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坐看風來雲起
坐看風來雲起
雲瀾光霁,日破群山,風壓百草低。陽關道險,駿騎絕塵,長行催馬驚。
騎者懷內抱只皮革包裹,弓背伏于馬上。雖是疲累交加,卻半步不敢停留,只顧揚鞭趕路。他坐騎神駿,腳程極快,眼前已見目的地。前方一片白茫茫的花海,絢若堆錦。那繁城外的郊野,遍生雪色野花,鋪天蓋地,乃為北瀚有名景致。是以,馬上人當即放慢速度,徐徐近前。
他再行數丈距離,這才勒缰。大道正中高高低低立着許多人馬,皆都衣着華貴,神色凝肅,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騎者摘下背後赤色狼頭旗,大力搖動三下,大聲道:“我乃狼取汗王座下信使。我王計都有回信傳予龍格汗王。”
對面一人越衆而出,這人發色略泛微黃,雙瞳深碧,輪廓剛峻而身形魁梧,氣度地非凡響。正是草原上名蕩四方的賢王龍格豪。他昂然道:“我便是龍格豪,他有什麽口訊要你通傳于我?”
信使尊他為北疆蠻族聯盟首腦,素有賢名,立時翻身下馬,曲膝行了一禮,将手中包裹遞上,道:“這就是我王要帶給汗王的口訊。”
龍格豪将包裹打開,面色立時大變。包內是枚毛血俱悉的首級,正乃日前遣往狼取部的使者。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想不到狼取計都竟全不講半分情面,說殺便殺,行徑實在狂悖蠻橫。
他不禁怒道:“這人不過替我傳話,手無寸鐵,亦非戰陣相見,狼取計都卻取他性命,何等殘毒!”
信使哈哈一笑,道:“主上言道,龍格既與我狼取有兵戎相見的勇氣,就早該有犧牲性命的覺悟。兩部當下勢同水火,汗王卻還在妄想和談,不是我主殺他,其實他的命是葬送在汗王手內。”
龍格豪尚未答言,背後早有人按捺不住。人影輕晃,信使眼前一花,脖上已被長刀架住。那擒人的人面帶青紋,面目猙獰彪厲,正是戈雅羌部汗王祖爾恭。戈雅羌與龍格緊鄰,兩者同為北瀚巨族,此人與龍格豪可謂一字并肩,因身帶雪蟾蜍文身,人稱“蟾璃王”。蟾璃王祖爾恭同為聯盟中重要人物,卻絕沒善慧王龍格豪那般好脾氣。
他将雪刃比住使者咽喉,夾手奪過狼頭旗,折為兩段摔在腳下,狠狠踩踏,道:“哼,狼取計都這無知後輩,以為打了幾場勝仗就天下無敵了麽?不知天高地厚。你們狼取小小一個部落,翻手可滅。他既然殺了我們的人,那我們也殺他一人,正好兩抵。”
那信使面無懼色,傲然冷笑,道:“北疆草原狼視生死如草芥。狼取的勇士,更沒有一個懼死的孬種。”
祖爾恭聽罷,當即揚刀,朝他腦殼劈落。那人雙目一閉,竟也不躲不閃。龍格豪賞他泯然無畏的勇氣,拔出配劍格開長刀,向祖爾恭道:“計都遣他傳話,就未曾将他死活放在心上,何必助他成名?”
又對那人道:“你回去吧,狼取計都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他堅持要戰,龍格豪奉陪就是。”
狼取使者生死關前走個來回,神色仍舊泰然,口不言謝,只向龍格豪略一點首,示意承了對方這個情,轉身上馬,向北去遠。
龍格豪将首級交予從人,吩咐厚葬。道旁等待的衆人近前。其內,一位銀甲燦然的将軍面懷憂戚,說道:“想不到對方如此決絕。如今北瀚本已是非甚多,外有殇洲誇父虎視眈眈,實在不是內亂的時候。”
這位龍武将軍穆如慮所慮甚是。原本北疆蠻族的結盟不過數年時間而已,其中各部各懷異心,大多本非同道之人。現在狼取計都領頭發動叛亂,倒有一半人倒戈相向。如今勢如崩弦,一觸即發。穆如慮身份特殊,不屬任何一部,而是中州派駐北瀚的武将,隸屬申王牧雲瞻麾下,是端帝意圖的代行之人。他所顧及的并非各部孰勝孰敗,而是疆域邊界的穩固與否。倘若戰禍燒起,被誇父趁虛而入,那時再要挽回便難而又難了。
說來這件事的起始,真真令人意想不到。原來北瀚鄰近殇洲,殇州邊界住有幾撥誇父族人。誇父本性尚武好戰,與蠻族一向不睦,邊域從未寧和。你搶我奪打了多年,雙方各有勝負。三年前龍格豪率兵突襲,長驅直進,屠村焚城至酷。龍格豪雖有善慧之名,但因誇父以往為惡實在太衆,所以那次用了非常手段。盡管拔除對方在國境上所築壁壘,免了來日遭陷之殃,卻因火勢控制不住,延燒過衆,搞得赤地千裏,天怒人怨。誇父目此回戰敗為恥,後雙方雖勉強止息兵戈,然地脈已斷。誇父部族首領提出,除非北疆蠻族每隔三年,交出二十名戰士做血祭,方能同意罷止紛争。如若不然,就算拼得最後一人,也誓雪此恨。
龍格豪雖覺這個提議太過血腥,不過念及多年征戰,族內消耗過劇。再這麽打下去,對人對己而言,都無異自取滅亡。兩相權衡下,只得首肯。想想用二十個人換來數年和平,修養生息,繁衍子民,待來日囤兵養馬,仍可重整河山。這二十人的犧牲能使數千數萬人長居久安,也算值得。
哪想惟一不曾算到,變數會是狼取這個汲汲無名的小部首領,狼取計都。
誇父契約中曾寫明,這二十人,草原每部裏必須得出一人。想當年龍格豪帶軍抗敵,帶的并非本部兵馬,而是蠻族聯盟大軍。因此設下這個條件,為示公平,也為表明蠻族裏但凡參與此戰的人,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不料消息傳到狼取部,狼取汗王卻拍案而起,拒不交人,說道狼取的戰士只可以死在戰場,絕不會受敵所辱。想要狼取戰士頭顱者,披挂領兵來取。說完此話,當夜發兵神速,突襲龍格領地,翌日天明便連下兩城。這一戰,有人見他陣中張狂之态,所向披靡,勇冠三軍,有若戰神附體,所以得了“北瀚戰神”的名號。
計都起事,原本對龍格豪懷有異心的汗王,借機倒戈。蠻族中向來主戰與主和派意見不一。此時主戰者自然都将恨火指向龍格豪,斥責他與敵妥協,太過示弱。欲将他拉下聯盟首腦的位置。計都得了各方助力,合縱連橫,一時氣焰嚣張,隐隐有與之分庭抗禮之勢。龍格豪素知計都武藝超群,極富才幹,從前是難得的盟友,如今卻也是令人棘手的敵人。能不與他硬碰硬最好,所以遣使者私下約談。結果他卻斬殺來使,示意再無任何可談的餘地。
龍格豪別過祖爾恭與穆如慮,回到繁城。他才至殿前,一人匆匆步下高階迎上前來。那女子問道:“如何?對方怎樣回答?”
龍格豪雙唇抿做一道鐵線,輕輕搖頭。她目露失望,一聲長嘆。她是龍格部大阏氏,龍格豪的妻室,名為牧雲冶,出身皇族,端元帝之女,封號睿徵公主。嫁到北瀚不過一年半時間。年歲比之龍格豪小了許多,因此樣貌甚為年輕,兩者單看外表不大匹配。不過,龍格豪一向與端廷關系密切,對她自然禮重,政局大事上并不見外。
他沉聲道:“他斬殺使者,将首級送還。看樣子是不惜血戰到底了。”
牧雲冶蹙眉道:“現下殇洲事端尚未了結,狼取若反,那就是腹背受敵,這太冒險了。”
“這我豈有不知?但他連戰皆勝,龍格若再不應戰,更有滅族之虞。我已想好了,明日親征,有蟾璃王與穆如慮兩人相助,當能與他一會。”
“戰,是最壞情況下最壞的打算。尚請汗王三思。”
龍格豪當然明白,蟾璃王祖爾恭面上看似順服,實則心懷叵測,并不完全可信。穆如慮可信歸可信,終究是個外人。他素知牧雲冶有急智,便道:“你有什麽建議?”
她沉吟片刻,方才說道:“計都叛亂之所以崛起得快,是因其他盟族內有主戰者的支持。更因我草原蠻族向來驕傲,此舉恰好切合民意。所以附逆之人才會如此衆多。但都不過是一時沖動率性,未必有長久之謀。我想不動刀槍的方法不外兩個,或拉攏,如不奏效,刺殺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刺殺?這談何容易?”
“那便拉攏。狼取計都再神勇,終究是個凡人。是人都會有弱點。”
“這就更難了,信使曾言,和談即是妄想。他連傳話使者都殺,根本就不給機會,又怎樣拉攏?”
“還有一個人,說不定他會願意見一見。”
龍格豪“喔”了一聲,将信将疑。牧雲冶即刻屈膝下拜,見她忽行大禮,龍格豪一怔,不明其意,問道:“何故如此?”
“請汗王允我親身一往。”
他吃了一驚,将她扶起,斷然道:“如此危險的事,我不能答應。此人淩雲之志,豺狼之性,你若去,兇多吉少。”
牧雲冶早已想好對辭,不慌不忙徐徐說道:“非也。第一,我是女子,又是汗王之妻。想狼取計都既然這般傲氣,要殺一個弱女子,不嫌堕了他的戰神威名?自負的人對名聲的愛護,比常人尤有過之。第二,我是端帝之女,雖已遠嫁,終為皇族血統。他若殺我,端廷自然會動兵剿滅。有這一層顧忌,他若是個聰明人便不會動手。第三麽,汗王若能再信我幾分,我到了那裏伺機而作,絕不會以身涉險。”
龍格豪聽罷卻道:“容我再想想。”
龍格豪與牧雲冶結合僅僅一載,二人雖奉诏成親,卻相處十分和睦。陡然要他将新婚妻子送去龍潭虎穴,自然極力反對。然而,他畢竟心智沉穩,獨自靜心思忖牧雲冶所說的話,覺得并非全不可行,至少還有試上一試的價值。只是其中尚有一層別的顧慮。牧雲冶乃端廷公主,倘若此去遭受羞辱,甚或被害,恐會禍及龍格。自己做為汗王兼有失德之累。牧雲冶于是當夜修書一封,命人快馬傳予申王牧雲瞻。牧雲瞻早已聽說狼取叛亂,正為此憂悶,接到來書,感于她肯冒險出面斡旋,即令龍武将軍穆如慮持自己手谕護持同往。
穆如慮武藝高強,穆如氏無論中州塞外亦威名遠震,乃端朝開國以來的中流砥柱。牧雲冶與穆如慮本就相識,知他文武雙全,為人沉着老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有他在左右,遠比別人要強得多了。為免惹動計都疑忌,他們不帶侍從葉護人等。穆如慮只綽一杆随身銀槍,兩人雙騎并行向西南進發。待到得狼取領土,但見甲士擋關,兵馬整肅,各處架起塊壘,巡防嚴密,一派森然氣象。
值此時刻,牧雲冶說心內全無畏懼那是扯謊。她終究也只雙十年華,無論心智再如何成熟,到了這刀戟林立的戰場上,什麽智慧什麽聰明,皆無用武之地。又不似穆如慮久經沙場,早見慣這類陣仗。穆如慮微微一笑,左手輕拍其肩,仿佛在說“尚有我替你掠陣,你可安心。”
帳下走出一名軍士,到得跟前,連禮也未見,便沖他們點點頭,硬邦邦道句:“你們跟我來。”
穆如慮不由恙怒,心道:端帝公主在此,你何敢如此無禮?如對俘虜的口吻一般。想到此節,眉頭輕皺,反手搭上槍身。牧雲冶忙道:“将軍不可,先入內再說吧。”
二人翻身落鞍,随後跟入。那王帳外觀并不如何出奇,只比之旁的營帳敞闊些。帳前一張赤色狼頭旗,正是狼取計都的旗號。牧雲冶近前方見,旗下高高低低數十支木樁上,血淋淋釘有許多人頭,死相奇慘無比,有的已然開始發爛。她大感不适,轉頭不看。素聞得狼取部專出猛士,韌性極強,嗜好征戰殺伐,旁部無出其右。當此情景,果不其然。
臨近帳前,牧雲冶正要邁步進入,不想帳前葉護雙刀相交,攔住去路。她擡目望向帳下,大帳正中首座有一人,披一領毛皮鬥篷,一手支頤,歪斜了身軀倚在椅背上。面目全然隐沒陰影當中,瞧不分明,窺之令人油然生畏。那人沉默半晌,目光似在暗中打量,過了會兒,方冷冷問道:“你就是龍格豪的女人?”
牧雲冶聽他指名道姓,口氣頗不遜,便道:“正是龍格大阏氏牧雲冶,請見狼取汗王。”
他微微一動,命道:“你上前兩步。”
葉護撤去刀兵,容她至帳下。牧雲冶雖瞧不見那人如何兇惡,卻分明感到周遭無形壓力四面八方迫近眉睫。她性情并非荏弱,見機行事的應變能力甚強。本道見了計都,一窺之下至少能揣知他是何等樣人。想不到對方寡言少語,叫人捉摸不透。
忽聽他冷笑一聲,斷然喝道:“斬。”
一個斬字,局勢驚變。牧雲冶立時一愕,未料不過短短兩句話,對方毫無預兆便動殺機。侍從得令,白刃即斬牧雲冶。穆如慮見勢不諧,銀搶“飛廉”隔空出手,雙刀同時堕地。穆如慮翻腕,調過槍身撞開兩人,将牧雲冶擋在背後。王帳外大軍頃刻圍攏,百十支弓弩四下環繞。穆如慮明知必死,絲毫不為所動,凜然橫槍以對。
正在千鈞一發之機,只聽牧雲冶高聲道出兩個字:“怯懦!”
她這兩字聲音并不甚大,卻如石投入湖,激起層層漣漪。計都道:“你說我麽?”
“當然。這兩個字送給狼取汗王,是當之無愧。”
狼取計都縱橫瀚北,殺人無算,狼取部衆視同豪雄,莫不以他為榜樣。怯懦兩字的評價那是從所未聞,今在一名少婦口中道出,實在可笑又可辱。衆将士皆怒她言辭無禮,當即緊了弓弦,只等汗王令出便要痛下殺手。
不料計都不怒反笑,“喔”了一聲。牧雲冶趁機繼道:“實不相瞞,其實我是來刺殺你的。”
“所以,殺你有什麽不對麽?”
“我一個不曾習武的女子孤身犯險,刺殺狼取戰神。只是沒料到狼取汗王竟然如此畏怯,提心吊膽,牧雲冶雖死,面上也很有光彩。”
穆如慮見她如此大膽,話語中一再冒犯計都,未免心下忐忑,向她目光示意。她卻故意不看,将手背在身後,向他輕輕搖了兩搖。
只聽狼取計都哂道:“牧雲冶,你有點趣味,讓我動心了。你身邊那個人,若我猜測不錯,就是外間傳說的申王身邊的穆如慮。”
穆如慮轉過身來,肅容道:“龍格大阏氏乃元帝公主,穆如慮雖只一人,亦會護持到底。汗王有何指教?”
“你這種強者,值得我在戰場一會。你可以走了。她,我要留下。”
聽他要将牧雲冶扣做人質,穆如慮自是不肯,正待開口力争。牧雲冶卻搶先說道:“也好,将軍,請你先行離開。”
穆如慮哪裏放心,沉聲道句“不可”,又向計都道:“兩人同來,穆如慮寧死不會獨自離開。”
計都淡淡道:“你今日職責到此為止,同樣的話我不會再說第三遍。”
牧雲冶見他們兩人又要說僵,忙向穆如慮道:“将軍,請你先行回城,将此間的事告知我部汗王。狼取汗王既是留客,我沒有不應的道理。”
穆如慮轉念回思,刻下徒然與對方翻臉也讨不到半分便宜,枉自送命而已。況且,看計都方才的意思,撤去刀槍,殺意已消。他是審時度勢之人,不想再做無謂争辯,便低聲道:“公主獨自一人,自當小心。”
牧雲冶微微颔首,示意請他放心。穆如慮又向狼取計都看了一眼,這才收起長槍,轉身離去。待他身影行出營地,計都轉向牧雲冶,口氣甚是厭倦,道:“相較于他,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弱者,你太無聊了。”
“世上每個人對于強弱的定義有所不同。如果閣下認為頭腦的智慧不能算在強者與否的範疇內,那我承認小女子的确十分的無聊。不過,在我眼中看來,只懂得殺戮征戰的人,也未必算得上有多高明。”
計都冷笑道:“女人就是喜歡這種紙上談兵的無用言辭。我快要對你失去耐性了。”
牧雲冶微微一笑,道:“我這個人沒有其他長處,惟一的長處就是讓男人低估。”
狼取計都聽罷,哈哈大笑,起身來向外步去,口中說道:“我就給你兩個月時間。兩個月裏,你殺不了我,我會殺你。牧雲冶,期待你給我一個驚喜。”
外間言傳狼取汗王骁勇有餘,智計不足,牧雲冶不以為然。她入質敵營二十來日所見,計都遣兵調将有條不紊,大小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即比龍格豪的才幹也不遑多讓。牧雲冶此前曾私下與龍格豪品評過北瀚各大部首領。她以為,論治國之能,龍格汗王勵精圖治,處事公正,最得民心,推為賢王當不為過。而論到野心,恐怕就要提防祖爾恭,此人非是甘願屈居人下之臣。那時狼取不過小部,她對狼取計都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北瀚汗王結盟時那匆匆一瞥。早連他長什麽模樣都淡忘了。哪裏想到,就是她最不曾留意的人,卻成了最有威脅的心腹之患。
那日一會後,狼取計都所說的話她反複揣摩,其心思難猜。真令人不知從何下手。關于他的生平,別說牧雲冶,即便龍格豪所知亦甚為有限。就在她出神的當口,忽聽身後一名王帳侍衛說道:“她每天天不亮就來請見,今天又在這裏幹等了一上午,汗王為何總是不見?”
另一人道:“我也覺得奇怪。倒也虧得她耐性真好,一日不見便等一日,十日不見便等十日。總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呀?”
聽到這裏,牧雲冶朝他二人嫣然一笑,道:“無妨,便是一年不見,我等上一年。總能等到他見我的時候。”
他們二人被她一說,反覺不好意思,一人便道:“大阏氏,這裏風大,不宜久站。不如你先回去,汗王刻下正在接待今早趕來觐見的各部王公,想必還得耽些時候。待他傳喚,我們必去知會你。”
牧雲冶尚在猶豫,另一人補道:“不錯,處理軍情要務時,王上不喜被人打擾。你不如先回帳,晚些時候再來不遲。”
聽他說得有理,牧雲冶道聲“有勞”,便轉身離開。走得數步,對面五六人并一輛大車擦身而過。那大車上蒙着一塊蒙布,像是囚車,又似獸籠,不知裏邊載的什麽。她不免微覺好奇。
等她走遠,一名侍從低聲笑道:“這女人好執着,該不會是瞧上咱們汗王了罷?”
“你別胡說了。”
王帳之內,計都事畢,将衆人遣退,便聞報有不速之客求見,不肯通傳姓名。他沉吟片刻,猜不出是何來歷,令宣之入帳。先時進來一名黑衣黑褲年輕人,帽檐壓得極低,将面孔遮得嚴實。後推入一輛大車,停在正中。那黑衣人行得一禮,摘下帽子,面有刺青,膚色黝黑,五官倒是十分英俊,身形好似一只精悍的豹子。狼取計都認出他的模樣,正是“蟾璃王”長子,近來聲名鵲起的戈雅羌部大王子祖爾旌。
那祖爾旌道:“奉父王秘令,有樣東西獻予狼取汗王。父親說,汗王看到這樣東西,便會明白他的用意。”
計都不瞧那車,雙目盯住他道:“看來最近送禮的人真是不少。連祖爾恭也要趕這個潮流,惟恐落于人後。”
祖爾旌微微一笑,道:“同樣是送禮,輕重有別。方才在帳外,在下有幸得見龍格大阏氏的風采。”
計都哂道:“是麽?”
“曾聞傳言說睿徵公主是才色俱佳的美人。不過據我看來,恐怕不過爾爾。”
“如何得出這個結論?”
“倘若當真出衆,又怎會被汗王拒之門外?男人拒見女人,只有兩種理由。要麽便是不感興趣,要麽就是愛之刻骨,惟恐見到本人大失所望,反而破壞了這種想像。汗王對她顯然不是後一種感情。相較之下,我倒認為汗王會對父王所送的東西更有興趣些。”
說罷,他起身走到車前,一把扯落蒙布。那大鐵籠中關着的,并非什麽珍禽猛獸,而是一名女子。她身上只披一件白色長袍,慢慢款轉腰身,側過臉來。容貌當真豔麗無雙,皓齒明眸,不可方物。
r> 祖爾旌欠身而退,道:“這便是蠻舞部舉世罕有的珍獸,汗王好好享用。”
那女子身材曼妙,體态輕盈,全沒草原蠻族女人的闊肩高背,卻又比中州姑娘妖嬈妩媚數分。一舉一動,有勾魂蕩魄之麗。她緩緩下拜,雙目卻一眨不眨瞧向狼取計都,輕聲道:“蠻舞由女,拜見狼取汗王。”
計都目光閃了兩閃,沉吟片刻,方道:“蟾璃王倒比龍格豪會選禮物。”
蠻舞由女推開籠門,走到計都座下,傾身向前,道:“汗王的誇贊,蠻舞由女收下了。那麽蟾璃王欲私下與汗王結好之意,汗王又要如何答複呢?”
在北瀚若論族裔之衆,聲勢之威,祖爾恭僅次龍格豪。他一面與龍格結盟一面卻又暗通計都,可謂首鼠兩端,哪裏的便宜都想占。計都聽她這話,怎會不明白其中意圖?
計都笑道:“他有什麽條件?”
“事成後,蟾璃王願與汗王共治北瀚,條件自然是北瀚草原半壁江山。雖然代價不匪,但報酬也很豐厚。”
“我若滅了龍格,我便是北瀚之首,草原上所有女人任我挑選。還要你做什麽?”
蠻舞由女湊近前來,在他耳邊呵了一口氣,道:“汗王說得好,男人越有野心,才越有魅力。越有魅力,才越讓女人有甘願臣服的渴望。愛美人,也該愛江山才是。”
她後退三步,背過身來,長袍飄然褪下。背後錦緞一般的肌膚上墨漬鮮明,繪着山川地脈。狼取計都定睛瞧了片刻,原來是龍格領地軍事部署。不過畫在她身上地圖只有半張,另外半張才是關鍵。
蠻舞由女嫣然一笑,道:“汗王目不轉睛,是否有所動心呢?”
“他的企圖我知道了,十日之內,讓他等候答複吧。”
圓月将沒,秋霜凍骨,夜色之下風聲鶴唳。此時隐約得見,一隊誇父各挂刀兵,自北向東拔足疾行。誇父族人雖生的虎背熊腰,十分粗壯,然而奔跑起來速度快極,可經久不歇,連日跋涉。這一小隊人馬輕裝上陣,徒步狂奔,将近天明便已到達目的地。那為首的誇父頭上戴着一副白底紅紋的鬼怪面具。他身材比之同行族人還要略顯高大,肩頭卻坐了個五官精致小巧,雙瞳銀白的河絡。
河絡轉動頭顱四下環視,道:“這是他們必經之地。咱們得趕在日出前設下埋伏,給狼取計都那狂妄的小子迎頭一擊。”
馱他的誇父“唔”了一聲,舉起右手擺一擺,似乎并不贊同。他是啞巴不能言語,即刻打了幾個古怪手勢。河絡看罷,道:“你說計都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人,讓我不要低估他?喂,還沒開打,就這般長他人志氣,到底咱們誰是誇父,誰才是河絡啊老兄。”
誇父啞語言道:我是誇父,你是河絡。你又小又弱又沒用,我會保護你。
河絡被他奚落,雙眉擰成一個結,舉拳要打。轉念一想,這人現在已任要職,況衆目睽睽之下總該給族長的兒子留個臉面。于是舉到一半的小拳頭只得放下,瞪他兩眼,道:“狼取計都若要偷襲龍格邊境,必不肯繞遠路。從這裏過是最省時的法子。”
那誇父仍有疑慮,打手勢道:你能想到的,難道龍格豪想不到?
河絡即道:“真笨,龍格豪縱然想得到,他現在調兵也來不及。從前龍格與狼取一向是友盟,狼取稱臣多年,雙方十分交好。所以在這等接壤地帶自然不會事先派兵駐守。而即便龍格豪能及時調得到兵,趕到這裏也都人困馬乏,沒有餘力布置奇襲。”
誇父道:所以你才建議我父親提前派人潛入麽?
河絡雙手抱胸,哼了一聲,神色忍不住洋洋自得。這對損友,一個笨拙木讷,一個機警伶俐,平日鬥嘴一搭一檔,倒是十分熱鬧。誇父崇武擅戰,蠻力驚人,然而并不精于排兵布陣。所以,那河絡将周遭地形觀察一番後,便代友發令,讓衆人就在河邊丘陵下匿伏。他們身量過于高大,縱然秋草沒膝,要藏他們也難以藏住。還不如在山丘背後視野甚佳處,正可俯瞰河道。那條河水面寬闊,河床深湛,激流洶湧。四周遍布荒丘,正是伏擊的絕好所在。
誇父推推他的小朋友,不由問道:為何不将浮橋拆了?
原來河上除一座用原木搭建的簡陋浮橋,并無它物。倘若就此拆除,計都行到此處,等于是到了前無去路的絕境。河絡卻不耐煩道:“說你笨你還不相信!你知計都此回會帶多少人?倘若帶得多,咱們就得先放一撥過去,等這邊只剩小半人馬時咱們再出手。倘若人少,就等他們走到橋中間,咱們便立刻沖出去。雖然咱們的使命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但也要因時而制,随機應變,所謂将在外……”
誇父受不了他的唠叨,忙道:好了好了,我聽懂了,勞駕你住嘴罷。
說完這句,彼此再不交言。等了數個時辰,果見有輕騎往這邊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