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笑的問候 (7)
還有什麽其他辦法?”潘達志撓了撓後腦勺。
“……我們可以提供□□……也就是到工廠裏打吊瓶……但這樣要增加費用……”女醫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沒問題……錢我們廠來出……”潘達志看着她,急迫地說道,“費用不是問題……不過,一定要确保盡快恢複這位蘇聯老專家的健康……”
工廠蘇聯專家室內。
瓦洛加伸出左臂,女醫生找着了一出血管,用酒精消毒之後,紮上了針頭。
“這樣可以嗎?”她調着流量。
“江……告訴她,可以打快一些……”瓦洛加體貼地說,“免得她在這兒長時間地等待……”
“打快了……身體會受不了……”我剛把瓦洛加的所說的話翻譯了一半,女醫生就撇着嘴反對道,“我在這裏慢慢守着……”
“這麽守着太累了……江……你告訴她,她可以回去了……她們醫院裏也很忙……” 瓦洛加望着坐在那兒等候、一臉疲憊的女醫生說,“剩下的一瓶,我們自己把它插上……”
“不行……絕對不行……”女醫生倔強地說,“沒有專業的正确操作……可能會發生輸液反應……甚至會危及生命……”
“放心吧……姑娘……”瓦洛加微笑道,“我在蘇聯家裏打過好幾次吊瓶,知道怎麽操作……”
在瓦洛加的一再堅持下,女醫生妥協了。“好吧……第一瓶藥液快到瓶口的塑料插頭之上時,先把調節器徹底關掉,然後消毒第二瓶瓶口,再把輸液器從第一瓶瓶口□□,插入第二瓶瓶口,最後調節輸液器流量大小……”女醫生站起身來,留下一包消毒棉簽,細心囑咐我,“千萬記住了……”
瓦洛加打着吊瓶的左手按着透明的長尺子,右手劃着表格,制作明天的工作計劃。
我在一旁緊盯着吊瓶,藥水不緊不慢地滴着,瓶中的液面下降得非常緩慢。
“江,你不用一直盯着……這樣你會很累……還要過好一會兒才換第二瓶呢……”瓦洛加擡眼看我,笑了一下,“沒事,我自己隔一段時間看一下……你也很忙……忙你的去吧……”
我放心地低頭繼續翻譯工作計劃。黃麗的身影,不時閃現。還有那錐心的一幕,仿佛剛剛發生。我後悔沒趁熱打鐵地約會黃麗。本來可以把握住的愛情,卻一不留神從指間溜走了。我恨自己的愚蠢和大意……
直到瓦洛加“啊呀”一聲驚叫,打斷我的思緒。
我慌忙站了起來。
藥瓶裏的藥水已經沒有了,輸液管裏,一個亮晶晶的液面,正在緩緩下降。
我知道輸液管裏有了空氣,不能再插上一瓶,否則很危險。因為我看過一篇文章,文中說輸液管中的空氣會被壓送到血管中,會導致生命危險。
瓦洛加伸出手臂,我小心地把針頭拔了下來,用女醫生留下的消毒棉簽壓住針眼。
“我這就給醫生打電話,讓她再來……”我拿起話筒就要撥號。
“不,不用麻煩了……中國醫生們也很忙……忙得在這裏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瓦洛加自己按着棉簽,擡頭開口阻止了我,“我感覺已經好多了,今天少打一瓶也沒事……明天再打吧……明天再打……免得她今天再跑一趟……”
“江……”瓦洛加換了一種語調,聽起來更為柔和,“……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愛情是一首美好的歌,但它不容易譜寫成功……蘇聯有句諺語叫做‘沒有不幸就沒有幸福’……我也曾經年輕過……愛過,失去過……喜怒哀樂,是人生必經的心路歷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那個女孩跟別人走了,你依然會有被愛的機會……你還年輕……”瓦洛加直視我的雙眼,“江……承受着內心的煎熬,就靜不下心來工作……江,你需要重新振作起來……”
我不再去想痛苦的往事,手裏的工作加快了速度。瓦洛加滿意地拿着透明的長尺子劃着表格,制作工作計劃。
“江翻譯……”我從正在翻譯的技術資料上擡起頭,廠長潘達志與吳翻譯、謝苗走了進來。
潘達志繼續說道,“蘇聯專家謝苗的簽證快要到期了,你明天去幫助辦一下……你去比吳翻譯去更合适……李公安上次你已經見過了……找他就行……你對他說是我叫你來找的……”
“好的……沒問題……”我看着傻笑着的謝苗和冷若冰霜的吳芳,爽快地回答道。
連續打擊
市公安局。
“這是我們廠的一點心意……”說着,我把一箱酸奶放在李公安的桌子底下。
“千萬別……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李公安看着酸奶,為難地說。
“李公安,上次謝苗的事,還得感謝您……”
“沒有……沒有……那次蘇聯專家本來就沒有犯任何罪行……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
“德魯克……德魯克……”跟着進來的謝苗情不自禁地與李公安擁抱,一雙牛眼含着笑。
“收下吧……就當是我和謝苗謝您……上次你還招待了我們茅臺酒……”我頃刻找出了理由。
“哈哈……這樣說……我就收下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李公安收斂笑容,“你們這次來……有什麽事情嗎?”
“哦……是這樣,謝苗的簽證快過期了,請您幫他按照政策延長一下!”
“嗯……沒問題……先填寫這些表格……”
“杜師傅,我回單位一趟拿本俄漢詞典……”當車輛行駛到公司外聯處附近的路口時,我向杜師傅提出了請求。“您直接把謝苗送回車間……”
“我辦事……你放心……”杜師傅調皮地說道,穩穩地靠邊停車,“冇得問題……”
“進來……”胖胖的何科長放下報紙,蓋好茶杯,擡起頭,“哦……是小江回來了……”他善于僞裝的臉上,馬上堆滿了甜膩膩的笑,一雙小眼睛幾乎看不見了。旁邊桌位上的小孟,目光越過辦公桌上的厚厚一摞日語詞典,對我笑了笑。
“我回來拿本俄漢詞典……現場要用……”我說完,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拿起了那本詞典。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道,但何科長似乎被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所吸引,全神貫注,旁若無人。
“何科長……那次評定的結果出來了嗎?” 小孟問道。
我快要走到門口時,便停下腳步。
“你沒問題了……小孟……”出乎意料的是何科長又堆砌了甜膩膩的笑容,耳朵又變靈敏了。誰讓小孟的大伯曾經是何科長的上級呢?!
“科長,那我呢?”我轉過身來,滿懷希望地問道。
“還……還沒有出正式結果……”何科長臉上的笑意還沒有散去,但睜開的雙眼中已經沒有熱情。他起身走了過來,十分嚴厲地對我說,聲音幾乎提高了一倍,“你先做好翻譯工作,協助工廠裏的機床順順利利的安裝調試……我想,這應當是你當前最應關心的重點……”他的眼神變得犀利,“你跑回來,不會只是為了拿本詞典吧?!”
“哦……”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但是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個蘇聯專家的簽證快要到期,需要延長,我剛剛幫助辦完,就順路來單位了……”
“好了……你工作也忙……就先回工廠吧!”何科長臉上又堆起了假模假式的笑容,“把工作幹好!工作比名利更重要……”
“小江……小江……”剛出單位大院,就碰到了科室裏的鄧師傅,她把剛買的蔬菜藏在身後,“你怎麽有空回來啊?”
“幫老外辦簽證,順便到辦公室拿本詞典……”我微笑着說,然後又想起了那件事,“哦……對了,鄧師傅,上次的評定結果出來了嗎?我剛問何科長他說還沒有出正式結果……”
“什麽沒出正式結果!”鄧師傅憤憤不平,“何科長評上了……小孟也評上了……我可能是沒有高學歷,沒評上……你沒評上,連我都看不下去……一天到晚在現場……多辛苦呀……奉獻精神,說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哪!唉……”
我無言以對,苦笑着跟鄧師傅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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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解開外衣……”蘇聯專家辦公室,女醫生拿出聽診器,全神貫注地聽着。
她摘下聽診器,“右下肺的濕性啰音已經消失……完全康複了……”
潘達志露出笑容,“那就太好了……真是感謝您多次□□……”
“老專家,保重身體……告辭了!” 女醫生與瓦洛加握手道別。
潘達志送醫生出門。
正伏案制作工作計劃的瓦洛加,放下那把透明的長尺子,關切地問,“江,你怎麽了?”
我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回答,“沒什麽……我剛才順路去了一趟原單位……拿了本俄漢詞典……”
瓦洛加走過來,摸了一把我的額頭,“你的臉色不太好……你沒生病吧?”
我心裏有點小小的感動,擠出一絲笑意,“還好……死吧睡吧……”
瓦洛加看着依然心事重重的我,“江……你遇到了什麽鬧心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回了一趟原單位,回來情緒就變了……”
“沒什麽……”我竭力裝着輕松,輕描淡寫。
顯然,醫生走後,瓦洛加注意到了我身上發生的變化。這個從早到晚始終忙個不停的年輕人,今天為何連一個字都不翻譯了?
想起“評定”的結果,我感到深深的失落。
“關鍵時候,你可不能糊塗呀!”我一下子想起了何科長當時語重心長的話語。他勸我多寫一些而我不屑一顧時,他肯定在罵我傻呀。
瓦洛加放下手中的透明的長尺子,走到我的身邊,扶着我的雙肩,在耳邊輕聲說道,“我能猜想到……你可能遇到了什麽……你說出來吧!這樣你的心裏也許會好受一些……”
“在翻譯現場累死累活……單位卻視而不見……工作補助名單裏沒有我……”我委屈地說,心中憤憤不平。
“唉……”瓦洛加一聲嘆息,坐到我身邊,慈愛地望着我,“我年輕的時候,受到不公平待遇,也有過同樣的失落……”他的目光炯炯,“但我們努力工作,其實并不是為了名利……比如我,之所以一直勤奮工作,是因為我父輩們的事跡一直在激勵着我……他們從不畏懼困難,不計回報地以高漲的革命精神,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修建了震驚世界的最漂亮的莫斯科地鐵,建立起大批先進的工廠……蘇聯當時一舉成為歐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工業強國,多少人為祖國的發展、建設默默付出、嘔心瀝血……江,你要始終牢記……不是名利使人增光,而是人使崗位生色……是金子就一定會發光……人們一定會看得見……這樣想,你的心情就會輕松些……”
“江,你的心情好像不大好……”下班後,在山城賓館道別時,托尼亞嚴肅地看着我,“去我那兒……我陪你喝幾杯……沃特嘎能舒緩你的心情,減輕你的工作壓力……”他偏着頭,用右手食指指頭彈了彈脖子。
“到我那兒去吧……托尼亞……”我擠出笑容,“這次我請你喝酒!”
單身樓的宿舍不大,一室,帶陽臺和洗手間。托尼亞在屋子裏走了一圈。
葡萄、餅幹、沃特嘎,我們倆就坐在棗紅色的松木桌後的單人床沿上,聊天喝酒。
喝了一會兒,托尼亞來到後門,猛然發出一聲驚呼,胖貓似地直撲小小的陽臺——他發現了我穿在鐵絲上被風幹的幾串小魚。
很慚愧,都是些寸長的小魚。還是小孟周末到市郊水庫釣來送給我的。前些天,我把這些小魚鹽腌後風幹了,一直挂在那兒。
托尼亞回過頭,笑咪咪地告訴我,“江……這是很好的下酒菜……”
我将信将疑地取下小魚,用溫水洗淨,盆裝上桌。
托尼亞興奮地拿起一條魚,掐去腦袋,剝去魚皮,扔進口中,一陣大嚼,再喝一大口酒,高喊“夫姑死吶……”
把魚皮扒了就這樣生吃?我的天,小幹魚還有這種驚世駭俗的吃法!
先前,我只知道,蘇聯人愛吃鹽腌的肥豬肉。誰知,眼前的打蛙力士還愛這一口!
我按照他的示範,撕了魚皮,掐掉腦袋,勇敢地嘗了一下。
一股鹹香的味道,在味蕾慢慢散開。
細細品味,一種奇妙的滋味在舌尖纏繞。在白酒的幫襯下,進一步得到升華。
那幾串小魚,頃刻拉近了我和托尼亞的關系。我們倆就着白酒,大快朵頤。
“江……釣魚給你帶來了歡樂……”
“捏捏捏……不僅僅是歡樂……還有痛苦……”我的心情好了起來,話也多了。
“那是怎麽回事?”托尼亞捏着撕去了一半魚皮的小魚怔怔地看着我。
“托尼亞……說來你不信……有次在單身樓拴魚鈎,我還把自己的嘴巴給鈎住了,一個人怎麽也取不下來。左右為難,最後一狠心,才用鉗子取下來。一嘴血……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敢用牙齒咬着線頭,拉緊魚鈎了……”我看着托尼亞逐漸瞪大的眼睛,繼續誇張地說道,“這代價還是輕的!……我老爹在河邊甩鈎,挂住自己大腿,只得去了醫院,做了手術才取出來……”
“哈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來來來,我們幹了這一杯!”托尼亞捏着撕去皮的小魚,舉起了酒杯。
“找個時間,我一定陪你去釣魚!我們把它們鹽腌了、風幹了,再一起喝酒……”我興高采烈,信誓旦旦。
“一言為定!”托尼亞胖胖的長滿黃毛的爪子,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搖了搖。
我露出痛苦之色,這個蘇聯釣魚迷一聽到釣魚兩個字,就情不自禁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原本以為,我和托尼亞的友誼,就像我們喝過的沃特嘎那樣,會随着歲月的積澱,愈發醇厚。
但是,我想錯了!
多年後屈指算來,他到我單身宿舍總共只去了兩次。而最後一次,對兩個人都是深深的傷害……
賓館糗事
1991年國慶節前。
機床安裝,已經接近尾聲。全套生産線的雛形,開始初具。電纜、氣管、油路的連接,正在加緊進行。
“電纜線要穿管,接點要焊住。引線部分要防護好,使其觸摸不到……”車間裏,娜塔莎嚴肅地說。“電纜插上後一定要用緊固螺釘擰緊……以保證接觸可靠……”
吳芳在一旁翻譯着,馬梅點了點頭。
謝苗拉着曹軻、唐武來到我的身邊,“江……請你再一次告訴他們……千萬不要讓異物從接口處進入氣路、油管……不然今後會造成整個系統的故障……每個管接頭都要擰緊……”
唐武笑着癟着嘴說,“說過多少遍了……哎喲……我的耳朵都塊聽出繭子了……蘇聯專家就是太認真了……事無巨細……放心吧”
曹軻在一旁指着唐武怪叫道,“哈拉紹……麻辣雞翅……”
謝苗的牛眼看着唐武,笑道,“達達達……麻辣結刺……”說着,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謝苗一直對唐武的工作很滿意。
“……這條線連接控制裝置與強電櫃……這幾條是伺服機構動力線與反饋線……”托尼亞在圖紙上指指點點,用英語細心指導着。
李蘭集中精神地随着他的手指移動眼光,把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裏。
在現場巡視的潘達志、姚文明,看着工作井然有序、全面推進,喜上眉梢。
“十一國慶節,不用加班……放假三天……”潘達志當場宣布。
“哦哦哦……”曹軻、李蘭、馬梅振臂高呼起來。
“烏拉……烏拉……”在向我問清中方員工高呼的原因之後,托尼亞、謝苗、娜塔莎、斯拉瓦也跟着歡呼起來。
中型面包車飛馳在道路上,就像我們輕快的心情一樣飛揚。
“放假了,你打算去幹什麽?”我不失時機地詢問蘇聯專家們節假日的打算。
“去水庫釣魚……”坐在我身邊的托尼亞喊道,瓦洛加、伊戈爾、娜塔莎、斯拉外紛紛回頭看着他,笑了起來。吳芳一言不發地看着前方,置身度外。
“而我們……”瓦洛加指着他身邊的幾個人,“都想去逛街……”
“不要緊張……翻譯夠用……”托尼亞開起玩笑,“江翻譯陪我們去釣魚,吳翻譯陪你們去購物……”他指了指謝苗,小聲對我說,“他也想去釣魚……”
在山城賓館下車後,我便跑到不遠處的漁具店買蚯蚓。
“要點什麽?”漁具店老郭臉上挂着商人常有的甜膩膩的笑容,一雙狡黠的小眼睛讨好地看着我。
“哦,今天只買點蚯蚓!”我簡單說道。
老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要知道,我上次在他那一口氣買了十根帶繞線輪的釣竿,花費了我一兩個月的工資。
“好嘞!”他依舊故作熱情地叫嚷,麻利地用竹筷從櫃臺前的一個大盆黝黑的土下夾出一大團紅色的蚯蚓。這時,他孫子正吃完了一小盒冰淇淋,他順手把蚯蚓裝入了空的冰淇淋盒。“不好意思,沒有塑料袋了……”他讪讪笑着,解釋道。
“沒關系!這樣裝着更方便!”我付了錢,接過盒裝蚯蚓,心裏很滿意。
“你是熟人了,要什麽錢!”老郭一邊喊着一邊飛快地把我遞上的鈔票扯了過去。在我走出老遠時,他還在殷勤地喊道,“有需要,再來呀!”
我來到山城賓館,遇到了謝苗,就把蚯蚓交給了他。“謝苗康斯坦丁諾維奇……這是我們明天釣魚用的蚯蚓……一定要把蚯蚓盒放在洗手間陰涼處……”
“沒問題……”謝苗牛眼滿含着笑意,接過冰淇淋盒。
沒想到,我走了之後,就出了糗事。我忘記跟他說,洗手間的燈不要關。有燈光照着,蚯蚓便不敢爬出來。
謝苗關了洗手間的燈,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待他再次上洗手間開燈時,發現蚯蚓爬得到處都是。好在他是釣過魚的,并不怕蚯蚓。他手忙腳亂地把蚯蚓一條條抓回去,扔進冰淇淋盒中,并蓋嚴蓋子。
謝苗想,如果把蚯蚓放到冰箱裏冷藏,或許它們就不會亂爬了。于是,他出門到山城賓館前臺招手叫來賓館服務員,讓她跟他去一趟,“Follow me, please……”
女服務員站在房間門口不敢進,謝苗笑着搖了搖頭。他英語不好,兩人語言不通,解釋不清楚。
謝苗只好進屋拿了紙和筆出來,在紙上畫了個冰箱的示意圖。女服務員耐心地看着他畫完,然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她臉上挂着笑容而去。謝苗想喊住她,但她已經走遠了。謝苗聳了聳肩膀,他的意思還沒解釋完呢!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女服務員居然拿來了一瓶帶包裝的酒。
謝苗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苦笑了,搖頭說“NONONO”。
女服務員愣在那裏,這個蘇聯人在紙上畫的是一個長方體的酒盒呀!怎麽又錯了呢?
謝苗抓耳撓腮,一邊冥思苦想,一邊鬼笑。看得女服務員心裏直發毛,她欲拔腿就走。
沒想到,謝苗叫住了她。
“Refrigerator……refrigerator……”他好不容易記起來冰箱的英語單詞。
女服務員立即明白了,這個蘇聯人畫的是冰箱!“I see!I see!”她恍然大悟地看着眼前瞪着一雙牛眼的蘇聯男人。
謝苗拿起蚯蚓盒,做了一個放到冰箱裏關上門又打開門取出的手勢,然後又指着蚯蚓盒,用蹩腳的英語說,“Tomorrow give me……”
女服務員全明白了,點了點頭,毫無疑問,蘇聯專家這是讓她把這個東西放到冰箱裏去,明天再給他。
謝苗正絞盡腦汁地想“一定要放到冷藏室裏”用英語怎麽說,但自認為已經弄明白的女服務員,接過謝苗遞來的蚯蚓盒,用英語說了聲晚安,便轉身而去、昂首挺胸、邁開大步走了。她在走廊裏一邊走一邊看着手裏的東西。哦,是冰淇淋,他擔心融化了吧。
女服務員來到廚房,将鼓囊囊的冰淇淋盒子一把塞進了冷凍室。
恻隐之心
豔陽高照,高高的天空中,堆砌着一團團棉花糖似的白雲,暫時并沒有遮住太陽。
畫眉在山城賓館附近的小山頭上鳴叫,發出陣陣悅耳的聲音。十幾只鴿子在空地上點着頭,急匆匆地走來走去的覓食,間或被過往的人們驚起,撲楞楞飛出幾圈後又落在原地。
我背着裝着漁具的大包,在山城賓館的大廳等候。藍天白雲,秋高氣爽。今天是個釣魚的好日子!
吃過早飯剛剛出來的托尼亞、謝苗,看見了在大廳等候的我,走了過來,滿面春風地同我打招呼,“江……德魯克……請稍等,我們回房間拿了東西就來……”
不一會兒,他倆就下樓了,拎了一些食品和飲料。謝苗又從女服務員那裏取回蚯蚓盒,一把塞進塑料袋,匆匆忙忙來到大廳裏與我會合。
女翻譯吳芳還沒來。剛下樓來到大廳的瓦洛加、伊戈爾,對我們即将離去的三人大喊:“一根毛也弄不着!”
托尼亞、謝苗兩人回頭沖着他們喊道,“見鬼去吧!”
出租車飛馳着,藍天灑下陽光,路邊的樹葉在閃閃發光。我的心情也飛舞起來。
在路上,托尼亞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一根毛也弄不着……是蘇聯習俗……從前,對出門的獵人都說這樣的祝福語……因為人們認為魔鬼會在獵人打獵時作怪,如果這樣說,惡魔就不會來搗亂了,他就會收獲頗豐……”
多變态!要是在中國,這樣祝福別人,早就被一腳踢飛了。我暗暗想道,不禁笑了一下。我的大學教授對我講過,這是蘇聯人正話反說,用相反的話來祝福別人。
“……我是莫斯科釣魚愛好者協會的會員……每年只需要交納很少的費用,便可以享受在指定魚塘、湖泊免費釣魚等一系列優惠,有時候還可以使用船只和其他便利……所以每逢周末,我們就早早地成群結伴地去乘坐火車或者公共汽車外出釣魚……”一路上,托尼亞興奮不已。
駛過川流不息、車水馬龍的街道,駛過熙熙攘攘、人聲嘈雜的菜市場,出租車漸漸駛入人煙稀少的山邊小路。
遠山在天際朦胧着,勾勒出淺黛色的輪廓,峰頂上隐隐彌漫着霧氣。
眼前,山道蜿蜒,樹枝如拱,蔭涼蔽日。兩側青艾似浪,傾軋道路。
沿着長滿青蒿、荊條的土道曲折行進,車後騰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車前,一位老奶奶正在太陽下蹒跚行走。
我正打量着路邊那些不知名的花兒和樹上跳躍着的小鳥,突然聽見托尼亞喊道“STOP!STOP!STOP!”
車輛猛的抖動,車上的人前俯後仰,司機踩了剎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托尼亞打開車門,下了車,我正在疑惑他要幹什麽,只見他走上前去,攙扶着老奶奶,指了指出租車。我馬上明白了,這個托尼亞心腸還真不錯。他看見長途跋涉的老人走得很辛苦,便動了恻隐之心,想讓司機帶她一程。
“媽媽莎,媽媽莎(俄語:大娘)!”托尼亞親切地叫着,扶着她的胳膊,引着老人家往車旁走。老奶奶開始不肯上車,“這多不好意思啊!剩下幾裏路,我自己能走……”
我和司機勸道“蘇聯專家這麽熱情……您就上車吧,正好還坐得下”,她才肯上車。
“你們是蘇聯來的專家呀……”老太太看着托尼亞和謝苗,飽盡風霜的臉上樂開了花,“早在五幾年,就來了好多蘇聯專家……還幫我們修了大水庫……鐵路橋……發電廠……真是該感謝你們呀!”老一輩的中國人都清晰地記得,二十世紀50年代,大批蘇聯專家來華,為新中國的基礎工業、國防、教育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提到那些蘇聯援華項目,中國人對其感到相當親切,裏面蘊涵着太多中蘇友誼的時代印記。
“那是我的父輩們……”托尼亞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
“這不,你們又到中國,幫助我們建設來了……”老太太咧開沒有牙齒的嘴,笑得更歡了。她看着托尼亞和謝苗,不斷說着“謝謝,謝謝……”
顯然,托尼亞聽懂了,笑得像只胖貓。被眉骨陰影半遮着的眼睛,溢出了真誠的笑容。
到了水庫大壩的岔路口,司機停下車,我們拿了随身攜帶的漁具、飲料、食物下車。托尼亞制止住了正要下車的老奶奶,關上車門,掏出車費遞給司機,對我說,“你翻譯一下,讓他把大娘送回家……”
上壩而行,霧散雲開,湖水浩蕩,清風拂面,涼氣逼人。近山如洗,遠山朦胧。湖邊峰巒疊翠,植物豐茂,灌木如被,林木似牆。遠望庫區,水随山轉,波光粼粼,舞動長練。
長滿青松的小山頭,遠遠望去,就像漂浮在水面之上的翡翠。清風吹過,耳邊傳來陣陣輕微的松濤聲。
水庫大壩上,有出租游泳用的充氣輪胎的攤位。大概是因為游泳的人一般接近傍晚才大量到來,時間尚早,攤主也不知哪兒去了。托尼亞本想租一個,只好作罷。
水庫邊上只有一個人在釣魚,一頭花白的頭發,穿着一套藍精靈的工作服,貌似附近工廠的退休員工。
剛才那輛出租車,似乎把老奶奶已經安全送回了家,現在又順着大壩下的河灘土路往回返,卷起一路的黃塵。
我打開謝苗提過來的袋子,拿出蚯蚓盒。
美好的興致,頃刻間被打亂了。
只見蚯蚓盒外面冒着水滴,散發着冰涼的霧氣。
預感不祥的我,連忙打開盒蓋一看,我的天哪,蚯蚓全是死的,被凍成了冰疙瘩。這還怎麽釣魚呀?
“怎麽把蚯蚓弄成這樣……謝苗康斯坦丁諾維奇……”我有點惱火地看着謝苗。
“我……我……那個女服務員……”謝苗一臉歉意,“我托付山城賓館服務員把蚯蚓放到冰箱裏保管……誰知道……”他肩膀一聳,雙手一攤,吹出一股氣,嘴裏發出“噗”的一聲。
我聽了,既好笑又有點着急。到哪裏去弄蚯蚓呢?
我望了望那個坐在大壩跟前釣魚的老者,還是打消了去找他的念頭。心想他用的或許是面食,用在串鈎上不适合。再說即便他有蚯蚓,也不一定夠。就是弄來幾條,也釣不了多長時間。那怎麽辦呢?
望着山腳邊走過的人影,我突然有了主意,我朝那邊走去。
走在山石鋪就的小徑上,三兩朵藍色的野花,清新地點綴在綠草叢中。白色的蝴蝶翩然而至,在另一種白瓣黃心的花朵上久久矗立,深情相吻。沿山而上,灌木林中黢黑的小樹幹縱橫交錯,在空曠的林地邊露出幾枝鵝黃。喇叭花則牽動一樹的五彩缤紛,高大的樟樹,葉端懸滿晶亮的露珠,間或無聲地落下,灑落在灌木上發出如同雨打荷葉的細密聲響,又緩緩滲入鋪滿厚厚落葉的黑土地中。那裏的青草叢中,有無數的蟋蟀在殷勤地彈唱。紅皮松亭亭玉立,排列出整齊的方陣,松果青綠如漆。林邊灌木綠葉如蓋,山葡萄攀沿其上,褐葉綠筋的嫩尖舞動着柔柔的觸須渴望擁抱太陽。偶爾驚起的一只野鴨,撲愣愣急飛而去,只留下空氣振蕩的聲音和幾束小樹枝的無聲搖擺。
“借鋤頭?……可以!……但你得先買票……”
水庫管理處的老板見了我,還沒把鋤頭借給我,而是先迫不及待地收了我的釣魚票。
“三個人三十元……”他一邊美滋滋地把錢裝入口袋,一邊笑嘻嘻地對我慷慨地說,“到我廚房後面的溝旁挖吧!……那兒的紅蚯蚓多得很,是我專門放了不少蚯蚓……”他嘿嘿兩聲,狡黠地一笑,“一般人,我還不告訴呢……”
水庫驚魂
碧波蕩漾,水浪響動。
托尼亞脫了衣服,只留一條褲衩,撲到水中,開始游泳。白白胖胖的身影在浪裏有規律的浮現,活像一只被剃光了毛的胖貓。
在我去水庫管理處借鋤頭挖蚯蚓時,謝苗、托尼亞沒了蚯蚓無法釣魚,他們實在是閑得無聊。
托尼亞在碧綠的水中興奮地游來游去,還不時朝岸上傻笑的謝苗揮揮手。
但過了一會兒,他的動作開始不協調了,因為大壩水深水冷,他的腿開始抽筋,他用俄語大喊救命,聽起來好像在叫“……嘎老五!絲把誰姐!……嘎老五!絲把誰姐……”
那個正在釣魚的老頭往扭頭望了望,聽見喊聲,心裏很納悶,暗想:“難道是在問嘎老五,要把絲給誰的姐姐?”
這時魚漂動了,他一揚杆,中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