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入夜後的‘影’很安靜。為了維持‘影’上的生态系統,當初離開陸地時,一部分物種被帶上了這塊懸浮在空中的大陸,安置在東區另一側的森林公園內。從斯坦利家的花園內,依稀可以聽見那條人工河流對岸的蟲鳴聲。

除了稍顯黯淡的景觀燈,其餘地方都漆黑一片。過不了多久,這座有着嚴格秩序的人類城市将會停止供電,将所有的電能都運用到這片大陸的移動中去。

時間緩緩流逝着,除了那飄散在空氣中難以言表的焦灼和煩躁,一切思緒都在濃厚的夜色中愈發地粘稠起來。

艾倫嘆了口氣,終于打破了這略顯壓抑的沉默:“你想說些什麽?”他頓了頓,繼續道:“我都可以接受。”

“說些什麽?”瑞德勾了勾唇角,臉上的表情卻不甚愉悅。他分明是不開心的,卻對這個事實無言以對,甚至沒有立場去指責。他們這次荒誕離奇的經歷,這座古怪的世界,這個人類社會縮影般的城市,就像是為了證明那樣的犧牲有多正确而存在。

“說你當初的決定是正确的?還是說,是值得被諒解的?”瑞德歪過頭,去看艾倫的表情。

出人意料的是,對于他的挖苦,對方并沒有過多的情緒波動:“我說過,我都可以接受。”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艾倫沒有回答他,這讓他愈發地惱火。他有些強硬地強迫對方轉過身,直視着他:“或許,你認為我不夠可靠?”

“我怕你接受不了。”艾倫淡淡地回答道,抓住了瑞德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我知道這個真相會令你很難過。”

“也比不上現在知道令人難過。”瑞德松開了他。他扪心自問,這麽多年來的苦苦追尋并非毫無結果,可每當線索指向那個人時,他卻總是下意識地回避掉。倒是他的錯,無論調查出來的結果如何,他總是一廂情願地将怨氣發洩在巴倫身上,而下意識地将心中那點模模糊糊地猜疑深埋起來。

就像現在,他們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時,他依舊想要回避。艾倫卻生生地将他們之間那層漂亮的假象撕破,傷痕累累地面對着他。而這讓他更加地痛苦,他無法用客觀的立場去看待這件事情,也無法像瓦爾克那樣去看待這件事情。

他既是因為這個決定失去戰友的人,又是這場犧牲的受益者,他無法站在因為這件事受到傷害的任何一方。

“你可以...冷靜一下。”艾倫的聲音有些壓抑,帶着些不可察覺的失落:“什麽樣的結果,或是,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我都可以理解。”

“你可以理解?”瑞德笑道:“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無法接受。”

他的眼前浮現出對方黑夜裏蜷縮起來的身影,那具帶着優美流暢線條的軀體上略顯猙獰的疤痕。就像是胸口壓着一塊石頭,沉悶地喘不上氣來。他無法接受那樣優雅無害的外表下,是這樣瘡痍滿身的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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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摟着他的每一夜,自以為已經觸碰到那些疤痕的最深處,卻不過是冰山一角,是深淵中不起眼的一條暗流。他轉過身,嗓音低沉:“我先回房間了。”

艾倫看着那個漸漸融入夜色的背影,有些無力地松開一直緊握的手掌。

終究還是不能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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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你們昨晚談得很糟糕?”伊諾咬了口面包,看向艾倫:“他不下來吃早飯?”

“我找人再叫他一下就好。”修笑呵呵地顫着手将紅茶放在唇邊:“年輕人,總是這樣的。”

除了修,斯坦利家族的其他人都沒有出現在餐桌上。感受到餐桌上略顯沉重的氣氛,魯斯爾他們三個都很識趣地沒有再開口。

查爾斯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從桌面上的牛奶杯飄向艾倫,說實話,他也很擔心這位少将會不會因為某種決策,比如這個異世界不能為人知曉之類的狗屁話就将他們這些有強烈嘴風不嚴嫌疑者放逐在這兒,或者殺人滅口。

随即他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過分,更何況他們未必能離開這兒。不過,就昨天的晚餐和今天的早餐來說,他倒是不介意在這兒再住上一段時間。

“待會兒讓嚴長官帶你們去實驗基地。”修抿了口紅茶,對着伊諾道:“這位教授要的東西,我都已經叫人在那邊準備好了。”

“麻煩您了。”

艾倫替嘴裏塞滿了香腸的伊諾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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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确保回到原先的地方嗎?”艾倫有些頭疼地問道:“如果真像您說的那樣,分裂出無數個平行時空,那我們不一定能回去。”

“我正要找你說這個事情。”伊諾看了眼前面挺直的背影,嚴煜似乎沒有在意他們的對話,依舊腳步不停地帶着他們向前走去:“應該是因為某個選擇而出現重大的軌跡不同,才會分裂開來。”

他咳了咳嗓子:“看起來,這個時空分裂出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你當初的決定。那些細微的選擇并不影響歷史的整體進程,但這個不同,他完完全全地分裂出來兩個不同的世界。”

“而且,很有可能,這是和我們那個時空最相近,或者分裂時間最近的一個時空。”

話音剛落,他們就已經穿過一棟白色的半球狀建築,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大廳內。随即,嚴煜掏出卡帶着他們乘坐電梯向下而去,一陣齒輪的吱呀聲過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寬敞的實驗室。實驗室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球形玻璃球內,裏面漂浮着上百顆模拟星球,一旁是引力模拟器。

而在入口的移動門上,不停地閃過藍色的字體“一切,為了尋找更美好的家園”。

“這幾位都是M大的天體物理學教授。”嚴煜指了指眼前幾位笑容滿面的老頭。其中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頭指了指身邊一個略顯瘦小的年輕男人,介紹道:“我的助理,伊諾教授研究的問題正好他也很感興趣,我就将他帶來了。”

他說着繼續補充道:“也是簽了協議的,你們可以放心。而且,他手腳總是比我們這些老頭子麻利些。”

“行,那就開始吧。”伊諾滿意地點了點頭,分別和那三位教授握手。

“M大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大學。”嚴煜看着伊諾很快地投入那些讨論中去,便松了兩顆扣子,舒了口氣,稍稍放松地坐在休息室內喝了口水。他的肩章上是兩星,但看得出來,他的能力不止于這些。起碼,不會是一個巡邏隊的長官。

“伊諾也不錯。”

“看起來倒是不怎麽靠譜。”嚴煜搖了搖頭:“起碼他剛才說的百分之九十的話都像是在胡編亂造。”

艾倫笑了笑沒說話,的确,伊諾每一次帶給他們的都是更加荒謬的事實。随即他又想起伊諾曾告訴他,這次出現的‘風間走道'應該純屬偶然,但也說明了他們已經處在每十年出現一次的‘風間走道’規律的邊緣。否則,也不會因為兩三艘中型戰艦就引起蟲洞周圍引力波的變化。

所以,他們能捕捉到的時間越精準越好,否則,怕是沒有上次那樣的契機,進入這條走道,回去原來的世界。

“‘蟻穴’是什麽樣的地方?”艾倫看向嚴煜,那張堅毅的臉上總是帶着股不近人情的意味。

“關押有罪者的地方。”嚴煜依舊給出了上次的答案。

“關押有罪者的地方是什麽樣的?”艾倫看着他頸側那一道疤痕,不偏不倚,落在腺體那處。像是某種懲戒。嚴煜注意到他的目光,卻并沒有躲開,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頸側:“你如果被丢到那裏,大致也是這樣的後果。”

他移開目光,望着實驗室裏伊諾拎着的那張星軌圖:“如果你們這個秘密被那幾個老頭帶出實驗室,恐怕就沒那麽簡單了。”

“我知道。”艾倫看了眼伊諾那頭亂糟糟的雞窩頭:“你原本不是這顆星球的人?”

“不是。我原來的那顆星球沒有‘影’。我們生活在地下,那個地方類似于‘蟻穴’。”嚴煜收回視線,将目光放在拿着水杯的手上:“很不幸的是,地面的沙化越來越嚴重,‘蝗’那種鬼東西,無孔不入,永無休止地在繁衍。那個地下生活區很快就坍塌了,于是,我帶着那些人開始尋找其他星球。”

“所以找到了帕瑟?”

“之前還找過其他幾個星球,情況都差不多。為了點食物争得你死我活的...”他說着冷笑了一聲,面色有些陰沉:“我帶出來的那幫人,死在‘蝗’手裏的倒沒幾個,全是為點吃的被人打死的。”

艾倫沒有接話,的确可以想象,本就資源匮乏的星球內,再度出現一群資源争奪者,會是什麽樣的場景。混亂,肮髒,卑鄙,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蟻穴’不在‘影’裏嗎?”

“當然不在,‘蟻穴’在底下。”嚴煜擡了擡眼皮,看了眼艾倫:“地底,整天吃沙子的那種。”他說着勾了勾唇角:“你們那位特別能說的伊諾教授進去,活不過一天。”

他向後仰了仰,幾乎整個人都靠在了沙發上。眼前似乎又出現‘蟻穴’裏嘶吼鬥毆的場景,勾心鬥角地為了‘影’定期投放的那點食物争得頭破血流。如果沒有到那種地步,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人性這種東西。

黑暗裏,頭頂是簌簌掉落的沙土。夜間,仍然可以聽到那些‘蝗’窸窸窣窣從頭頂跑過的聲音。那種金屬的沙沙聲,就像在啃噬着你的骨頭。每個人都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計時器發出綠色的光芒,那意味着他們又熬過了一天。

在日複一日的沉默與黑暗中,饑餓和恐懼流淌地到處都是。他曾經看過一個女人在‘蟻穴’中誕下孩子,把他掐死,然後對着前來分發營養液的‘影’哭訴她為了節省食物所做的貢獻。當然,她毫無意外地獲得了一支營養液,随後被拖到地面上獨自一人面對‘蝗’。

“‘蟻穴’裏新生兒的出現,簡直就是詛咒。”他說着指了指自己的頸側:“你也瞧見了,進去的,有像我這樣自覺的。當然,也有不自覺的,那就只能更加痛苦些,下場慘烈些。”

“聽起來糟糕透了。”艾倫開口道,他沉默了會兒,認真地看向嚴煜:“你那時一定向往‘影’的生活吧?”

縱然是問句,卻沒有絲毫疑問的意思。

“當然。”嚴煜收起了笑容,他站起身來,微微低下頭,對着艾倫道:“就如現在這些人一樣,向往沒有‘蝗’的世界。”

他一邊說一邊向外走去:“與其擔心我這種從‘蟻穴’出來的人,不如擔心擔心那些什麽都有的人。”他說着回過頭,指了指玻璃門上那幾條滾動着的字幕:“畢竟,一切,都是為了尋找更美好的家園。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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