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笑的問候 (4)

猾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他掏出小本子想把這個俄語單詞記下來,但又将信将疑。

我搖了搖頭,“你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對了……江翻譯……謝苗今天好像罵了我……”曹軻神秘兮兮地說道,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氣。

“怎麽罵的?”我收起了笑容。

“好像是……好像是……”他摸着腦袋苦苦思索,“對了,好像是‘麻辣雞絲’……是不是他在罵人?”曹軻一臉怨氣,“以前我求你多教我幾句罵人的俄語,你不教!這下可好,他罵我,我也不知道!”

“不是我不教……你小子……那次教了你一句……結果你馬上在車間當着謝苗的面罵了我,還逗得謝苗哈哈大笑……”一提起這茬事,我就有點生氣。我知道的俄語罵人話,的确不少,但是不能教,怕他瞎得瑟,惹出什麽不必要的國際糾紛來。那些俄語罵人詞彙,還是上大學時,一位經常來我們宿舍玩耍的蘇聯留學生教給我們的。

“行行行……算我不對……跟你道歉……那‘麻辣雞絲’是什麽意思?”曹軻趕緊求饒,又挂上一副好奇相。

看着他困惑不解的眼神,我問他,“你确定他說的是‘麻辣雞絲’?”

“好像是……”

“麻辣結刺?”

“對對對,就是‘麻辣雞翅’!”

我笑了,“不是罵人,反而是贊美……俄語的意思是‘好樣的,你真行,真能幹’!”

“哦……原來是這樣啊……”曹軻不好意思地摸了膜後腦勺,“我還以為他是在罵我呢……原來是在誇我呀……我是說他幹嗎還豎着大拇指……”他一邊咕叨着一邊樂孜孜掏出小本子,認認真真地記下來:“麻辣雞翅”(俄語“好樣的”)、“八嘎”(俄語“一會兒見”)……

下班了,謝苗走出車間。

曹軻想用一下今天學到的俄語新詞“八嘎”。

他動了動嘴,還是不敢喊,他怕狗熊般的謝苗揍他。

然而,他有些不甘心,張口就結結巴巴地喊了兩聲。

結果,喊成了,“八……八……”

謝苗回過頭看了一眼,邊走邊壞笑着自言自語,“我可不是你的爸爸……”

坐車到了山城賓館,與蘇聯專家們道別。吳芳下了車,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我獨自走在通往單身樓的路上,一邊提心吊膽地防備梧桐樹上的灰喜鵲偷襲。

梧桐樹的葉子像無數綠色的小手掌,遮擋了大部分的夕陽。跳躍在濃密枝頭的灰喜鵲,不時襲擊路人——它們孵化出了新的生命,天然的母性,使得它們在這個季節具有暫時的盲目攻擊性。

聽見撲楞楞地破空之音,我猛一回頭,那只沒有得逞的灰喜鵲驚慌失措地來了個360度的拐彎。

“嗨!你的水管沒滲水了嗎?”高度緊張的我,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那個水管工,站在法國梧桐樹下,正熱切地望着我,臉上灑滿透過樹葉的光斑。他急迫地想聽我說下一句,好像很期盼我水管滲水似的。

“我……我是說……水管被我修好了嗎?”看見我有點陰沉的眼神,他連忙解釋道。

“好了!不滲水了!”我輕描淡寫地說道。

水管工聽了,臉上掩飾不住失望。

我心裏很憤怒,你數次故意不修好,就是為了多弄錢,把這當成你的搖錢樹了!

我大步向前,留下他站在那兒發呆。

不明就裏的灰喜鵲大叫着,憤怒地沖下來,向他的腦袋狠狠啄去。他慌忙用手擋了一下,狼狽逃竄。

走出一截,我回頭望着他遠去的身影,還在憤憤不平。這人為了幾個小錢,套路玩得深啊!

再度發飙

毒辣的太陽,像火盆一樣扣在天空。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進行着單調的大合唱。

車間裏開始悶熱起來,巨大的鐵扇嗡嗡地轉着。食堂朱師傅,貼心地送來了綠豆湯。

機床旁冒出了陣陣青煙,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發生了火災。

其實,這是工程隊在采用土方法加熱零件。機床上有一個巨大的軸套,需要安裝到機床上。

現場總指揮楊新軍、工程隊負責人唐武、車間主任劉大槐站在被加熱零件旁邊,他們的身材幾乎與這個龐然大物一般高,每人臉上都帶着一絲興奮。地上的電爐發出桔紅色的熾熱光芒,炙烤着軸套。

軸套上穿着鋼絲,上端被空中的天車緊緊吊牢。拿着紅綠小旗的起重工,緊張地準備向天車工發出指令。

但他們高興得太早,一臉嚴肅、在車間四處查看的伊戈爾,走了過來,看見正在加熱的巨大軸套不禁皺起了眉頭。楊新軍、唐武、劉大槐擠出笑容看着他,跟他打招呼,心裏卻感到兇多吉少。

伊戈爾背着手,圍着地上的電爐轉了一圈,擡起冷竣的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緊緊盯住楊新軍、唐武、劉大槐,只看得他們三人心中發毛。其他在場的工人,也緊張地看着這個高個子老外。

果不其然!

“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伊戈爾生氣地對三人說,“難道你們沒有看裝配說明嗎?”

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聽了我翻譯過來的意思,面面相觑,“裝配說明?”、“什麽裝配說明?”

我還沒來得及翻譯,劉大槐又繼續說道,“對于‘過盈配合’的‘熱裝法’這種工藝,我們已經熟練掌握,我們會嚴格遵守工藝文件的規定……”

我翻譯了劉大槐的話,伊戈爾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伸出右手的食指揮動着,哇啦哇啦一陣發飙:“捏捏捏……不行,絕對不行!這是蘇聯的機床,必須按照蘇聯的安裝方法!”

“我們只要把它安裝好,管它用中國的安裝方法還是用蘇聯的安裝方法?!” 劉大槐的□□眼睛又開始鼓凸了,他自己不知道他一臉兇相。

我為難地看了伊戈爾一眼,怎麽翻譯呢?恐怕伊戈爾聽了又會發飙。

伊戈爾灰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微微揚了一下他窄窄的下巴,眯縫着眼睛,好像是在說,“說吧,他剛才說了些什麽?”

我只得老老實實地翻譯過去,手心滿是汗,腳趾頭在鞋裏不聽話的不由自主的活動。

別人都說,翻譯人員是中外溝通的橋梁,更是促使雙方建立友誼的紐帶。

然而,我卻要讓中蘇雙方人員怒目相向了。但是,我知道,這并不單單是我的錯。

不出所料,伊戈爾聽了,氣得滿面通紅,看樣子火山就要爆發了。

也許,他想起了瓦洛加的勸告,嘴巴翕動了一下,終于沒有罵出聲來。他的臉色變得鐵青,惱怒的眼神無情地掃過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呆若木雞的臉,撫袖離去。

“真是死腦筋……”、“小題大做……”、“我們安裝過多少設備呀……”、“甭管他……”

望着伊戈爾離去的身影,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你一言我一句地訴說。

還未等他們三人發洩完內心的不滿,伊戈爾又拿着一本安裝手冊走了過來。

他翻開其中的一頁,眼睛像錐子一樣刺了過來,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感到身上一震。

伊戈爾用右手食指指甲滑過手冊上的一句,“你們看看,這裏明明白白地寫着……”他氣得鼻子、口中噴出三股熱氣。

我一邊翻譯一邊探頭看過去,正準備翻譯手冊上的俄語時,突然發現這是我先前已經翻譯好的中俄對照版本,我便指着那句中文對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說道,“這是蘇方要求的工藝……”

“油浴法?為什麽非得用油浴法?!”劉大槐厚厚的嘴唇激動得只哆嗦,大暴牙與他的嘴巴似乎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伊戈爾好像看出了劉大槐的疑惑,沒等我翻譯,他就開口面無表情地說道,“采用這種方法,肯定要比你們的方法更好,加熱得更均勻……”說完,他微微揚起了腦袋。

一陣隆隆聲把他吓了一跳,只見地上的起重工揮動着旗子指揮起吊,穿着巨大軸套的黑色鋼絲繩緩緩繃緊,拉動着這個龐然大物慢慢向機床移動。顯然,技術人員覺得這個零件已經加熱得恰到好處,應當立即進行熱裝。

“捏捏捏……”伊戈爾昂起臉,向空中的天車工憤怒地揮着雙臂,姜黃色的小胡子翹了起來,他不能容忍中方不按安裝手冊指定的方法進行安裝,“STOP!STOP!STOP!”

“繼續!繼續!繼續!”劉大槐連聲喊道,技術人員也急得只跳腳,如果耽擱了時間,軸套溫度降下來,就裝不上去了。

天車又隆隆地開起來,伊戈爾再次怒吼,他覺得中方我行我素,全憑經驗,不嚴格按照操作規程來,是對他藐視。他感到由衷的憤怒。上次,地基沒有嚴格按照蘇方的施工條件進行,他派謝苗親自上上下下測量了一遍,沒有什麽大問題也就算了。但是,這次是安裝在半空的巨大零件哪,要是出了差錯,誰擔得起責任?!雖說中方的方法不一定差,但是沒有嚴格按照蘇方要求做會不會留下隐患?!他作為安裝現場質量監察的蘇方負責人,他就不得不管。他認為,這是他的天然職責所在。

在機床旁邊,伊戈爾一臉氣憤地攔着正要上到機床安裝軸套的工人。劉大槐拍了一下腦袋,說聲完了。楊新軍和唐武也滿臉沮喪,這軸套肯定是裝不上了。“過盈配合”的“熱裝法”就是要趁熱。誰知道,在節骨眼上,這個死板的伊戈爾唱這麽一出戲。

現場的工作人員,全圍了上來。李蘭、馬梅、曹軻、娜塔莎、斯拉瓦站在一起,交頭接耳,不時擡頭望望那個停在半空的龐然大物,毋庸置疑,它的餘溫在令人扼腕地逐漸煺去。

廠長潘達志、副廠長姚文明和蘇聯專家團長瓦洛加匆匆趕到了現場,看來,有人跑到辦公樓及時地通風報信了。

瓦洛加臉色凝重地走到伊戈爾身旁,伊戈爾重新翻開了那一頁,在上面指指點點。顯然,他又在指責中方沒有嚴格按照安裝手冊上指定的油浴法加熱軸套。

潘廠長拉着我,走到瓦洛加跟前,他正要開口,瓦洛加卻先發聲了,“油浴加熱!必須采用油浴加熱!”這一次,他沒有向着中方,而是堅定地與伊戈爾站到了一起。

潘廠長只得把一路上想好的勸說的話語吞進肚子,走到楊新軍、唐武和劉大槐的身邊,“那就聽蘇方專家的……用油浴加熱!”

劉大槐哭喪着臉,“潘廠長,我們一時間找不到那麽大的油浴加熱器,并且油浴專用的矽油也要提前預定……”

潘達志的臉色變得沉重,“按照你的意思,油浴加熱不可能做到?”

“是的,廠長!”劉大槐毫不隐瞞,盡管知道廠長聽了一定會失望。

潘達志看看楊新軍、唐武,他們倆緩緩地搖着頭,眼神裏透露出“不可能”。

事情陷入了僵局,現場的空氣凝固了。周圍無數雙眼睛,唰唰地潘達志、劉大槐、瓦洛加、伊戈爾的臉上掃來掃去。

最後,潘達志打破了沉默,“大槐、新軍、唐武,我們到會議室商讨一下……”他轉過身來,臉色恢複了平靜,對我說“江翻譯,讓瓦洛加、伊戈爾也去……”

到了辦公室,劉大槐讓曹軻拿來了中方的相關資料,上面寫着:一般應采用油浴加熱。若條件有限,也可采用電爐加熱……

“我們按照材質、尺寸反複仔細計算過膨脹量、所需加熱時間,并嚴格控制溫升速度,使溫度均勻。請相信,這種方法達到的效果是一樣的,我們在這方面具有豐富經驗……如果條件所限,有時候我們還會直接用火焰加熱……”唐武耐心解釋道。

“靠經驗,是不行的!”伊戈爾不耐煩地打斷劉大槐的話語,淡淡說道。看來,在此事上,他不打算做任何讓步。

潘達志着急了,他在坐位上,扭動了一下身體,雙手交叉頂着下巴,用右手食指神經質地摸了一下嘴唇。

坐在對面的瓦洛加,看雙方都不肯讓步,臉色也開始沉重。

“列寧說過,要成就一件大事業,必須從小事做起……”瓦洛加搬出了列寧的言論,“如果中方不按照蘇方技術要求安裝,那麽可能影響機床的整體性能……”他的眼睛直視潘達志。

潘達志皺着眉頭,眨巴着眼睛,他感到這事變得很棘手。這麽拖下去,也會影響工程進度。

他與劉大槐低語了一陣,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采用電爐再次加熱,蘇方對此後果不負任何責任。

最後,雙方只能妥協,拟定了補充協議,其中一條明确指出:“對于軸套,中方未嚴格按照蘇方要求的工藝安裝,由此可能産生的故障和損失将由中方承擔。相關零部件,不在保修之列。在必要時,蘇方專家可以前來幫助消除故障,但需要另外支付費用……”

中方再次加熱了軸套,立即進行了準确的熱裝。一氣呵成,裝配到位。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麻辣雞翅!麻辣雞翅!”曹軻高喊道。謝苗看了他一眼,輪着牛眼傻傻地笑了。

劉大槐興高采烈地看了一眼伊戈爾,然而,心高氣傲的伊戈爾懶得理他,冷若冰霜。

舞廳哭聲

五光十色的球燈,不停地旋轉。歡快的音樂,在輕輕地流淌。朦朦胧胧的光,照着一群容光煥發的人。

剛剛從酒店出來的蘇聯專家們,又和中國同志們來到了一家歌舞廳。

為了彌補伊戈爾與劉大槐之間出現的新裂痕,潘達志又和稀泥,宴請了蘇聯專家們之後又請他們跳舞。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化解矛盾、增進友誼,好使工作順利向前推進。

他是工廠一把手嘛!做思想工作,也還算得上行家裏手、輕車熟路。畢竟,在這個位置工作了十幾年,什麽樣的風雨沒有見過?!

“請坐……請坐……請稍稍休息一會兒……我們再跳跳舞……”潘達志體貼地說道。

“哈拉紹……”、“哈拉紹……”、“哈拉紹……”

我轉達了潘達志的想法,蘇聯專家表示同意。

大家紛紛落座。空調吹着涼風,驅走暑熱,讓人感到很舒适。

姚文明、楊新軍、唐武、劉大槐不太會跳舞,他們聚在一起,一時無聊,叫服務員拿來了撲克,曹珂在一旁觀看。這才是他們日常的娛樂項目。而女同志也不多。就讓蘇聯專家們跳吧。

李蘭和斯拉瓦在角落的沙發上,熱烈地用英語聊天。

瓦洛加、伊戈爾在争論着什麽,一旁的娜塔莎不時插上一句。又不時偷偷看着打得火熱的斯拉瓦和李蘭,若有所思。

我和謝苗、馬梅、潘達志,默默地坐着看電視。

“江翻譯,吳芳沒跟着來嗎?”潘達志擡起頭看了一圈,突然問道。

“沒來……她說不願意參加跳舞這種活動……”我誠實地回答。潘達志微微皺了一下眉。

過了一會兒,坐在我身邊的謝苗突然同我開玩笑,“江,你想不想娶個蘇聯姑娘?”他嘻笑着向娜塔莎那邊努了努嘴。

我吃了一驚,以為他看透了我內心的想法。為了掩飾我的一點慌張,便不假思索地張口反問道這位體大如牛的蘇聯專家,“你想不想娶個中國姑娘?”

謝苗哈哈大笑起來,牛一般健壯身體上,碩大的腦袋在抖動。

潘達志廠長也跟着大笑起來,笑了一半就僵住了,臉上的笑容凝固并頃刻消散。因為他看見了馬梅疑惑的眼神——他們兩人用俄語對話,你怎麽會聽得懂?!

潘達志馬上意思到了自己的失态,大笑嘎然而止。自我解嘲地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們又在談工作!……”

不過,對于潘達志廠長的失态,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在人多的場合,一些人,不管聽懂還是聽不懂,總是先跟着別人一通傻笑,為的是盡量把氣氛搞得和諧。拉近感情,才能好好談事情嘛!

潘達志廠長繼續沉着冷靜地嗑着瓜子,看着電視節目掩飾自己剛才的尴尬。就當什麽事沒發生一樣。

富有節奏感的舞曲響起,燈光漸漸暗淡下來。

在潘達志、姚文明的鼓動之下,李蘭和馬梅與蘇方專家紛紛進到舞池,翩翩起舞。

昏暗的房間,彩燈不斷旋轉,光斑落在每個人的身上,緩緩移動,掠過牆壁、天花板。像一個個飛檐走壁的彩色小精靈。

斯拉瓦邀請李蘭跳了一曲又一曲。他們倆配合默契,像多年的老搭檔。中蘇雙方員工禁不住鼓掌叫好,只有娜塔莎雙手抱肩,看着眼前像情侶一樣親昵的斯拉瓦和李蘭,眼裏流露出失落和憂傷。

曹軻野蠻地把馬梅推到謝苗面前。謝苗只好紳士般挽着馬梅,下到舞池,笨拙地跳起來。

跳着跳着,無限傷感的謝苗,眼前慢慢浮現出了自己那個跟別人私奔的老婆的面容……

在恍惚之中,他禁不住想親吻對方。

馬梅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壞了,使勁向後退。

結果,兩人一陣趔趄,雙雙絆倒在舞池裏。

衆人驚呼着全部圍了過來,扶他們倆起來。

燈亮了。

謝苗坐在牆邊的沙發上,發直的眼睛就像兩個黑洞,深遠憂傷。馬梅又氣又惱,坐得離他遠遠的。

中方員工一看謝苗那個樣,不禁想起他被誤認流氓的那次。看來,這個謝苗是有點問題。難怪那次CD店內的女孩說他耍流氓。

突然,謝苗猛地站了起來,大家都極為緊張。

他大步走出房間,臉色陰沉得可怕。

“謝苗……謝苗……”潘達志、姚文明叫道,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

“謝苗·康斯坦丁諾維奇……”、“謝苗·康斯坦丁諾維奇……”瓦洛加、伊戈爾連聲呼喚,他也好像根本沒有聽到。

我離謝苗最近,連忙跟了過去。

他走到吧臺,和美女連比帶劃地表達着什麽。

我的心又懸了起來。

幾分鐘後,他又從褲兜裏掏出什麽東西放在櫃臺上。

他要幹什麽?

我的腦袋飛快地轉着。不由得想起上次他被誤認為流氓被李公安抓住的那次。我倒吸一口冷氣。

潘達志、姚文明、瓦洛加、伊戈爾、曹軻跟了過來。娜塔莎在舞廳裏安慰生氣的馬梅。

“死吧睡吧……”謝苗拿起一個物體,轉過身來。

衆人長舒一口氣——謝苗拿的是一束五彩缤紛的鮮花。

謝苗誰也不看,旁若無人,撥開人群,大步往前。

他回到舞廳,把花舉到馬梅面前,深深鞠躬,“對不起……請你原諒!”

說完他又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意思是請我翻譯。

“對不起,我把你當成我老婆了……”謝苗居然流下淚來,“我喝醉了……對不起……”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可憐的謝苗,自從他心愛的老婆跟人跑了之後,看把他折磨成什麽樣了!

娜塔莎用拇指與食指捏成一個圓圈,又用食指彈下巴颏,問道,“是由于這個……您妻子才離開的嗎?”

謝苗用蒲扇大的手抹了一把臉,深吸了一口氣,淚眼婆娑地說道,“是的……我愛着她……但是我又控制不住我的手……”

平時不醉酒的時候,謝苗紳士風度、敬重女性,也對老婆疼愛有加,但一醉酒就會情緒失控、毆打老婆。他總是這樣醉酒發瘋,這樣反反複複,也難怪他老婆忍受不了,終于移情別戀、跟人私奔了……

舍命救人

濃密的雲層,遮住了毒辣的陽光。

微風吹過,工廠周圍山頭上的樹葉沙沙作響。

車間裏,依然是一片繁忙。機床安裝、管線敷設,有條不紊。哨聲陣陣,焊花閃閃。

吃完午飯,曹軻騎來一輛暫新的人力三輪車,這是用來臨時運輸一些工具、小零件什麽的交通工具。他騎着車在工廠裏的院子裏轉來轉去,惹得一幫蘇聯專家,好奇地圍觀。

忙得剛剛端上飯碗的劉大槐,也跑到院子裏,蹲在靠近廠門口的一旁,邊吃邊瞅,時不時咧開嘴巴露出幾顆暴牙傻笑。

曹軻騎了幾圈,停下車,擺了一個pose,說了一句Please,邀請站在一旁觀看的伊戈爾上來試一試。

伊戈爾一開始還不好意思,他只搖頭,嘴巴裏說着“捏捏捏……”但曹軻過去雙手拉着他,硬是把他拽到了三輪車前。

伊戈爾笑着騎上去,興奮地蹬着,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騎了一圈,停下來。

“哈拉紹?”曹軻故意瞪着眼睛,誇張地問道。

“哈拉紹!”伊戈爾害羞地點了點頭。

“雲雀拉屎!”曹軻揮了揮手,示意伊戈爾再騎一圈。他看到伊戈爾很高興。“雲雀拉屎!”他再次揮手。

盛情難卻,伊戈爾又騎上了車,向廠門口騎去。

這是一段下坡,行駛的三輪車,像一只從山上滾落的皮球,速度愈來愈快。

緊張起來的伊戈爾,捏了捏把手,發現沒有手剎,又踩了踩腳底,發現沒有腳剎。

三輪車飛也似地沖向廠門,門前不遠處就是陡坎,眼看要車毀人亡。

伊戈爾急得大喊:“格捷多爾馬紮?格捷多爾馬紮?”他喊的是 “剎車在哪?剎車在哪?”可沒人聽得清,眼看悲劇就要上演。由于慌亂,他根本沒發現剎車就在龍頭支架支撐柱上,用手拉一下車就能減速。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裏沖過來一個人,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劉大槐。

他看見伊戈爾陷入險境,一把扔掉正在扒拉的飯碗。他三步并作一步沖了過去。一雙□□眼鼓突得更厲害了,幾绺母豬尾巴似的頭發在後腦上飄蕩。

他伸出一雙大手,猛然抓住正在加速前進的三輪車,卻被車輛扯了個趔趄,摔倒在地,被車拖着前滑,騰起陣陣黃色的煙塵。他的雙手依舊沒有松開,只不過是現在他的臉朝車後了。

在場的中外人士,提心吊膽地全部沖到工廠門口,看到令人驚呼的一幕,三輪車載着驚慌失措的伊戈爾、扯着慌亂掙紮的劉大槐,繼續向陡坎滑去。災難即将上演,後果慘不忍睹。

只聽得“砰”的一聲,三輪車撞在了坎邊的一個大樹幹上。

幸好,被劉大槐這麽死命的一拉,三輪車改變了方向,大大降低了速度,向右撞到了大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三輪車停了下來,伊戈爾靠在大樹上,右手捂着腦袋,驚魂未定。劉大槐抓住車廂,屁股在地上拖得直冒黃煙。人們吓壞了,趕快飛跑過去。

看着似乎安然無恙的伊戈爾,劉大槐居然咧開嘴巴、露出他的幾顆暴牙傻笑了。楊新軍、唐武連忙把驚魂未定的伊戈爾從車上扶下來。曹軻吓得心髒怦怦直跳,從地上拽起被車身碰得血流滿面、笑得比哭還難看的劉大槐。

只見劉大槐的褲子被磨破了,露出灰土土的屁股,像兩個用柴灰腌制的鹹鴨蛋。衆人想笑又不敢笑。

李蘭跑了過來,氣喘籲籲,“不好了,伊戈爾、劉大槐受傷了!”

我放下一份正與瓦洛加商讨的俄文資料,對瓦洛加說了一聲,兩人匆忙跑出專家辦公室。

李蘭又跑到廠長辦公室,将此事及時報告給了潘達志和姚文明。

“什麽?那還快送到醫院!”潘達志跳了起來。

姚文明撥打了電話。

司機杜師傅猛跑而來,發動了中型面包車。

還是李蘭想得周到,在上車之前,及時拿來了一條新的大號藍色工作褲,楊新軍一把接過。我和唐武也上了車,趕緊把伊戈爾、劉大槐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我和杜師傅攙扶着依然用一只手捂住腦袋的伊戈爾,楊新軍、唐武架着步履蹒跚的劉大槐,走進了急診室。

挂號、交錢、排隊,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兩個傷員得到了救治。

伊戈爾頭纏着白紗,像個印度人。他的腦袋和那棵救命的松樹碰了一下,破皮了。還好,沒流多少血。

杜師傅忍住笑,與我把伊戈爾攙扶到輸液室。

護士給伊戈爾打上了消炎的吊瓶。她一邊調節流量的大小,一邊問,“感覺怎麽樣?這樣可以嗎?” 一邊貼心問道。

我立即把她的話翻譯給伊戈爾聽,他點了點頭,說“死吧睡吧!哈拉紹!”

護士非常驚訝,“他是蘇聯人?”她一頭黑發被粉紅的護士帽半掩着,一雙清秀的大眼睛看着我,眸子深處,浮現出喜悅的亮光。“你怎麽會俄語?”

“上大學的時候學的……我在北京讀的俄語系……”我看着她那雙波光蕩漾的眼睛。

“哎呀!真了不起!”她的眸子更亮了,“我也喜歡蘇聯文學,普希金的詩歌……你看過《靜靜的頓河》嗎?我還沒看過呢!”

“哦,那是描寫戰争時代的愛情的……”我心裏有點發慌。很慚愧,說實話,我也沒有認真讀過,盡管大學圖書館裏可以自由借閱。我大學時代幹啥去了?我好悔恨那時沒多讀一點書,以至于今日在這麽漂亮的護士面前,不能侃侃而談蘇聯文學。憑着微弱的記憶,我正要硬着頭皮、裝着學識淵博的模樣說,“書中好像還講了女兵麗莎被沼澤吞噬的悲慘故事……唉!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但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不遠處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黃麗……過來幫一下忙!”旁邊的護士着急地喊道,那個生病的小男孩正在亂動,她紮不上針。

我長舒一口氣,幸好她有事走了,不然繼續聊下去,我一定傻眼了。

大發雷霆

“哎喲……哎喲……你們輕一點……”隔壁的房間,虛掩的門後,傳出劉大槐的慘叫聲。

楊新軍、唐武聽從護士的建議,打來熱水,用毛巾先把劉大槐的屁股清洗幹淨。鹹鴨蛋變成了白雞蛋,顯現出五劃六道的傷痕。

護士在他屁股上塗上碘酒,他又殺豬般地嚎叫起來,圍了紗布的腦袋直晃蕩。白雞蛋又變成了鹵雞蛋,塗滿黃褐色的液體。

楊新軍、唐武忍住笑,給他套上了新的藍色工作褲,扶着一瘸一拐的他來到了住院部,讓他趴在病床上,打上消炎的吊瓶。

“忍着點,老劉,你這是見義勇為!”楊新軍忍不住誇他。

“我們會上報公司……”唐武接着說道。

楊新軍對他使了個嚴厲的眼色,趕忙止住他這種簡單而荒謬的想法,“我只是口頭說說……你真的想弄得世人皆知呀?!你有沒有政治頭腦?!”

唐武怔住了,但馬上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心裏想道,“姜還是老的辣呀!”

不知劉大槐聽見了沒有,他哼哼唧唧地趴在病床上,痛苦地閉着雙眼。

楊新軍、唐武在病房裏稍坐了一會兒,就趕去看正在輸液室打吊瓶的伊戈爾。

他們見伊戈爾頭上纏着白紗,大吃一驚,“怎麽傷成這樣?”

我告訴他們,“伊戈爾只是皮外傷、腦袋撞了一個大包,沒什麽大礙”,他們才長舒一口氣。

***********************************************************************************************

兩個傷員平安了,而工廠二樓廠長辦公室裏,還繼續着暴風驟雨。

“曹軻,你這是添亂!”潘達志臉色鐵青,他伸出右手,重重地拍擊在黃色的松木辦公桌上。砰的一聲,把茶杯蓋震掉,它滾了半圈,掉下桌子,啪的一響摔碎了。“這簡直是在開國際玩笑!”

他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眼珠鼓凸,“你知不知道後果的嚴重性?嗯?……如果今天蘇聯專家摔殘了摔死了,那你就脫不了幹系!”他停了一會兒,痛心疾首地說道,“我當不上廠長無所謂,但你的一生的前途就完了呀!”

坐在潘達志對面的副廠長姚文明擡頭責備地看了曹軻一眼,見他垂着雙手、吓得直發抖,便轉而勸說老搭檔,“老潘,算了……他也不是有意的,讓他深刻檢讨,保證今後不再犯了!”

潘達志還在喋喋不休,眼神吓人,“還敢有今後?!”他噴火的眼睛依然盯着曹軻,“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在做什麽?做什麽事,也得先考慮一下可能的嚴重後果呀!”

曹軻一言不發,臉色慘白。他心裏也悔得很,後怕得不得了。

“還不快去寫檢讨!”姚文明看着曹軻可憐的模樣,有些于心不忍,便給了他一個臺階。

曹軻擡起毫無血色的小臉,“那……廠長,我……我去了?”

潘達志氣哼哼地翻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曹軻把眼光移到副廠長臉上,姚文明對他輕輕一擺手,曹軻便戰戰兢兢地走了。

“老潘,消消氣!小曹是和蘇聯專家鬧着玩,誰想到發生這樣的事情!……”

潘達志梗着脖子,眼睛通紅,“今天要是出了大事,你我的帽子都得摘了,還可能要承擔別的責任呢!”

姚文明低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