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笑的問候 (3)
加、伊戈爾、謝苗有節奏地鼓着掌。
動人的旋律,像溫柔的波浪,敲打着我的心扉。
我似乎感覺到,娜塔莎唱這首歌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向我多看了幾眼。
陽光暖和地照在身上。我的心中,蕩漾着莫名的歡樂。
灌木叢下,野百合正沐浴着明媚的陽光肆意綻放,那麽高貴典雅,那麽與世無争。獨立山林,孤芳自賞。宛如亭亭玉立的仙女随風翩翩起舞,暗香陣陣。辛勤的蜜蜂們急急忙忙地爬上爬下,黑黃相間的身體上粘滿花粉,尤其是兩條腿上的花粉粒更大。
走在隊伍最後的我,不禁伸手去摘了幾朵。
“死吧睡吧!江……”唱完歌,走在山路上的娜塔莎接過我的花束,一雙碧藍的漂亮大眼睛露出欣喜。她剛才在路邊因觀察一只奇怪的昆蟲而落在了後面。
走在前面的斯拉瓦,回過頭對她招手。
看着娜塔莎遠去的婀娜身影,我感情的春筍無聲萌芽。
那野百合特有的謦香,似乎還殘留在我的手上。
一路前行,心曠神怡。
拐過彎彎的山路,我赫然發現了那束野百合。
它靜靜地躺着,依然新鮮,只是它的主人剛剛将它抛棄了。風吹日曬,不久即将香銷魂散在路邊的垃圾桶旁。
我輕快的步伐,頓時沉重起來。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心中好象有什麽東西飛走了。空空落落。
我暗自苦笑,原來,自己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癡心妄想啊!
心裏自責:唉,你沒看見娜塔莎、斯拉瓦他們倆形影不離嗎?
古裏古怪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柱。
現場總指揮楊新軍爬上牆邊的鐵梯,檢查長長的鐵槽裏面的線纜敷設情況。工程隊負責人唐武和手下幾個人擡來了幾卷鋼絲繩。
謝苗和曹軻躬身在查看包裝箱裏的地腳螺栓的編號,清點着墊鐵、調整墊塊。
“日他那厮五姨姐!”
正在車間忙活的謝苗擡起頭,一個瘦高個女生站在跟前,發出機器人般的聲音。
謝苗剛要同樣用俄語向她問好,但她打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噴嚏。
謝苗只好用俄語說,“祝您健康!”
“……剛剛分配來的翻譯……外語系俄語專業……沿海一所大學的……好像叫吳芳……”
還是清潔工劉大媽消息靈通,對圍在身邊、盯着女翻譯看的曹軻、馬梅說道。
“歡迎歡迎……我們這兒正缺翻譯呢……”我垂下手裏的筆記本,停止了背誦俄文技術詞彙。
女翻譯看了我一眼。一副老氣橫秋的黑色塑料框眼鏡架在臉上,冷若冰霜。動動臉上的一點肌肉,嘟嘟嘴,算作是打招呼了。
好古怪的人哪!翻譯人員,一般應當是性格外向性,善于待人接物,才能把翻譯工作進行得風生水起。真不搞不明白,既然自己的性格這樣,她怎麽選擇了翻譯這一職業!
不過,我還是長舒一口氣。忙的時候,一個翻譯真忙不過來,又要在專家辦公室翻譯技術資料和工作計劃,還要到現場進行中蘇方的溝通交流。
“江翻譯……江翻譯……過來一下……”馬梅在車間大玻璃窗下向我揮手,明亮的陽光在她的衣袖上有規律的反射着。
“你問她……她剛才想說什麽?”馬梅對娜塔莎的意思不太明白。
我剛要張口,耳邊傳來了急速的俄語聲,“她想問您,剛才您說了什麽?”
我扭頭一看,吳芳就在站在我的背後,她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娜塔莎沒有理會她,一雙碧藍的大眼睛極其嚴肅,“江,請告訴梅,蘇聯的機床一定保證使用随機附帶的原裝電纜……不要弄混了……或者用別的相同類型的替代……我們必須保證機床的運行質量……”
我剛一翻譯完,曹軻又在哪兒喊,“江翻譯……江翻譯,過來一下……”
“徐普……徐普……”謝苗瞪着一雙牛眼,提出要求。
“他大概是想找徐普這個人?”跟過來的吳芳,不假思索地對曹軻說,臉上得意洋洋。
曹軻瞪着困惑的眼睛,工廠裏沒有叫徐普的人。
“塞尺……”我對曹軻解釋道,“他想試着檢查一下墊鐵與水泥基礎之間的縫隙……”
“哦……哈拉紹……”曹軻恍然大悟,在小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徐普”(俄語“塞尺”)。
謝苗接過曹軻從兜裏掏出、遞過來的一把塞尺,又鑽入基坑忙活去了。
“吳,明天能否陪我們去逛街?”在餐廳裏吃過午飯,大家在喝茶的時候,瓦洛加問道。
繁忙的工作又進行了一周,好不容易捱到了一個周末。
吳芳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一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
周圍,頓響起一片“祝您健康!”的俄語聲。
她本想說“我感冒了”,但不知是她心不在焉,抑或還是真的感冒了頭腦不清晰,她居然說錯了音節,把“感冒”說成了“妓/女”。
“我是妓/女!”從她的口裏一說出來,蘇聯專家們頓時愕然,然後頃刻爆發出一片笑聲。
在笑聲中回過神來的吳芳,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麽,她滿面通紅,再次用俄語糾正說“我感冒了……我感冒了……”
說着,她惱怒地捏了捏手中的紙杯,滾騰的茶水頓時漫了出來,她驚叫一聲,迅速挪開了手指,那杯茶水就傾倒在桌子上,黃色的茶水混着碧綠的茶葉四處流淌。
餐廳服務員馬上過來收拾了一下。食堂管理員老朱也往這邊看着。吳芳表情尴尬。
“他們在笑什麽?”曹軻問道。
吳芳臉上鐵青。李蘭、馬梅熱切地望着我。
吳芳朝我望了一眼,欲言又止,她雪白的上牙咬住了猩紅的下嘴唇。
“哎,江翻譯,你倒是說呀?他們在笑什麽呀?”
“在笑……在笑……”我結結巴巴。吳芳又飛快地看了我一樣,臉上比哭還難看。
我知道,不能損害吳芳的面子,誰都有不經意出錯的時候。再說,她的口語水平恐怕比我的還高。上午在車間裏,她的翻譯語速多快!
面對曹軻的不斷催問和李蘭、馬梅好奇的眼光,我只得撒了一個謊,“他們聽吳翻譯講了一個笑話……”
吳芳面色慘白,眉頭皺得更深了。
“什麽笑話?”曹軻、李蘭、馬梅更感興趣了。
吳芳的臉,陰郁得快要下雨。
“哦……是這樣……”我腦袋飛快地轉着,開始編造謊言,“吳翻譯剛才說……”吳芳的眼睛穿過黑框眼鏡死死盯着我。
“吳翻譯剛才說……‘我總失眠,恐怕是因為人生如夢’……所以他們聽了哈哈大笑……”我亂編一氣。
曹軻不屑一顧,揚着細細的脖子說,“你就扯吧,吳翻譯沒有講這麽長……”他将信将疑。
狗日的,這家夥怪精明的。
“真的,我沒有騙你們……”我只能硬着頭皮信誓旦旦。
我似乎看見,吳芳向我投來了感激的一瞥。她的臉色,也柔和多了。
我覺得她沒有初次見面時那麽煩人了,甚至還有點小可愛。
快下班時,我回到蘇聯專家室,提前翻譯完第二天的工作計劃,我又想起了宿舍洗手間漏水的糟心事。
“江,你怎麽了?”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擡起頭,瓦洛加柔和地看着我,臉上充滿關切。
“唉!我單身樓的水管接頭滲水了!”
“我的上帝啊!就這點小事……江,謝苗可以幫你……我也可以幫你……為啥要這麽折磨自己呢?”瓦洛加嘆了一口氣,走到我身邊,“你要相信我們蘇聯專家的水平……保證手到病除!”
“不用勞您大駕……我先找人修修……”我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
“吳翻譯,你也住單身樓……”下班後,坐車回到山城賓館,與蘇聯專家道別後,我和吳芳一起出了山城賓館大院,上坡向單身樓走去。
杜師傅駕駛的中型面包車,在我們身後拐了一個彎,向坡下駛去。吳芳來了之後,那輛商務車就坐不下了,廠裏給換了輛中型面包車。
“你自己走吧!”吳芳冷冰冰地說。
“哦……那好……”
我快步向前,留下吳芳在身後走着。我心裏想,這新來的女翻譯也太古怪了吧!
回到單身樓,洗手間面盆後面的牆壁依然滲着水。
我轉身下樓,找到一樓的單身樓管理員。
“你能否自己找人修一下?”她為難地說,“這方面的經費,我們也不足……”
我只好走出單身樓,來到附近的小區,在維修班找來一個水管工。
他來了一陣鼓搗。
“好了!”水管工疲憊地站起來,臉上、頭發上沾着水泥屑。他把我單身樓洗手間的牆壁鑿了一個洞,調整了那個漏水的水管彎頭。“20元錢!”
“什麽?我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我心裏一驚。我心裏想這也太貴了吧!
“你看我……忙了好一會兒……”他好象知道我內心的想法。
“好吧!”看着他那狼狽的樣子,我還是讓他如願以償。
送他出門,我打開桌上的臺燈,開始翻譯蘇聯機床說明書。遇到生詞,就去翻看厚厚的俄漢科技大詞典。
開心購物
輝煌的燈火,把大廳照耀的敞亮無比。
光滑的地面上,映襯着影影綽綽的亮點。
三三兩兩的顧客,在光影中穿梭。
娜塔莎比劃着胸前的一條綠松石項鏈,斯拉瓦在一旁作參謀。
瓦洛加毛茸茸的手臂伸向櫃臺,指尖在玻璃上滑過,微微颔首,“達達達……”
他接過女售貨員遞過的一對綠松石手鏈,戴上老花鏡仔細觀看。
伊戈爾對一個碩大的綠松石戒指大感興趣,拿着它舉到燈光下,眯縫着眼睛,慢慢旋轉,長時間打量。寶石綠色的光茫,不斷閃爍。
謝苗則漫無目标地四處蹓跶,我問他為何不看看綠松石,他肩膀一聳,雙手一攤,“無人可送……”
“綠松石形似松球,色近松綠,故以此名……在中國,作為傳統玉石佩戴和使用已有長達5000年以上的歷史……清代以前,綠松石又被稱為‘甸子’。在西方國家,綠松石還是鎮妖辟邪的聖物、吉祥幸福的象征……”
女售貨員賣力的講解着。
瓦洛加、伊戈爾聽了我的翻譯,間或點着頭。
娜塔莎在斯拉瓦的建議下,準備買下那條綠松石項鏈。看來,她也很喜歡。
“江,這綠松石是不是天然的?”在交錢時,娜塔莎又猶豫了。
“嗯……據我所知,有兩種鑒別綠松石真假的訣竅……”我開始賣弄起來,因為我事先查看了一些相關資料。
娜塔莎滿臉期待地望着我,瓦洛加、伊戈爾也各自捏着綠松石飾品湊了過來,一臉虔誠。
“第一種方法,天然綠松石鐵線往往是內凹的,而合成綠松石的鐵線一般不會內凹……第二種方法,天然綠松石色澤飽滿,花紋不規則并呈放射狀,而且放入水中會吸水顏色變深……”
三位蘇聯專家連忙把手中的綠松石飾品翻來覆去的仔細研究,反複觀察那些彎彎曲曲的黑褐色鐵線。寶石的綠色在燈光下,光華四射,頓時亮閃閃一片。
他們看來看去,還是沒能鑒別出真假。買或者不買,還沒拿定主意。
“江,能否讓女服務員拿碗水來?”瓦洛加請求道。看來,他想采取第二種方法。
一霎那間,我後悔我的賣弄了。這是綠松石礦産工廠店,應當假不了。我說出鑒別方法,簡直是多此一舉。
“水……”伊戈爾用漢語生硬地對女服務員說道,灰藍色的眼睛直視對方。
女服務員不解地看着我。
“你就拿碗水來吧……他們想鑒別一下真假……”我解釋道。
“我們一般是不提供這樣的服務的……”女服務員為難地說道。
但在我們的一再堅持下,她還是端來了一大碗水。
結果出乎意料!
娜塔莎的那條綠松石項鏈,不管怎麽在水中浸泡,它還是面不改色……
顏色一點也沒變深。失望極了的娜塔莎,叽哩哇啦地說起來。“怎麽會這樣?難道是假的嗎?”
我騎虎難下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哦……對不起……”出現了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人,他抱歉地說道。然後,又扭過頭,疾聲厲色地女服務員吼道,“這是樣品……怎麽能夠賣給外國客人呢?!”他又回過頭來對我們說,“她剛來,不太懂……”
女服務員小聲嘀咕,“……我來了都快兩年了……”她一臉委屈。
“看……這是精品……貨真價實……”老板重新拿出一條綠松石項鏈,熱情地推薦道,他狡黠的雙眼一轉,“不過,這種要貴得多……”
新拿出的綠松石項鏈,在水中浸泡了一會兒,顏色果然變深了。再仔細看它每一粒綠松石的鐵線,也是內凹的。
娜塔莎這下放心了,盡管出了更多的錢,但是買到了心儀的飾品,她心裏更加高興。
瓦洛加和伊戈爾,也先後把綠松石手鏈、綠松石戒指放進了水碗,仔細鑒別。
“在佩戴時應注意避免與化妝品、汗跡油污、茶水、肥皂水、油污、鐵鏽和酒精等接觸,也不要日曬火烤,更不要與其他硬度較大的首飾或物品相碰撞,以免損壞寶石……”在老板威嚴的注視下,女服務員又打起精神,不厭其煩地對買了綠松石飾品的娜塔莎、瓦洛加和伊戈爾,像機器人般地講解了佩帶注意事項。
娜塔莎一邊聽我翻譯,一邊點着頭微笑着對女服務員說,“死吧睡吧……死吧睡吧……”
“謝苗康斯坦丁諾維奇……這裏有江幫你翻譯,不用擔心再被中國警察抓去了……”心情大好的娜塔莎對謝苗調侃道。
謝苗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地笑了。
“請你幫助跟他們解釋一下……我們有時也會給差一點的綠松石表面塗上一層石蠟保護層,以增加色澤……但這種做法通常珠寶界是認可的……因此可以說,我們這兒沒有假貨……歡迎他們再來……”當蘇聯專家們提着袋子準備離開的時候,老板又送給五位蘇聯專家一人一個綠松石小挂墜作為禮物。
*********************************************************************************************
“打死你大娘”、“打死你大娘”、“打死你大娘”、“打死你大娘”……
瓦洛加、伊戈爾、斯拉瓦、謝苗紛紛和我道別。那輛下了客人的出租車,繞了一個彎,慢騰騰駛出了山城賓館的大院。
娜塔莎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卻不說再見。
“死吧睡吧……江……”她抽出手,從手袋裏拿出那個綠松石小挂墜,“這個……送給你……你陪我們忙了一整天……”
“捏捏捏……”我連忙拒絕了,把她遞過來的小禮物又重新輕輕放到了她的袋子裏。
“打死你大娘……”她再次握了握我的手,美麗的碧藍大眼睛中,盛滿了更深的笑意……
回到單身樓,走進洗手間,打開電燈,地上又有一灘水。牆邊還源源不斷地滲着水。
我又去附近小區維修班,找來了那個水管工。
他鼓搗了一陣。
“好了!”他收拾着地上的管鉗、生膠帶,“20元錢!”
“為啥還收錢?”
“這次保證不漏了……”
送走了水管工,我打開桌上的臺燈,繼續翻譯蘇聯機床說明書。
再出笑話
早上起來,單身樓洗手間面盆底座附近的地面上,還是有一小攤水。顯然,那個水管工并沒有把管接頭漏水處完全修好。
我對水管工的維修水平産生了懷疑。也懷疑,他有某種企圖。
“修一次收20元……他真是生財有道……”我望着地面的那攤水,自言自語。
一輛中型面包車開進了工廠,随着蘇聯專家絡繹而出,頓時響起一片“日他那厮五姨姐!”的問候聲。
車間裏,潤滑脂的氣味,不再那麽濃烈。
天車隆隆地開動,哨聲陣陣。那些嶄新的零部件正在吊運、組裝。
機床的基座在地基上,開始就位。墊鐵、調整墊塊和地腳螺栓等,也将相應對號入座。
在地基被蘇聯專家謝苗間接肯定合格之後,這段時間工作進展較為順利。
“叮鈴鈴……叮鈴鈴……”
我正在蘇聯專家室翻譯着瓦洛加制定的工作計劃,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我以為是車間裏的人打來的。
拿起話筒,耳邊卻傳來外聯處何科長的聲音。
“喂……小江……你回單位一下!”
“科長,什麽事?我……我現在在現場很忙……”我有點為難地說道,口齒也不太清楚了。
“務必回來,是事關你切身利益的大事!”何科長斷然說道,好像特別不滿意我推诿的态度,啪的一聲挂了電話。
放下話筒,瓦洛加看出了我神情異常。
“出什麽事了?江!”
“我得回原單位一趟。”
“哦……不過,江,我還是希望你把這份補充的工作計劃先翻譯完再走,讓中國同志盡快了解……”
我只好坐下來。忙到上午快下班才結束。
我急匆匆地走出廠區,來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向外聯處趕去。
瓦洛加走進廠長辦公室,對潘達志說了聲“你好!”他準備親自到複印室把這些中俄對照的工作計劃複印了,送到車間分發給每組的負責人。
潘達志慌忙站起來,熱情地迎了過去。語言不通,他疑惑地看着瓦洛加,心裏想這個江翻譯哪兒去了呢?
瓦洛加笑着指了指隔壁複印室,潘達志馬上明白了。
他拿過蘇聯專家手上的工作計劃,走到隔壁房間的複印機前,就動起手來。
瓦洛加說着“捏捏捏……”想自己動手複印,但是執拗不過中方的這位廠長。
潘達志一邊複印,心裏有點惱火。此前,一直是江翻譯過來複印,這家夥現在跑到哪兒去了呢?
車間機床旁,曹軻正在伸長脖子東張西望。謝苗給曹軻說着什麽,他聽不懂,他想找個翻譯。江翻譯今天哪兒去了呢?怎麽只有瓦洛加在親自對現場每一個人發放工作計劃表?
吳芳站在車間裏發呆,清潔工劉大媽走過她身邊時,不禁像看怪物似地看了她一眼。但吳芳繼續發着呆,仿佛沒有看見她。
“吳翻譯……”看到猛然而至的曹軻,吳芳似乎吓了一跳,用手指推了一下黑框眼鏡,板着臉冷冷問道,“什麽事?”
“吳翻譯,你快過去聽聽,謝苗在說什麽?”曹軻焦急不已。
謝苗看見吳芳走了過來,如同見了救星“莫拉特……莫拉特——”
“他……他在誇你很年輕……”吳芳很有把握地說。
“死吧睡吧……”曹軻趕緊感謝謝苗,但是心裏還是直犯嘀咕——看謝苗那種表情,并不是想說這個呀!
果不其然,謝苗的牛眼更暴凸了,滿臉怒氣,“莫拉特……莫拉特——”
吳芳茫然了,一雙空洞地眼睛望着謝苗,嘴巴半張着,那副黑框眼鏡有點滑落。
曹軻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也愣在那裏。
“莫拉特……莫拉特——”謝苗顯然生氣了,用手做了一個用雙手握着東西、往下使勁往下砸的手勢。
“錘子?……”曹軻摸了摸後腦勺。他又飛快地掏出小筆記本,畫了一個東西。
“達?”他把草圖伸到謝苗面前。
“達達達……”謝苗像雞啄米一樣點着頭,牛眼終于露出了笑意。
我趕到外聯處的時候,已經下班了,便到街上胡亂吃了點東西。
下午一上班,何科長見了我,很不滿意,“這麽才來……”
他冷冷地把一份白色封皮的資料扔到我面前,“認真填寫,對你有好處……”
我拿起一看,原來是一份“工作補助評審表”。
“為了在企業經營困難的時候留住那些具有奉獻精神的人才,公司決定展開此項評定活動……”何科長扭過頭,胖胖的臉上,一副我為你好而你卻不當回事的表情。“如果評上了,每年會多發一個月的工資!”他期待着我感激他。
“謝謝科長!”我真誠地說道。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我又順口來了一句,“不知道評不評得上?”
何科長的大嘴巴又重新裂開了,露出在公交車上搶座位被人打豁的門牙(他一貫喜歡争強好勝),發出爽朗的笑聲,“能……應當差不多……你每天在現場多辛苦!我想評審委員會是會考慮的!”
辦公室裏正在絞盡腦汁填寫表格的日語男翻譯小孟和資料員鄧師傅,擡起頭來,跟着笑起來。
何科長的話,頓時讓我心頭一熱。有時候,為工作累死累活算不得什麽,只求有一句暖心的話。
我剛填寫了一半。桌上的電話機響了。
何科長抓起了話筒,“喂……啊……找江翻譯?……在……在我這兒……您稍等……”說着,他把話筒遞給我。
“喂……”
“江翻譯……你大半天沒見了……現場還有翻譯任務呢……再說,新來的吳芳又不懂一些專業詞彙……”話筒裏傳來潘達志有點不滿但非常抑制的聲音。
“好好好……潘廠長,我馬上就來……我正在單位填寫……”我還沒說完,話筒已經響起嘟嘟聲。
我的手裏滿是汗。申報表中,欄目繁多的業績自述、自我評價、論文發表情況等,一項又一項。
我煩不勝煩,一口氣簡單地寫完。小孟和鄧師傅還在奮筆疾書。
“你要慎重啊!好好回憶一下……多寫一些無妨!”何科長苦口婆心地勸道,“關鍵時候,你可不能糊塗呀!”
扔下筆,我舒了一口氣,“就這樣吧!科長,現場還有好多活兒等着我呢……我走了……”
何科長拿着我匆匆填寫完的評審資料,搖了搖頭,臉上一副好心被當作驢肝肺的表情。
但現場的翻譯工作更重要啊!機床等着盡快投産創效益呢!
一進車間,曹軻就對我埋怨道,“江翻譯,你大半天上哪兒去了?遇到一堆問題,吳翻譯也不太明白……我和謝苗連比帶劃才勉強搞明白……”
他的抱怨,我特別理解。因為根據工廠新的安排,我主要負責謝苗和曹軻之間的交流,吳芳負責娜塔莎與馬梅之間的交流,而李蘭與斯拉瓦直接用英語交流。
他掏出小筆記本,“江翻譯,謝苗上午要錘子,吳翻譯居然說謝苗是在誇我年輕……看把謝苗氣得……簡直是七竅生煙……”
我伸頭看見,他的小本子上已經寫上了“莫拉特”(俄語“錘子”)。
“莫拉特不是莫拉德……”我笑道,“這不怪吳翻譯,這兩個詞的發音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只是最後一個字母不同……”
“哦,明白了……”曹軻樂癫癫的,準備拔腿就走。
“唉唉唉……你先別急着走……幫我借個工具……”我叫住了他。
落日的餘輝,正慢慢隐去。工廠附近的山頭,在晚風中,響起陣陣松濤聲。
辛勞了一整天的蘇聯專家,陸續上車。
“水管還沒修好嗎?”我拿着管鉗,在後排坐定之後,瓦洛加忍不住扭頭問道。管鉗是我找曹軻借的,上車時他還遞給了我一小圈生膠帶。
“啊……我單身宿舍的水管壞了,需要修一下……”我老實地回答道。
“我們可以幫你修啊……”瓦洛加熱情地建議。
“就是就是呀……”謝苗的牛眼閃閃發光。伊戈爾和娜塔莎也扭頭笑盈盈地看着我。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修過水管。心裏也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修好。于是我點頭同意了。
在山城賓館跟其他蘇聯專家道別之後,瓦洛加跟着我,來到了單身樓。吳芳在後面遠遠跟着,她也回單身樓。
瓦洛加脫下外套,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手臂,拿了工具,在洗手間裏忙活起來。
專家一動手,水管立即不漏了。
“其實也沒大問題……生膠帶沒纏夠……管接頭也沒擰緊……”瓦洛加一邊洗手一邊說。
我連聲說“死吧睡吧、死吧睡吧”……”我恍然大悟,那個缺德的水管工故意不徹底修好,這樣每次來修理就可以收費二十元。他的一點小聰明,昭然若揭——倘若一次修好,豈不是斷了自己的財路?哼哼,夠壞!
“我當年是高級鉗工……這點小事不在話下……”瓦洛加一臉自豪,眼裏放射出興奮的光芒。“不用謝!打蛙力士,江,你每天幫我翻譯工作計劃……還有陪我們逛街……不也是免費的嗎?!”瓦洛加笑起來。
我送瓦洛加回到山城賓館,心裏滿是感激。又不免有些得意,蘇聯的專家、專家團團長,幫我修好了水管。
悉心指導
初升的太陽把東邊的天空照射得一片亮白,幾團柱狀的白雲一直延伸到頭頂上灰藍的天空。鳥鳴聲籠罩着山邊的樹林。工廠辦公大樓的玻璃窗,在朝陽下熠熠生輝。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車間裏,天車隆隆開動,起重工的哨聲陣陣,頻繁地做着各種手勢。
機床的基座已經安裝到位,正在吊運安裝其它部件。其他配套的設備,也在按照計劃進行安裝。
中蘇雙方經過磨合期後,變得更加親密。相互學習的氛圍更加濃厚,即便是在嘈雜的車間裏也是這樣。
車間角落的小鐵皮屋裏,娜塔莎拿着鉛筆,在鋪開的電氣安裝接線圖上指指點點,用俄語對馬梅說,“……這條控制電路的電源,是從主電路兩條相線接入的,電壓是380V……”她移動手中的鉛筆,“而這條控制電路的電源呢……是從主電路一條相線和零線接入的,電壓是220V……”吳芳翻譯着,還算流利。通過這幾天的學習實踐,這些句子她已經能夠對付了。
另一張桌邊,斯拉瓦用英語詳細講解着蘇聯機床電氣原理圖,李蘭仔細聆聽。
“明白了嗎?”斯拉瓦碧藍的眼睛望着李蘭。
“我還是不太明白……”李蘭煩躁地說道,因弄不明白電路圖中的一些細節而懊惱。她放下了手中的鉛筆,直起身來,活動着因長時間俯身而酸痛的脖子。
“蘭……不要急躁……”斯拉瓦安慰着李蘭。
“先讀機再讀電……你要首先搞清楚……這些是為了完成什麽功能……先讀主後讀輔……先看主回路再看小回路……你就會明白了……”
看着李蘭似懂非懂的眼神,斯拉瓦依然微笑着,盡量讓這位中國的同行神經放松。
“化整為零、集零為整,零整結合……在深入了解機床各部件運動的前提下,再結合電力拖動的控制要求,進行讀圖……先弄清電機的作用,再看電氣元件的控制方式……這樣會更簡單……”
李蘭腦袋湊了過去,随着斯拉瓦手中鉛筆的指引,她發現一切都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心裏很佩服眼前這位年輕的蘇聯專家,水平高而且态度和藹,像個鄰居大哥。
車間角落裏,曹軻正在念念有詞,“堆……你。亞……我。堆幹亞玩……”
“什麽……什麽?”我一頭霧水。
“哦……江翻譯,我正在背俄語單詞,”曹軻不好意思地說道。“你看,俄語‘你’發音‘堆’……‘我’發音‘亞’……假如我對謝苗說你幹活我歇一會兒,就可以說‘堆幹亞玩’……”
我伸頭看去,他的小本子上,除了“日他那厮五姨姐”(俄語“你好”)、“打死你大娘”(俄語“再見”)、“哈拉紹”(俄語“好”)、“死吧睡吧”(俄語“謝謝”)、“打蛙力士!(俄語“同志”)、“雲雀拉屎”(俄語“重複一遍”)、“達”(俄語“是”)、“捏”(俄語“不”)、“克列喜(俄語“虎鉗”)、“克六七”(俄語“扳手、鑰匙”),又增加了不少詞語的俄文發音:、“徐普(俄語“塞尺”)、“莫拉特(俄語“錘子”)、“窩禽克拉西瓦亞”(俄語“很漂亮”)、“堆”(俄語“你”)、“亞”(俄語“我”)……
我哭笑不得,哪有這樣中俄文單詞混着說的呀?!恐怕沒人弄得懂。外國人聽不懂,中國人也搞不明白!
瓦洛加和伊戈爾,也來到車間,巡視了一圈。
他們離開時,我揮手致意,“八嘎……”
曹軻馬上呆在那兒,臉上呈現出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瞠目結舌的搞笑表情。
“唉唉唉……江翻譯……”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八嘎’不是小日本的罵人話嗎?……翻譯過來是混蛋的意思……八嘎牙路……八嘎牙路……”他晃着亂蓬蓬頭發的腦袋,眼睛又頃刻縮小了一大圈,“你對老外這麽說,難道他們就真的不生氣?”
我笑了,“看來你真還不知道……‘八嘎’是俄語‘一會兒見’的意思……”
“真的假的,這真的不是罵人話?”他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