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主殿的大門被人拉開又重重關上。
“無法無天,膽大妄為,荒唐輕浮!”
慕烊背靠在木門上,羞憤得胸口上下起伏。
待平複了些,他擰着眉頭,擡起手來,向那微微發麻的唇瓣探去。
只是那指尖剛碰到唇上肌膚,便如同觸及烙鐵般猛地縮回去,紅着臉甩手又怒罵了一句。
“簡直……可惡至極!”
拳頭砸在門板的聲響驚動了走廊上的小德子,快步上前敲響殿門。
“殿下,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慕烊聞聲垂眸,待轉身再開門時臉上的表情已一派純和。
“無事。”
小德子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最終目光定格在對方的臉上,神色驚訝:“殿下,您的臉怎麽紅了?”
“方才磕碰到了,可還有事?若無事,本殿下要繼續溫書了。”
說罷慕烊就要關門。
“有,有事。”小德子連忙上前,拿出挎在胳膊的籃子給慕烊看,“如今天氣越來越嚴寒了,殿下您瞧,這是皇後娘娘叫內務府送來的銀絲碳。”
“其碳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有些貴人娘娘都用不上呢,娘娘待您真好。奴才現在給您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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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烊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到案前,拿起未讀完的書本,幽幽道:“換上吧。”
小德子點頭稱是,走到爐火前,把爐內的黑炭夾出,換上新的,然後笑眯眯地立在一旁。
慕烊翻開書頁,頭都沒擡:“還有何事?”
“回殿下,不日就是皇帝陛下的壽辰,皇後娘娘差人還說,叫您好好準備。”
“告訴母後,本殿下知道了。”慕烊眼底的厭惡一閃而逝,“你可以出去了。”
“是,奴才告退。”
臨近元帝壽辰,皇宮到處都是蠢蠢欲動之人,摩拳擦掌,只為在那天出一二風頭。
而天氣越發寒冷。
因為夜間忘記關窗,褚太妃又生了一場病,病來如山倒,精神氣像是被抽空了大半,人也瘦了一整圈。
褚太妃病後,褚書意進宮更頻繁了,有時雲钰也會跟着,兩人端茶倒水,細心哄着老太妃喝藥吃飯。他倆無法進宮時,雲若就和思萱一起照顧着。
好在老太妃的病情不消半月便痊愈了。
在初雪滿天飛舞,潔白覆蓋大地那天,褚太妃望着俨然一副農家小院樣子的汀蘭苑,忽然提出想要一架秋千。
還非常執拗地要自己親手做。
大病初愈,天寒地凍的,這可怎麽行?
勸解不成,雲若只好差人給雲府捎了信。
兩天後褚書意進宮時,身後還多了拿着木板和麻繩的宮人。
她特地請教了木匠才來,和雲若一起,在桑樹下立樁子,搭架子。
土地被冰雪動的邦邦硬,就用燒開的熱水潑上去化開,又拿錘頭,把木樁深深地錘到地裏。最後綁上木板,把木板邊角都打磨光滑,手握處纏上柔軟的棉繩,這才做成了秋千。
從開始到完工,用了大半天時間,兩人手和臉蛋都凍的紅撲撲的。
老太妃顯得很開心,被趙嬷嬷攙扶着迫不及待地坐上去,褚書意在身後慢慢推着,老太妃在秋千上随着飄來蕩去。
“我家也有個這樣的秋千。”
蕩着蕩着,老太妃開口,撫摸着新做好的秋千,喃喃自語般道:“是我阿爹特地為我做的,她們都羨慕呢。”
褚書意也最喜聽老太妃講以前的事了,也不推了,捧着臉蹲在她面前,道:“姑奶奶,後來呢。”
“後來家裏來了個讨厭的男人,不好好養傷,卻總是欺負我,搶我秋千,還愛向阿爹告狀……”
說着,老太妃的聲音弱了下來,像是陷入久遠回憶中。
而一旁的褚書意聞言卻神色微變,揚起的唇角漸漸落下。
雲若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還在歪着腦袋八卦道:“太妃娘娘,這個男人是誰呀?”
“這個男人……”老太妃皺着眉頭,卡頓了一會兒,像是一時想不起來,越發混濁的眸子露出迷茫。
她看向趙嬷嬷:“這個男人是誰來着?”
“時間太久了,我記不太清了……青青,你可還記得?”
趙嬷嬷眼眶微紅,搖頭笑着:“娘娘,奴婢也不記得了。”
“你也不記得了呀?這可如何是好。”老太妃說罷從秋千上坐起來,情緒有些激動,“我去問問阿爹,阿爹他肯定知道……”
雲若微愣,這才發覺出不對勁來,瞧了眼褚書意,她已經起身,眸色擔憂,正欲上前。
趙嬷嬷趕在她之前拉住了老太妃的手,溫聲安撫:“既然記不清了,那便說明不是什麽重要的人,娘娘,不如就這樣忘了吧。”
聞言,老太妃混濁的眸子停滞了片刻,好在終于平靜下來,不吵着去找早已去世的老侯爺。
“青青,你說得對,就這樣忘了吧。”
像是恢複清明般,她擺擺手,“不坐了,回去吧。”
趙嬷嬷扶着她,應了聲:“好,咱們回去。”
天空又飄起雪花來,一簇簇落在秋千架子上,落在兩位互相攙扶行走的老人頭上。
雲若搓搓手,回頭道:“雲夫人,又下雪了,我們也進屋吧。”
這才瞧見自家母親眼眶微紅着,一直盯着褚太妃離開的身影。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褚書意突然罵了一句。
雲若表示驚慌:“夫人,你跟雲世子吵架了?”
褚書意搖頭,嘆息一聲坐在秋千上:“你不是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我告訴你。”
三只小貓一天一個樣,從蹒跚學步到身姿矯健仿佛眨眼間。
三個月大正是鬧騰的時候,充滿活力,對什麽都好奇,特別是夜間,在房梁衣櫃上蹦來跳去,着實是擾人清夢。
于是離開汀蘭苑時,雲若和褚書意母女二人,一人懷裏抱了一只小貓咪。
最皮的兩只白色,大毛二毛,雲若和褚書意一人一個。
二毛和雲若很是親近,這會兒待在雲若懷裏老實的不得了,回去的路上不斷探出腦袋來,瞪着大眼,像是要看清銅雀宮與汀蘭苑之間的路,好時刻走動。
雲若以手做傘,幫它擋去飄落的雪,腦海裏不斷回想着母親告訴她的事。
“從前有一位少年皇子被人暗害,流落民間。幸得一好心的農戶所救,将他帶回家中,多加照顧。”
“農戶家有一豆蔻少女,嬌媚活潑,天真無邪。男俊女靓,在皇子養傷這段時間,兩人漸漸生了情愫,互通心意。”
“可皇子總歸要回宮的,他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扳倒加害他之人,臨走前夕,他握住少女的手,道:待我下次歸來便娶你,你一定要等我。”
“少女道:好,那你一定要快點來娶我哦,不然我就嫁給別人了。”
“你敢?皇子說,你只能是我的。”
就這樣一句無憑無據的承諾,少女等了皇子一年又一年,等得同齡人紛紛嫁娶,媒人紛紛勸誡,直到從大告天下的皇榜上,看到皇子的畫像。
她才知曉皇子的身份,而皇子如今,已貴為天子。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隊人馬來到她的家鄉,鋪了滿地的金銀珠寶,說是他們救皇帝一命的報答。
“我不要這些報答,慕浛呢?他不是說要娶我?”
“大膽,敢直呼陛下名諱!娶你?你等低賤的鄉野村婦,又怎配得上尊貴無比的天子?還是快些收了金銀,謝恩吧!”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謝恩的,又是怎麽看着人馬遠去的,卻真真切切知道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此情可待成追憶,你若無情我便休!
她決定嫁給她的追求者。
可那天,衆目睽睽之下,一對新人還未禮成,便被闖進來的金甲衛打斷。
慕浛一步步自人群中走來,面色鐵青,一把掀開少女的紅蓋頭,拽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齒問:“你怎可嫁給旁人?”
“陛下尊貴,是天上的雲彩,而草民低賤,是地上的泥土,既雲泥之別,恩情兩清,草民又怎麽不能嫁給別人?”
“朕不準!”
一句不準,她被帶進了皇宮,成了貴人。
他說那天來送禮之人并非他意,他已嚴厲懲處,還說他一直都沒忘記誓言,只待安定下來便娶她。
“還有呢,陛下可還記得自己曾說過什麽?”
“你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可你有皇後,有貴妃,有滿後宮的美人貴人,我這一顆心,想來也是不缺的。”
“所以……放我回去吧。”
年輕帝王又痛又怒,最後只留句:“總之你是朕的,你只能是朕的!”
再後來,少女一路飛升,從貴人到妃嫔,母家也從鄉野農戶成了皇親國戚。
外人只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多麽的風光無限,只有她的家人知道,她在後宮的爾虞我詐裏犧牲了什麽。
直到少女腹中第一個孩子死去,兩人之間的間隙便再也填不平了。
她一身白衣,虛弱地跪在殿前。
不知什麽時候,在小院打鬧,争搶秋千的少年呀,成了一對相顧無言的怨偶。
“皇宮太冷,我想回家,陛下,求您放我出宮吧。”
奏折玉器散落一地,天子震怒:“朕說過,休想!”
“就算朕死了,你也要永遠留在皇宮,留在朕的身邊!”
那天之後,皇後被重罰,貴妃被罷黜,無數宮人受杖責而死,慕浛血洗後宮,告訴所有人他發怒的後果。
而任他再做什麽都無法挽回,當初天真爛漫的少女都已經死了,死在這豺狼虎豹的後宮中,死在她失去孩子那天。
“先帝就是個瘋批!”雲若忍不住罵道。
“可不就是。”褚書意附和着,“又狗又瘋!”
“都死那麽久了,還拘着姑奶奶,不讓姑奶奶出宮,想起來就氣!”
想到這裏,雲若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與高大宮牆下的皇宮,格格不入的汀蘭苑。
葡萄架,桑樹,菜園,雞場……還有那架最簡單不過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