。那一刻,姐姐的眼神變得空洞洞的,既沒有羞澀也沒有悲傷,只反射出火焰在裏面跳動。我看見一朵紅色的海棠花和阿雙兩個字,忍不住出聲。姐姐擡頭,抹了把淚,起身往屋裏去。
她在床邊俯下身,直不起腰來,手捂在嘴邊突然開始啜泣。我過去将挂在床邊的大衣披她身上,從側面我看不清姐姐的臉,只能看到那些眼淚一滴一滴滑落,就像是雨後梁下的滴水。她不停搖着頭顫抖,我喊她:“姐姐,姐姐……”
姐姐死死扣住我的手,我摟着她,将臉貼在她耳腮邊。我觸碰到她溫熱的淚水,濕答答的,打濕了她的鬓發。
“ 姐姐,我陪着你,我陪着你一輩子……”我喃喃地說着,嘴唇很澀,不知道上面是誰的淚水。“ 姐姐,我陪着你一輩子,好不好?”姐姐掙開我,她幾乎粗魯地哭着:“ 你不懂,你不懂的!”
梁下的雨水一滴又一滴,我看着它們漸漸打碎姐姐的模樣。
我從園子離去。那盆火燒完信和手絹已經熄滅,冷了,臘八粥也涼了,今夜寒風格外陰冷刺骨。經過整整一年的風吹雨打,姐姐門前挂的那副春聯早已殘破不堪,不過我還能依稀看到天長地久這四個字。
我從嘴裏哈出一口氣,稀薄的還沒有碰到手心就全散開。回家,蜷縮在床上,心髒像個大火爐獨自燃燒、熄滅,灰燼似水薄涼,月光在我的被面來回游蕩。我知道,我什麽都得不到。
姐姐瘦了,穿着大方勻稱的旗袍,她不再帶耳墜子,也不擦口紅,總是幹淨的如水一般,同我待着也不愛講話。母親看出我整日魂不守舍,幾次旁敲側擊詢問我原因。我咬咬牙,專心做功課,卻不知道多久養成的習慣,寫字時另一只手總是将指甲邊的倒刺越刮越深,很多次毫無知覺,直到最後血淋淋的一片。
姐姐替我擦過藥,一次、兩次……後來她只是疲憊的,無奈的蹙着眉,有時她看着我,像那次在床邊看着我一樣,目光浸透了水,好似是看穿了我。她蹙着眉,就再也沒有放下來。
姐姐很少笑了,也不再去寄信。我想,等春天到了,我将盛開的芍藥帶給她,她看到愛的花兒,是不是就會好一些?
我知道,我什麽都給不了她,可是仍然難過。為什麽姐姐得不到幸福,為什麽我偏偏要喜歡她呢?天爺呀,我不知道該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