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在路上,彭明忽然問陶音:“小桃桃,你最近有空嗎?”
“怎麽了?”陶音反問。
“馬上我生日了,你幫不幫我過啊?”彭明平日裏吊兒郎當,但本人其實是個陽光溫煦的長相,笑起來單看模樣的話很誤導人心。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複習的時間很緊張,陶音沒直接拒絕,而是委婉回答道:“不太确定呢,等到時候在看吧,我盡量。”
“好。”彭明笑着一口應下,“到時候帶你去看看荊盛家的大別墅。”
大別墅?
陶音停下腳步,錯愕着神情問:“大別墅?”
“是啊。”彭明似乎有些理解不了陶音提出的問題,回答得理所當然,“好幾棟呢,不止在這裏,不住人,就空着。”
這樣的回答有點超出陶音的認知,她怔怔的,隐約意識到,在嘉城這個寸金寸土的城市,能買下幾棟大別墅,應該是挺有錢的。
具體的富裕程度,陶音想象不出來。
或許是那種,買類似手機平板筆記本電腦的東西,不需要考慮?
大概猜測出陶音不自然反應的原因,彭明忽地笑了:“不會吧?你不會不知道荊盛家多有錢吧?”
“德永最富纨绔公子,一來就給學校捐了兩棟樓,圖書館都是他家翻新的。”他細數着荊盛剛來德永時所發生惹人注目的事情,在這個膏粱子弟聚集的學校一時引起了轟動。
雖然入學的陣仗高調非常,但他本人的行為卻十分淡定,開學的那幾天就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很少說話,對什麽都冷臉相待,後來才在彭明的牽引下和一群張揚學生熟識。
彭明和荊盛的父母是生意場上的長期合作夥伴,他們從小相識,彭明知道荊盛和他父親的關系一直都不好。
彭明小時候挺害怕荊盛爸爸的,每次看到他爸爸板着一張臉過來,就會乖乖地站好打招呼道:“叔叔好。”
不知道怎麽,荊盛生來就渾身長滿倒刺,他父親沉着怒氣時,旁觀的彭明都要吓得不敢說話,可荊盛仍不加收斂地出言嘲諷,驚得彭明汗毛根根倒立。
荊盛五六歲時沒了母親,聽說在她的葬禮上,荊父冷靜得一滴眼淚都沒有流,臉上找不到一絲難過的神色。
荊父好像不喜歡荊母,年輕的時候有顆朱砂痣鮮明烙在心口,多年抹滅不掉。
家族聯姻,慘。
那天是七月二十二,四季中最熱的一段時間,洋洋灑灑的天光炙烤在荊盛的皮膚上,幾乎灼幹了淚水,讓人感不到任何疼痛。
他知道,荊盛讨厭夏季。
讨厭聒噪不息的蟬聲,讨厭天邊高挂的烈日,讨厭一中路邊參差交錯的梧桐葉,讨厭——七月二十二。
他生在八月十九,也是盛夏時期,自從荊母離開以後,他幾乎不過生日。
彭明只把陶音送到榮景小區門口,陶音擰動鑰匙打開門,看到将近一個月未回來的江鴻朗正在客廳裏,白瓷磚鋪就的地板上碎片遍布。
陶音的到來沒能間斷他們的争吵,江鴻朗那裏執意要離婚,魏秋芸聲聲控訴着自己嫁入江家這麽多年,每日不辭辛勞地洗衣做飯變成黃臉婆,最後竟成了他口裏殚精竭力也擺脫的拖累。
一片嘈亂之聲。陶音沒去管,換上了拖鞋,默默地走到靠坐在牆壁上哭泣的魏展顏身邊。
眼前的亂象在她的視線中不覺幻出了光怪陸離的殘影,她淡靜地漠視着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天花板的吊燈光線太刺眼的緣故,她視野中兩人争吵的畫面逐漸模糊,眼裏仿佛蒙了一層霧。
“車子房子都給你!兩個孩子你帶走!我什麽都不要!”
“你想得美!”魏秋芸凄聲叫道,“小顏跟我!陶音你帶走!你還真以為你那點財産夠養兩個孩子呢?”
“你放屁!”江鴻朗氣得臉頰通紅,瞳孔中皆是恨意,“那兩個不都是你的孩子嗎?!哪個是跟我姓的?你媽死的時候你說要把她接回來,現在不想要了就丢給我,我TM腦子冒泡嗎?!”
他們不加顧及地直接在孩子面前争論撫養權的問題,陶音的目光落在遠處角落的虛無地方,忽視着那兩人不斷傳來的刺耳聲音。
“為什麽又要抛棄我.....”耳旁隐約傳來腿邊魏展顏摻雜哽咽的顫音,抖得宛如風中殘葉。
“我已經被丢下一次了。”她哭着道,喉間的聲音不再嗚咽,魏展顏幾乎是痛哭出聲,眼淚大顆大顆地流過臉龐,“為什麽還要丢下我?我已經,已經很努力,做個,做個讓大人喜歡的孩子了,為什麽,為什麽....”
她哭到最後,嗓眼裏幾乎發不出聲音,背部一顫一顫地抖。
陶音站在蹲坐的魏展顏旁邊,靠牆的身影幾乎形銷骨立,眼周泛着淡淡的紅,在晶瑩發亮的雙眸映照下,顯得破碎不堪。
她偏頭看了眼魏展顏,沒說話,誰也讀不懂她眼中的情緒。
那天夜裏,她和魏展顏直到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上學時幾乎是踩着鈴聲進入教室的,差點遲到。
陶音帶着還不太清醒的頭腦回到座位上,荊盛偏過頭,扯着嘴唇對她輕笑:“今天怎麽這麽晚?早上有蟲子爬到頭上了?”
“啊?”陶音意識有些遲鈍,“什麽蟲?”
荊盛不經意地笑笑:“瞌睡蟲。”
一句玩笑話。
不過陶音今早确實困得厲害,早讀課時讀書的聲音漸次微弱下來,脖頸一點一點,彎長的眼睫困倦地垂落着,半遮住清淺的瞳孔。
荊盛看着她勉強地支撐着眼皮的樣子,眉頭擡了擡,放下手中随便拿起的書,從桌洞裏掏出一小瓶風油精。
在眼睛即将完全阖上的時候,陶音一邊的太陽穴忽然傳來了十分提神的清涼感覺。
她猛地睜開眼睛,轉頭看去,荊盛一只胳膊搭在課桌邊緣,垂着的手腕下拿着一小只綠色的風油精。
他為自己塗風油精的手指還在半空中舉着,垂目看了自己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坐回課桌前。
本來還有些疲乏的陶音在看到荊盛的動作後,神志很快清醒過來。
他在給自己塗風油精?
陶音有些疑慮似的蹙了下眉,又覺得好像沒什麽可納悶的,于是重新看了下自己昏昏欲睡時朗讀的課文題目,将上面的生僻字在紙上又默寫了一遍。
上課時困意還是不受控制地泛出來,陶音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還是效果甚微,就這樣半夢半醒着好不容易捱到大課間。
鈴聲方一敲響,陶音下一瞬便将頭埋在臂彎間沉入睡眠。
荊盛注意到她趴在課桌上時的動作,知道她今天困得厲害,倒沒想到能這麽快睡着。
又移過目光看了下她課桌右上角的水杯,快要見底了。他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拿過那只小水杯,起身到教室後為她接滿水。
剛才灌水的時候稍微走了下神,沒注意到水已經順着杯壁漫出來了。他很快松開按着飲水機開關的手指,神色如常地将杯蓋擰上。
手被溢出來的水淌濕,他回到座位上時問別人借了幾張衛生紙,擦幹手後又用剩下來的紙巾将杯身的水漬擦幹淨,動作輕微地放到了陶音的桌上。
他偏目的時候,眼神正好能瞥見陶音熟睡中露出的小半張臉,清晰的眼睫毛軟軟地落下一小片陰影,臉頰白膩到沒有任何瑕疵。
柔軟的頭發散落在少女纖薄的肩背上,呼吸聲淺弱,宛若一只通體雪白的初生小貓。
他眼神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慢慢地也俯下脖頸,将自己的下巴輕輕地搭在課桌上,微偏着頭。
一縷頭發從她的肩處滑落,輕柔地垂到他的手背上。
他垂眸,用手指輕輕捏住,旁邊有肆意打鬧的男生經過,少女埋在胳膊裏的發絲動了動,似是被吵到,荊盛回過頭,眼神變得冷寂,目光看向過道上制造動靜的人,聲音低沉地警告:“閉上嘴。”
那幾個人聞言明顯愣了一下,本以為自己吵到了那位不好惹的德永霸王,卻轉眼見到荊盛旁邊正在熟睡的陶音。
見鬼。
他們這樣想,還是識相地走遠了。
陶音仍然在熟睡着,荊盛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閑閑把玩着手中的那支黑筆。
眼側餘光中忽然有個女生的身影走過來,躊躇着在他的身邊停下。
他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
陳凡柔正站在他面前,眼神猶疑不敢看他,神情怯生生的樣子,仿佛有什麽難堪的事情羞于開口。
“怎麽了?”見她期期艾艾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荊盛在她發言之前出聲問她。
陳凡柔正在心裏默念着早已打了無數遍的腹稿,剛要發出氣聲,被荊盛的問話小小地驚了一下。
“沒,沒什麽。”
準備好的臺詞早在那一剎那間掉落完,陳凡柔慌亂地擺着手解釋,說話聲漸漸弱下去,她慢慢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自己的上衣末擺,支支吾吾地問:“那個,我們能去個沒有人的地方說嗎?”
“沒人的地方?”荊盛重複了一遍她的問話,放下筆看了眼教室黑板上方的挂鐘,“還有幾分鐘就要上課了,要沒什麽事的話就在這說吧。”
“啊....那下節課呢?”請求被拒絕,陳凡柔的語氣有些飄虛,“下節課你有時間嗎?”
荊盛側過眼看了下睡在自己旁邊的陶音,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弧度,眼眸裏仿佛含着很淺的溫柔笑意:
“不好意思呢。”他對陳凡柔笑了笑,神色卻和方才轉瞬間露出的暖意大不相同。
陳凡柔見他須臾間的轉變也稍稍地愣了一下,而後低下眸色:“就是,那個。”
教室裏亂哄哄的,因為荊盛剛才的那聲警告在,他們所在的位置周圍鮮少有人經過,仿佛在吵鬧的教室裏辟出了另一個獨立的小空間。
在那短短幾分鐘的記憶裏,陳凡柔只記得自己當時仿若呓語般的輕細敘述:“荊盛同學,我,我喜歡你。”
她還能回想起坐在座位上的那個散漫少年,在自己的話語傳入耳中時,不經意露出的微微怔松的神情。
他在那一瞬間的模樣有些出乎意料,仿佛一時沒能理解透徹,後來又好像是體會完全自己話語中所代表的含義,抱歉般地笑了笑:
“對不起啊,一直都沒察覺到。”他面上的表情很坦然,“但我和你一樣,心裏也有一個喜歡的人呢。”
不知為何,得到荊盛的明确答複後,陳凡柔忽然就有了勇氣,聲音變得大了點:“我,我可以等,也可以追的!”
荊盛聞言只是搖搖頭,笑:“不要在明知沒結果的事上花費心思,你的前途一定很光明,就不要在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上浪費寶貴的光陰了。”
陳凡柔雙唇嚅動了下,仿佛還要說些什麽,卻不經意發現荊盛身側,那個本應沉睡的那個細俏身影,似乎稍稍地動了動。
最後陳凡柔還是沒有将要挽留的那句話說出口。
荊盛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上課鈴打響時,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裏卻莫名地輕松很多。
即使被拒絕了,也總比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度過忙碌庸庸的高三要好得多。
也是在上課鈴敲響的同一時刻,陶音從胳膊裏半睜開淨明的一雙眼,心中不自覺地糾結着荊盛口裏說的喜歡的人是誰。
化學老師已經走進教室,陶音慢騰騰地直起脊背,釋懷般地開解自己:
說不定是彭明呢。
喜歡,也不一定非要是男女間的那種喜歡吧。
彭明的生日陶音到底還是沒去。
期末考試結束後,魏秋芸和江鴻朗最終還是走進了法院,魏秋芸和陶音都由魏秋芸撫養,車子和房子都判給了魏秋芸,并讓江鴻朗每月都支付一定的生活費。
在這不到二十天的暑假裏,魏秋芸的精神狀态變得越來越不好,她開始比原先更要詛天咒地,漸漸地對陶音動起手,後面更是演變成了動辄打罵。
那份從兒時帶來的怒氣甚至常常會殃及魏展顏,她也是在那年的暑假裏真切地遭受到陶音曾經的境遇。
陶音的眼淚幾乎都含在了那段時期,她并不常哭,被打完後擦擦眼,神色又恢複如常。
被打的時候疼嗎?其實不太疼,魏秋芸動手時雖然也是用了狠力的,但打在身上不算太重,至少沒有小時候挨手板時疼,還不至于哭。
所以為什麽在挨打時,自己的眼淚總是不受控制地溢出來呢?
陶音也不清楚,苦笑着将此解釋為自己變矯情了。
那年的酷暑中,魏展顏曾和她稍微握手言和一小段很短的時期,後來不知怎麽突然對她恨意滿漲,一個家裏的三個人,幾乎分崩離析。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曾經歷的這段日子,直到很多年後讀過這樣一本書,裏面有一句話是這麽寫的:
“為什麽活着,怎樣去活,大多數人并不知道,也不去理會,但日子就是這樣有秩或無秩地過着,如草一樣,逢春生綠,冬來變黃。”
她看時覺得十分貼切,覺得自己應該早點讀到。
那年開學時是七月十六日,他們正式進入高三的行列。
等所有人都走進班裏後,班主任先是組織各科課代表收了作業,後來在講臺上向他們說了一些關于進入高三要警醒的事項。
教室的前門挂上了高考倒計時的紙板,上面畫的數字是“325”。
第一節他沒上課,而是用教室的投影儀放了網上的一部有關高考的紀錄片。
高考的考場邊,無數家長站在拉起的橫條外,向考場裏企盼的眼神殷切期望,鏡頭掠過他們手裏舉着無數板牌和手臂裏捧着的鮮花,上面印着的字句大多是對高考生的鼓勵。
在鏡頭勻速移過的畫面裏,陶音不經意瞥見了一張板牌上的話,和其他印着的句子都不一樣。
它上面寫的是:無論你考得怎麽樣,爸爸媽媽都很愛你。
那一瞬間,陶音的眼淚幾乎又要不可抑止地落下來。
荊盛興致缺缺地看着影片,眼神察覺到陶音面上那細小的神色,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陶音盡量做出從容淡然的模樣,“就是想到馬上要高考,有點緊張。”
荊盛聞言,不覺哂笑:“你緊張什麽?你不次次年級第一嗎?”
“那也不能保證我高考的時候不會出現意外。”陶音平靜回答道,“那時候,還不知道家裏會不會同意我複讀。”
荊盛對此完全不能理解,認為她的擔心屬實是多餘。
紀錄片又放了一會兒。
旁邊的荊盛看着熒幕裏考試結束鈴敲響,無數考生在校門開啓的那一刻歡呼着奔湧而出,眼中的情緒複雜彙聚,忽然開口問陶音:“你高考完了之後,會去哪個大學啊?”
“現在還不知道。”陶音如實回答,“看那時候的高考分數吧。”
“會留在嘉城嗎?”
回到這個問題時,陶音有些沉默。她低睫緘言了片刻,爾後輕輕開口回答:“應該不會了吧。”
她話落後笑笑:“到時候就要和班上的同學分別了,以後的生活也會有很多人離開吧。”
荊盛沒說話,只是面色散漫地用手撐着下颔,朝着她稍稍擡了擡眉。
見他似乎沒再作出其他反應,陶音坐正身子,打算将紀錄片的最後一小段認真地看完。
“我不會。”拉上遮光窗簾的微暗教室裏,狹小的課桌空間裏能感受到兩人微弱的氣息,她聽到旁邊荊盛輕緩而真實的聲音,飄蕩着似有若無的松散。
“你不想,我就永遠不會離開。”
黑板前的熒屏正好播放到末尾,荊盛的最後一絲尾音飄入她的耳裏,陶音的眼眸微睜,似是對自己方才聽到的話感到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