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笑的問候 (5)
氣。
院子裏傳來中型面包車駛進來的聲音,潘達志、姚文明連忙起身,來到走廊上,往下張望。
下了車,伊戈爾一把扯掉了頭上纏着的白紗。
杜師傅在他身後誇張地攤開雙手,癟着嘴,吊着眼睛,表示不可思議。他那副表情,好像在說“老外的身體素質就是好!這個伊戈爾就是倔!”
伊戈爾沒發覺他的鬧劇,大步向前,走向一樓專家辦公室。
“沒啥事!皮外傷!”杜師傅揚起頭,看見了二樓向下張望的潘達志、姚文明,迎着他倆詢問的眼光,輕描淡寫地說道。
潘達志深深呼吸了一下,喃喃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正準備去醫院呢……”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浸出的汗珠。
“大槐呢?”姚文明急切地問道。
“也沒多大事!……不過,還要打幾天消炎針!”杜師傅回答道。
下班後,杜師傅把我們送回山城賓館,我與蘇聯專家們、女翻譯吳芳匆匆告別,又坐公交車來到了市中心最大的書店,連忙去找《靜靜的頓河》 、《這裏的黎明靜悄悄》,結果沒有找到。
我心急火燎地回到單身宿舍,在日語翻譯小孟那裏,總算弄到了這兩本書,翻看了一下,我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原來,“女兵麗莎的被沼澤吞噬的故事”是《這裏的黎明靜悄悄》中所講的,而不是《靜靜的頓河》。Oh my god!要是當初不是旁邊的護士叫了黃麗,我豈不是要鬧出笑話。幸好,當初沒有說出口!
第二天午休時,我又想起了漂亮的護士黃麗,心中湧起跟她相見的熱望,便悄悄坐公交車去醫院。只有兩站地,很快就到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在輸液室門口探頭探腦。
“嗨,江翻譯!找我嗎?”正紮完針,端着盤子的黃麗,擡頭看見了我,愉快地問道。在同事注視的目光中,她透露出一絲驕傲。
我把借來的書遞給她,“《靜靜的頓河》,我幫你借來了……”我沒有把那本《這裏的黎明靜悄悄》一起帶來,而是打算下次再借給她。這樣借借還還,我就能夠與她經常見面了。古人說,放長線釣大魚嘛!
她看了我一眼,羞澀地笑了,“謝謝,我看完了,會盡快還你!”
“不着急!你慢慢看!”我笑着對她說,“我去住院部看個病人。再見!”
黃麗戀戀不舍地說道,“再見!”
我走出幾步,聽見她在背後輕聲喊“哎……翻譯官!”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她的臉紅了,她小聲說道,“……你能留個電話嗎?這樣我也好還書給你呀!”
“書中有,紙片上寫着呢!”我的心怦怦直跳,看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呀。我想通過蘇聯文學來同她接近。沒想到,她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呢。我愛你,蘇聯文學!
心中的快樂,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充滿了胸腔。我踏着輕快的腳步,來到住院部的病房。
劉大槐抓住我的手感激得不行,不停地感謝我還惦記着他,一邊大罵他最要好的朋友沒來看望他。
冤家路窄。我走出住院部的時候,居然遇到了那個水管工。
他攙扶着一個病蔫蔫的、滿面憔悴的女人,正在緩緩挪步。那女人那個一團紙巾,捂住鼻子,好像是為了止血。
霎那間,我不那麽恨這個水管工了。他老婆病成這樣,他需要四處弄錢,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在靠勞動掙錢,不過是耍了點小聰明,并沒有給社會帶來多大危害。
“我老婆,病了!要住院……”他讪讪地說道。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亂蓬蓬的頭發和疲憊的臉,等着他把話說完。
“你……您有沒有熟人……幫我弄個床位……現在床位很緊張……”
同情心戰勝了一切,我點了點頭,“我試一試吧……”
“那太感謝你吶!”他暗淡的眼睛頃刻發亮,他想躬下身子感謝,差點讓他扶着的女人站立不穩。
“別,先別謝!我可以幫你問問……你先在一旁等着……”看着他那飽經風霜的臉,我打定主意幫幫他。轉身去找黃麗……
冰釋前嫌
劉大槐出院了,沒有什麽大礙,只是些皮肉傷。
唐武和杜師傅一道把他從醫院裏接了回來。本來,他挽救了伊戈爾的生命也保住了廠長的位置,廠裏想讓他多帶薪休假幾天,他卻惦記着工廠的機床安裝進度,偏要上班。
“老劉,你這是輕傷不下火線呀!”楊新軍對着趔着屁股、緩緩走進車間的劉大槐打趣道,“還有我倆頂着呢!”他指指唐武。
唐武點頭,長長的額發亂晃,“就是就是!”
“我熟悉工作流程,多一個人管理,你們肩上的擔子也會輕一些!”劉大槐真誠的話語,顯然感動了楊新軍、唐武。
兩人微笑着看着劉大槐,百感交集。
半天才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句,“保重身體!”說着各自拍了拍劉大槐的肩頭,分頭幹活去了。走出好遠,劉大槐還聽見他們在說,“……不錯……老劉……是個實在人……”
劉大槐咬着牙齒忍着屁股上的疼痛,走過正在安裝的機床邊時,曹軻趕忙放下工具,跑到他的面前,說,“對不起!劉主任……要不是您上次及時出手相救,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不知怎麽才能表達對救星的感謝之情。
劉大槐咧開嘴巴、露出暴牙,笑得很燦爛,“小曹,這哪能怪你?!要怪,也只怪老外沒有搞懂咱們中國的三輪車!沒事了,忙你的去吧!”
曹軻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這時,他看見我陪着伊戈爾走過來,連忙回到工位,低下頭,裝模作樣地幹了起來,一邊向劉大槐這邊張望。
伊戈爾雙手緊緊握住劉大槐的手,看着他的□□眼,心裏翻滾着感激的浪濤,“打蛙力士!死吧睡吧!我們以後不再争吵了,好嗎?”
看來,那次發生的驚險事故,又彌補了兩個人的矛盾。他們之間的關系,又重新變得親近了。
我把他的話翻譯給劉大槐聽了。他怔怔地看着伊戈爾,兩顆暴牙閃着光,似乎在說“每次都是誰先吵的呀?!”不過,也許今後這個傲驕的蘇聯人不會找他的麻煩了,因為自己救了他的命!
想到這裏,劉大槐咧開嘴巴,開心地笑了,激動地搖着伊戈爾的手,“達達達!打蛙力士!”
“達”、“打蛙力士”,分別是俄語“是的”、“同志”的意思。看來,曹軻也教會了他。
正如所料,從此之後,伊戈爾再也沒有雞蛋裏挑骨頭了,即便是發現了一些問題,他也總是以建議的口氣商量、幫助改進,不再像以前那樣飛揚跋扈、頤指氣使了。那個醜陋的中國人,在危急關頭救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他應當幫助中國同志們,和他們好好相處,而不是得理不饒人,動不動就一通劈頭蓋臉的批評。曹軻不小心裝反了零件,伊戈爾看見了也只說了幾句“捏捏捏……”,親手糾正了。
敬業的劉大槐,屁股上的傷痕還沒完全愈合,每天堅持在車間裏像企鵝一樣的慢慢踱步,吩咐着一些具體事宜。他不能坐下,只能成天在車間裏晃來晃去。
衆人受了鼓舞,勞動熱情高漲。設備安裝進度,明顯比以前加快了。機床逐漸加高,潤滑管路、高壓氣管的焊接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車間裏不時閃爍着電焊的耀眼弧光、飄蕩着淡淡的藍色煙霧。
************************************************************************************************
玻璃轉盤上,豐盛的菜肴在緩慢旋轉。空氣中,飄蕩着沃特嘎的獨特香味。
夜幕下的山城賓館二樓中餐廳,熱鬧極了。
自從伊戈爾與他的救命恩人劉大槐一笑抿恩仇、車間勞動效率就不斷提高。潘達志看在眼裏,喜上心頭,決定犒勞大家一下。
咕咾肉、叉燒肉、松鼠魚、紅燒肘子、糖醋排骨等菜肴,非常合乎蘇聯專家的胃口,他們大快朵頤,一邊豎起大拇指,“窩禽哈拉紹……夫姑死吶……窩禽夫姑死吶……”
最後上的一盤餃子,他們品嘗過後,交口稱贊,又響起一片“夫姑死吶……夫姑死吶……”的聲音。
盤中的餃子,幾乎快被一掃而光。
餐廳服務員一看,蘇聯專家這麽愛吃餃子,便立即又上了一大盤。
潘達志指着桌上剛剛又端上來的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翻轉手掌,說聲Please,示意蘇聯客人們再吃一點。
伊戈爾、娜塔莎、斯拉瓦、謝苗紛紛拒絕了,有的說着“捏捏捏”,有的笑着搖搖頭。瓦洛加伸出右手,用食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曹軻自作聰明地叫道,“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說,再吃他就要自殺了……”
吳芳也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我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曹工,蘇聯人用食指在脖子處比劃,只是表示吃得太飽了,無法再吃了……不像我們中國人吃飽了,用手拍肚皮來表示!”
“是嗎?”潘達志很驚訝,“還有這回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瓦洛加看着我們,“江,你們在說什麽?說出來聽聽!”
我給他們講了一遍,蘇聯專家們全笑出聲來。
瓦洛加點了點頭說,“文化的差異,是會經常鬧出笑話的……”
曹軻問,“哪在蘇聯,有沒有關于中國人鬧出笑話的故事?……江翻譯,你幫助翻譯一下……”
瓦洛加想了想,沒有結果。他把眼光轉向了斯拉瓦。
斯拉瓦笑着說,“好……我來講……一個中國人到蘇聯去旅游,他怕錢丢了,晚上睡覺時就把錢壓在了枕頭下面,第二天早上忘了拿,就出去游玩去了……而前來收拾房間的服務員,發現了枕頭下的錢,以為是給的小費……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就全部拿走了。邊數邊感慨地說,中國的打蛙力士真大方啊!”
我翻譯過來,潘達志、姚文明樂得哈哈笑。
曹軻說,“我給你們講一個笑話……清朝大臣李鴻章在訪問英國時,專門去祭奠了曾在中國幫助鎮壓過太平天國軍隊的戈登……而戈登的遺孀呢……為了表達感激之情,就把戈登生前最喜歡的一只名犬送給了李鴻章……哪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收到了李鴻章的來信,上面寫着,‘謝謝,狗肉的味道真不錯……’”
吳芳把這段話翻譯了,蘇聯專家們聽了紛紛搖頭,發出啧啧之聲,感覺這個笑話并不可笑,相反,更多的是感到惋惜和不可理喻。
伊戈爾一臉嚴肅地豎起右手食指快速地擺動着,一連用漢語說了幾個“不好”。他又用俄語解釋,“狗不能吃……在我們蘇聯人眼裏,同樣認為,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娜塔莎……來教教我們唱唱蘇聯歌曲吧!”機靈的李蘭,一看氣氛尴尬,連忙轉換了話題。
她讓服務員打開了音響,把麥克風遞給娜塔莎。
随着《山楂樹》的曲調,娜塔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斯拉瓦,放開了美妙的歌喉:
Вечер тихойпеснеюнадрекойплывёт.
Дальнимизарницамисветитсязавод.
Где-топоездкатитсяточкамиогня,
Где-топодрябинушкойпарниждутменя.
Ой, рябинакудрявая,
белыецветы,
Ой, рябина, рябинушка,
чтовзгрустнулаты……
Лишьгудкипевучиесмолкнутнадводой,
Яидукрябинушкетропкоюкрутой.
Треплетподкудрявоюветер безконца
Справакудритокаря, слева - кузнеца.
Ой, рябинакудрявая,
белыецветы,
Ой, рябина, рябинушка,
чтовзгрустнулаты……
Днём вцехукороткиевстречигорячи,
Асойдёмсявечером - сядем имолчим.
Смотрятзвёзды летниемолчанапарней
Инескажут, ясные, ктоизнихмилей……
Ой, рябинакудрявая,
белыецветы,
Ой, рябина, рябинушка,
чтовзгрустнулаты……
Ктоизнихжеланнее, рукусжатькому
Сердцем растревоженным такинепойму……
Хотьнивчём несхожие - обахороши.
Милаярябинушка, сердцуподскажи.
Ой, рябинакудрявая,
Обахороши,
Ой, рябина, рябинушка,
Сердцуподскажи!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着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楂樹兩旁。
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當那嘹亮的汽笛聲剛剛停息,
我就沿着小路向樹下走去。
輕風吹拂不停,
在茂密的山楂樹下,
吹亂了青年鉗工和鍛工的頭發。
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白天在車間見面我們多親密,
可是晚上相會卻沉默不語。
夏天晚上的星星盡瞧着他們倆,
卻不明白告訴我他倆誰可愛。
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他們誰更适合于我的心願?
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
他們勇敢更可愛呀全都一個樣,
親愛的山楂樹呀請你幫個忙!
他們全都一個樣,
親愛的山楂樹呀請你幫個忙!
感情升溫
天空,是致密的鉛灰色。
小雨來臨前,太陽已經隐去。空氣依然悶熱。
灰喜鵲在近處嘶啞地叫着,在發蔫的竹葉叢中跳來跳去。
遠方的野鴿子,發出咕咕咕的聲音。
“老朱嗎?……你好……我是潘達志……中午就給蘇聯專家們包頓餃子吧……好……我昨天看見他們很愛吃……”二樓廠長辦公室,一大早,潘達志撥打了工廠食堂的電話。餃子畢竟是當之無愧的、最具中國特色的傳統美食呀!難怪昨天蘇聯專家見了餃子都禁不住歡呼。廠裏也應當經常供應這些美食,讓蘇聯專家好好享用、好好工作。
“好唻……我這就去安排……”老朱在食堂小賣部的電話機前點頭哈腰。他已經習慣于服從廠長的權威,聽音如見人,不由自主地做着謙卑的姿态。
車間裏,日益增高的機床旁,唐武和他的安裝小分隊正在熱火朝天地忙碌着。
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把一個又一個的部件串綁好。起重工吹着口哨,不時揮舞着手中的小旗。被逐漸拉緊的鋼絲繩,咔咔作響。緩緩移動的部件,被吊運到合适位置,牢固安裝。
更遠處的安全線外,娜塔莎和斯拉瓦在電氣櫃旁,一邊工作,一邊用俄語交談着。
“怎麽?你不去陪你漂亮的中國姑娘了?反而跑到這兒來幫我接線……”娜塔莎勉強擠出笑意,着看着眼前的蘇聯帥小夥,話中有話。
“哪個中國姑娘?”斯拉瓦停下手中的活兒,一臉疑惑。
“蘭……”娜塔莎手裏不停,頭都不擡一下。“你不是天天和她呆在一起嗎?
“哦……她呀?!”斯拉瓦回過神來,收斂了笑容。“她現在……正與梅一起看接線圖,教梅正确接線……她教得很認真……”
“你教蘭教得更認真……”娜塔莎認真地看着斯拉瓦碧藍的眼睛,挪谕道。
“她只是勤學好問,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斯拉瓦笑了,仿若猜到了娜塔莎的心思。“你在擔心什麽?”
“瞧你說的……我有什麽可擔心的……”娜塔莎聳着雙肩,雙手一攤。“好了……這一處接好了……”
這時,她看見伊戈爾走了過來,便笑着走向另一個接線處。
斯拉瓦看着娜塔莎的背影,撓了撓後腦勺,向鐵皮屋走去。
車間角落的鐵皮屋裏,李蘭拿着一份電氣安裝接線圖,馬梅的眼睛随着她的鉛筆移動。
“這處是控制滑塊的……這處是控制步進機構的……一會兒,我倆就先接這兩處……”
“嗯……明白……”
“餃子!”午餐時,走到桌邊的娜塔莎,驚喜地用生硬的漢語喊道。
斯拉瓦碧藍的眼睛裏,也蕩漾起笑意,“餃子!”
随後走進食堂的瓦洛加、伊戈爾、謝苗,看見餃子都眼睛一亮,笑意連連。
李蘭殷勤地給落座的瓦洛加、伊戈爾、謝苗各盛了一碗餃子。
食堂裏,響起一片“死吧睡吧……死吧睡吧……”的聲音。
李蘭又給斯拉瓦盛了一碗餃子,還沒等她遞給斯拉瓦,娜塔莎就站起來接了過去,親手端給了斯拉瓦。李蘭稍稍愣了一下。
曹軻殷勤地拿過勺子,從大瓷盆裏給娜塔莎盛了一碗餃子。
“死吧睡吧……曹……”
“哈拉紹?”曹軻笑嘻嘻地看着娜塔莎吃下去一個餃子,急不可待地問道。
“窩禽哈拉紹!”娜塔莎豎起了大拇指。
“姑夫死啦?” 曹軻又問道。
娜塔莎盯着曹軻,聳了聳肩,表示聽不明白。
“俄語‘好吃’,是‘夫姑死吶’……不是‘姑夫死啦’……”我笑道,幾乎被湯嗆着。吳芳笑着吞下餃子,差點被噎着。
“達達達……夫姑死吶……你們中國的餃子很好吃……”娜塔莎轉頭對我說,“我們莫斯科的餃子,總是要放上一勺酸奶……吃起來味道怪怪的……”
“那就請多吃一點……”我笑着用俄語向娜塔莎建議道。吳芳在一旁看着她,也點了點頭。“請多吃一點……別客氣……”
吃完了餃子,娜塔莎輕輕搖晃着金發,贊不絕口,“夫姑死吶……夫姑死吶……”她砸巴着嘴,似乎回味無窮。
“夫姑死吶……夫姑死吶……”曹軻連忙跟着練習了幾遍。心裏還在為剛才賣弄自己學會的俄語時,把音節說錯了而有些懊惱。
娜塔莎看着曹軻,笑了起來。
老朱看見娜塔莎吃完了餃子,便走過去,指着她的碗,做了個再幫她盛一碗的手勢。
“捏捏捏……”娜塔莎笑着說道,然後用食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曹軻馬上來了勁,眉飛色舞地叫道,“我知道,她這個手勢的意思是說,‘我吃得太飽了,吃不下去了’……而我們中國人,是用手拍肚皮來表示吃飽了!”
“是嗎?”老朱将信将疑,“曹軻……你小子懂得真多呀……”
曹軻得意地笑了,一雙小眼睛顯得更小了,“那是自然……”
“叮鈴鈴……叮鈴鈴……” 剛吃完午飯回到專家辦公室,電話就響了,瓦洛加笑咪咪地把聽筒遞給我。“是個女孩……大概是找你的……”
我“喂”了一下,聽筒裏就傳出黃麗熟悉的聲音,“翻譯官,周末有沒有空……”
我不禁暗喜,美女主動邀約了,有戲!幾天不見面,她就想着我了。大概,她是真心愛着我了!
我連忙答道,“有空……有空……”
“上午10點,我在我家附近的5路公交站等你……對對對……就是‘山麓站’,你到那站就下車……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放下話筒,我的心情像煙花一樣怒放了。來到山城好幾年了,我終于擁有了兩情相悅的愛情。
“叮鈴鈴……叮鈴鈴……”
桌上的電話機又響了。
我抓了起來,“喂,黃麗你……你還有什麽事嗎?”因為激動,我的聲音簡直有些變了。我以為又是黃麗打來的。
“什麽黃鹂鳥……?!我是潘達志!……有事……”話筒裏傳出威嚴的聲音,“江翻譯,明天早上辛苦你和杜師傅去火車站跑一趟,把蘇聯專家托尼亞接到山城賓館……”
周末相伴
碧藍的天空,飄繞着稀稀拉拉的白雲,好像急速倒入水中,還沒來得及化開的幾絲牛奶。
山城賓館門口,一人多高的花瓶分立左右,在朝陽之下熠熠生輝。
猛然而至的中型面包車,驚起了院子裏在樓前覓食的幾只白鴿。
大廳裏,熱鬧起來。蘇聯專家們紛紛起身出來迎接。吳芳也随後走了出來。
我和從中國青島調試完機床回來的托尼亞,走下車。杜師傅關好車門,道別而去。
一臉喜氣、穿着短袖的托尼亞,與瓦洛加、伊戈爾、謝苗、娜塔莎、斯拉瓦、吳芳,一一握手,一雙不大的眼睛顯露出真誠的笑意。
“日他那厮五姨姐!”吳芳被托尼亞的熱情所感染,開口向他問好。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蘇聯專家托尼亞……這是女翻譯吳芳……”我連忙在一旁介紹。
“哦……窩禽克拉西瓦亞……”托尼亞誇張地叫道。
吳芳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抽出被托尼亞握着的手。她陰郁的臉上,明顯閃過了一絲喜悅。
寒暄一陣,大家散去。吳芳帶着瓦洛加、伊戈爾、謝苗、娜塔莎、斯拉瓦去市中心購物。
托尼亞笑嘻嘻地看着我,偏着頭,用指頭彈了彈脖子,揮了一下手,意思是想邀請我到他房間喝酒。
盛情難卻,工作需要,我接受了托尼亞的邀請。
朝陽從窗口照射進來,山城賓館整潔的房間裏,光線明亮。在雪白的牆壁上,映照着一大塊桔紅色的光影。青翠的竹枝在窗外搖曳,還可以看見更遠處草地上嬉戲的鴿群。
我在靠窗的圈椅坐下,翻看着托尼亞放在玻璃小圓桌上的俄文雜志。
“叮當”兩聲輕響。兩個晶亮的玻璃杯放到了桌上。緊接着他從旅行包裏拿出了餅幹、香腸放在桌子中心。沃特嘎緩緩地流着,發出輕微的悅耳聲響。
“請吧!這是蘇聯生産的沃特嘎……”托尼亞笑眯眯地看着我。圓乎乎的臉上,褐色的眼睛閃爍着快活的光芒。不太挺拔的鼻子,鼻翼興奮地翕動着。一頭濃密的淡黃色卷發,把他襯托得很可愛,活像只笑眯眯的胖貓。
我放下雜志,端起滿滿一杯沃特嘎,迎着托尼亞友善的笑容,說了句“祝您健康!”
托尼亞笑着點了點頭,“也為我們的友誼幹杯!”
商店裏,瓦洛加在給孫子買錄音機,伊戈爾在給老伴買頭巾,而娜塔莎對羽絨服感興趣,斯拉瓦讓銷售員拿來長毛熊和披肩。謝苗則漫無目标地走來走去,東張西望。
吳芳在幾個櫃臺間,來回幫助翻譯。但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就如同在工廠裏機械般的工作着。
“怎麽才來呀?”我一下公交車,早在車站等候的黃麗就走了過來,“都快10點半了……”
“哦……早上去火車站接了一個新來的蘇聯專家……就馬上趕過來了……”我滿懷歉意的解釋道。
“你是不是喝酒了……臉都是紅的……”
“沒辦法……剛來的蘇聯專家非得同我喝一杯……”
到了黃麗家裏。黃麗的媽媽接過我手中的一兜香蕉,把它放到茶幾上。就到廚房忙活去了。
黃麗雙手端來一杯茶水,陪我聊天。
我四處打量。這是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多層樓房一樓的小兩室一廳,外牆沒有粉刷,紅磚裸露,屋裏也沒有怎麽裝修。
客廳狹小,光線昏暗,散發着黴味。簡易的電視櫃上擱着一臺大腦袋小屏幕電視機。
陳舊的長沙發一擺,幾乎沒有剩下多大地方。廚房沒有煙道,而是在窗戶上割開玻璃、固定了兩個抽油煙機,上面油跡斑斑。
“這是我父母分配的非标房,條件差了點……”黃麗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這還是單位效益較好的時候,蓋起來分給職工的……”
“你父母在哪上班?”
“以前都是附近零部件工廠的……”黃麗情緒低落了下去,“十多年前,我爸爸因工傷去世了,我哥頂職去了車間。我媽還在後勤……”
“分到房子,就是好事……”我勸慰道。
“這是我的卧室……”黃麗把我引到了房門口。
我擡眼四望,房間雖然小,但是很整潔,散發出青春少女身上的那種特有的芳香。
“哪你哥住哪兒?”
“家裏房間不夠,他睡沙發……”黃麗窘迫地說。
屋裏這麽簡陋,這也難怪,一個女人拉扯着兩個孩子,真心不容易。
黃麗的媽媽終于忙活完了,她走出來,一邊圍着圍裙,一邊對我說道,“我去點火做飯,中午我們就一起随便吃個飯吧……”
“不不不,不用了麻煩您了……我一會兒還得回山城賓館陪蘇聯專家吃飯……”我撒了個謊。
“啊……是真的嗎?……你可別客氣……”黃麗的媽媽,手停在圍裙後,笑着問我。
“真的……一會兒我得趕回去……沒有翻譯,他們去餐廳吃飯都成問題……”我故意誇大事實。
“是這樣啊……那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她解下了圍裙。
“媽,你先坐下歇會兒!” 黃麗孝順地說道。
“聽我女兒說,你是個翻譯?”,黃麗的媽媽落座後問道。
“俄語翻譯!”我補充說道。
“工作還不錯……”她一邊點頭,一邊若有所思,“老家是哪裏的?農村的?”
“老家在農村!”我老老實實地答道。
“媽,你怎麽像審犯人呀?”黃麗不樂意了。
黃麗媽媽看了一眼女兒,還是繼續問道:
“單位有房子分嗎?”
“機關有房子分,但是要排隊。我來了剛兩年,恐怕一時半會兒還輪不上……”我又老老實實地回答。
黃麗的媽媽臉上,有不易察覺的擔憂一閃而過。
下班後,黃麗的哥哥唱着歌兒,興高采烈地走進了家門。
“你今天怎麽這麽高興!”黃麗的媽媽問道,“有什麽喜事?”
“媽,我談了一個女朋友,過幾天帶回來給您看……”黃麗的哥哥眉飛色舞地說道。
“這麽巧!你妹妹也剛剛認識了個俄語翻譯,他是個大學生……個子又高……今天上我們家了……”黃麗的媽媽告訴他。
“那好呀……她非得大學生不嫁……這下可合她的心意了……黃麗呢?”
“你忘了,她今天上夜班……來來來……吃飯……別涼了……”
吃了晚飯,黃麗的哥哥挪開沙發,鋪上了被子,甜甜地睡去。他很高興,自己那眼光高的妹妹,終于也找到了自己鐘愛的人了!
焦頭爛額
細雨驅散了接近尾聲的暑熱。大地萬物像裝進到一個灰色的巨大氣球之中,依然有些沉悶,就連鳥鳴聲也變得朦胧起來。
工廠裏濕漉漉的地面,模模糊糊地映照着車間的倒影。
圍牆邊,青色的竹林,殘存的雨滴在綠色的葉尖跳躍着,像一粒粒亮晶晶的珍珠,不時滾落。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曼的輕紗……”
托尼亞快活地小聲吹着口哨,毛茸茸的手臂夾着資料向車間走去。肥大的草黃色工裝褲兩邊的褲兜,鼓鼓囊囊。
“您好!”他用漢語對在路邊清掃的清潔工劉大媽說道。
“您好!”有點吃驚的劉大媽,直起腰來,右手還拿着掃把,看着這個不再年輕但依然活潑快樂的蘇聯專家。
“早上好!”一走進車間,托尼亞就看見了和娜塔莎站在一起的馬梅,用漢語問候。他又惡作劇地笑嘻嘻地對娜塔莎抛了一個媚眼。
“早上好!”馬梅對他胖胖的背影喊道。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簡直被這位新來的蘇聯專家的快活勁兒所感染。
“啊……我親愛的朋友……你們好……”看見機床旁的曹軻和謝苗,托尼亞胖貓似的臉上,堆滿笑容。
他把右臂夾着的資料換到左臂,向曹軻伸出右手,“托尼亞……”
托尼亞稍稍用了勁,曹軻呲牙咧嘴。他急忙抽出手,“曹軻……”他指了指自己,“曹……哈拉紹?”他的意思是想告訴托尼亞直接叫他‘曹’就行了。
“敲?……巧?……曹?……”托尼亞笑咪咪地點着頭,“哈拉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