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可笑的問候 (11)
盤子,匆忙走開了。“你是誰?”
“我是蘇聯專家的翻譯……”
“哦……翻譯……”他做出了一個拿□□瞄準的手勢,臉上露出輕蔑的神色。“你何必要幫助外國人呢?”
“老板,眼光放長遠一點。不要用欺騙的手段來做生意……”我義正辭嚴地說道。
老板見我不依不饒。他的一雙三角眼眯縫起來,射出兇狠的目光,陰陽怪氣地問道,“江翻譯,大概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拉長聲音,口氣中,明顯透露着威脅。
我倒吸一口氣,感到襲來的寒意更濃了,身子忍不住有些發抖了。我心裏安慰自己,不全然是因為怕他,而是只因剛剛與娜塔莎太動感情、體力消耗太大,整個人有點虛脫了。
我強打起精神,苦口婆心。不能讓無良商人任意宰割蘇聯友人,盡管這樣為了錢不擇手段的生意人在這個純樸的山城很少見。“老板,你是個精明人,知道怎麽下臺!蘇聯人不傻,他們已經發現前後兩份帳單價格不一樣。怎麽樣,打個折吧!比原來的單價稍高,比現在的單價低,這事情就此解決。不然,只能報警!我有派出所李公安的電話……”
我深深期待着他的妥協。否則,我真不知道,這一争吵該如何收場。
但是,他依然惡狠狠地看着我,一言不發。我簡直不知道怎麽辦了。
突然,人群中竄出一個黑影,直撲過來。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下意識地向旁邊退了幾步。
一記老拳并沒有落在我的身上。反而是自稱為老板的年輕人被打得一個列趄,他的肚皮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腳。
我正在疑惑,是誰為我打抱不平。還沒來得及扭過頭去,耳邊就響起了宏亮的聲音:
“對不起,是我兒子瞎搞!”黑影央求道,他轉過臉來,燈光照亮了他的臉龐,是個五十來歲看似精明的生意人。“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他吧!”
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肖老板,真對他兒子生氣了!”、“他這兒子是瞎搞,他老爹出門剛幾天?!”
“你這是砸老子的招牌!混帳東西!”老肖對小肖拳打腳踢,怒不可遏。“你知道嗎?這是我們的蘇聯朋友……你小時候喝的水,就來自于他們幫助援建的水庫!”
“老板,你消消氣!”幾個服務員試圖拉住肖老板,但被他甩開了。
老肖前幾天出了趟遠門,把酒館交給兒子暫時看管,那知道會搞成這樣。今天剛從老家回來,走到門口,在人群裏聽說了此事,氣都不打一處來,按耐不住,馬上沖了出來,伸手就打。
“兒子啊,做生意要講誠信,這是我反複強調的!” 老肖痛心疾首地盯着兒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小肖垂頭喪氣,“對不起,爸爸,我錯了……我是一時糊塗……”
老肖又走過來,“算了,全免單,算是我請客!并給蘇聯友人賠禮道歉……”
我把老板的意思對托尼亞一說,托尼亞搖着頭說“捏捏捏”,一邊飛快地把錢放在桌子上。這是按先前的單價計算好的,但小肖嫌少。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算賠不是吧……” 老肖把兩瓶白酒分別硬往謝苗、托尼亞懷裏塞,他倆只好接受了。
事情就這樣圓滿解決,圍觀的人們也漸漸散去。我松了一口氣,與謝苗、托尼亞打了輛出租車。曹軻家離這兒不遠,他走着回去了。
“托尼亞,請原諒,這只是酒館老板的兒子胡鬧,酒館老板并不是這樣的……你都看見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對托尼亞解釋道。
托尼亞大度地一揮手,“算了,或許是他把帳單拿錯了……”
我心裏一驚,馬上一陣後悔,對,本應當這樣對托尼亞說的!這畢竟事關國際形象呀!
回到山城賓館,我匆忙與謝苗、托尼亞告辭,心急火燎地回到單身樓,娜塔莎已經走了。陽臺上,晾着剛洗的床單。
我的心裏,又一陣後悔。要是那個可惡的小老板不鬧出事情,那該多好呀!
酒館裏,服務員和大廚都下班回家了,老肖關了酒館的大門,在明晃晃的電燈下,痛心疾首地教育兒子,“你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麽?”
“成本和利潤……”小肖低着頭、搓着手說道。
老肖氣得屁股在椅子上一挪,“是誠信!”他氣忿地盯着兒子,“誠信能帶來良好的口碑,自然也能帶來豐厚的利潤!而你……”老肖指着眼前的混蛋,手直發抖,“為了一時之利,搞得路人皆知,好像我們做生意不誠信似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你太愚蠢了,太讓我失望了……”
小肖難過的低下頭,“爸,我明白了。以後不敢了……”
“你還敢有下一次?!”老肖怒不可遏。
小肖吓得連連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今後一定聽從您的教誨……”
老肖依然怒氣未消,進屋睡覺,躺在床上睡不着,他自言自語道,“我怎麽生了這個混帳兒子,丢臉都丢到了國際上,你以為蘇聯客人都是傻子嗎?!兩份帳單、兩種價格……豬頭!胡弄誰呢?……中國人不能糊弄,幫助我們建設山城的蘇聯客人更不能糊弄……我剛剛出門幾天,你這不争氣的東西就給我整出這種事來!哎喲,真是氣死我了!”
他煩悶地用被子蓋住了腦袋,但心裏還在想:等老伴從外地女兒家回來以後,再一起好好教訓這個自以為聰明實則愚蠢的混蛋……
頂撞上司
娜塔莎的一舉一動,未能逃脫她的上司伊戈爾的銳利的眼睛。
特別是她近來與江翻譯打得火熱,感情急劇升溫,這讓他感到很擔心。
如果娜塔莎嫁給江翻譯、永久地留在中國,那麽他們研究所将永遠失去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科學家。除非,江翻譯到蘇聯去同娜塔莎結婚。他想找一個時間和娜塔莎談談。
沒想到,娜塔莎主動來和他談這件事。
當瓦洛加起身到車間去了、專家辦公室只剩下伊戈爾的時候,娜塔莎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
“伊戈爾瓦西裏耶維奇!項目結束後,我想申請留在中國……”
“是因為你愛上了江翻譯嗎?”伊戈爾擡起頭,灰藍色的眼睛射出嚴肅的光芒,姜黃色的小胡子一抖一抖。“你打算嫁給一個中國人?”
“是的!”娜塔莎左手捏着胸口的紐扣說道。“他很愛我……”
“哪你為何不找個蘇聯人結婚?”伊戈爾眯縫着眼睛,好像娜塔莎的回答刺痛了他的雙眼。
“愛情是不分國界的!不分種族的!”娜塔莎倔強地說道。
伊戈爾垂眸,但馬上又睜大灰藍色的眼睛,盯着娜塔莎,直看得她心裏發毛。
“娜塔莎!”他表情嚴肅,“我們偉大的蘇聯,現在正處于動蕩之中……這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們單位培養的寶貴人才,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只考慮個人情感而不考慮國家需要……”
娜塔莎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就象一根木頭立在那裏。畢竟伊戈爾是她的領導,這次代表團的副團長。
“我是你的上級,有權不批準你留在中國!”伊戈爾正色道,“你與誰在中國談戀愛,我管不着,但是,你是我們單位重點培養的人才,我希望你回到蘇聯,為祖國奉獻自己的才華……你要結婚留在中國,我是不會批準的!”
娜塔莎的心裏紛亂極了,她沉默不語。
伊戈爾慷慨激昂,“偉大的蘇聯,目前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才回國建設我們的祖國,”說着他停下腳步,犀利的目光射向娜塔莎,“你真的就準備在這關鍵的時刻,徹底放棄自己的祖國嗎?”
伊戈爾這一通高談闊論,立即唬住了年輕的娜塔莎。
“我……”她眼望着自己的上司,克制住內心的痛苦,說道,“好吧!伊戈爾瓦西裏耶維奇!我會考慮您的意見……”
“這還差不多!”伊戈爾笑了,眼梢擠出幾道皺紋,兩撇姜黃色的小胡子伸展開來。他友好地向娜塔莎伸出手,“打蛙力士……我很高興!這才是你對待祖國應有的态度!”
愁眉不展的娜塔莎擡腳就要離去,伊戈爾又叫住了她,雙眼微微眯縫,眼光灼灼,“這是我們倆的決定,不要告訴托尼亞和其他任何人!”
娜塔莎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無奈地點了點頭。
車間裏一片忙碌,機床旁,焊花閃閃。
娜塔莎正在電櫃前工作,而托尼亞站在數控櫃旁操作着顯示屏。
“娜塔莎!”我看見她站在電櫃前,便熱情地喊道。托尼亞朝這邊望了一眼,好像還在對我擠眉弄眼。
我壓低聲音,“娜塔莎……今天晚上,到我那兒去……”
“這是上班時間……”
“娜塔莎,你怎麽了?”
“別跟我套近乎!”娜塔莎面無表情地說道,她看了看正在不遠處幹活的托尼亞,繼續對我說,“江……你以後除非工作需要,少來找我……好嗎?”
“怎麽啦?娜塔莎……我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
“沒有,那你怎麽啦……”
“娜塔莎,晚上我們能否找個地方談談……”
“我說過,這是工作時間……”
她沒等我說完,就轉身忙活去了。
我呆在原地,腦袋嗡嗡作響,一個勁地回憶上次在單身樓約會的情形。
難道是我太粗暴了,給蘇聯美女留下了心理陰影。是不是她覺得我太輕浮了,靠不住?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後悔極了,古人說放長線釣大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幹的是啥事呀?!
但是不對呀,她還說過留在中國當洋媳婦的。
或者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和曹軻匆忙而去,冷落了她,傷了她的心。她才不辭而別?
女人心,海底針。我真是搞不懂了……
我悻悻走開,雙腿機械地把我帶向前方。
下班後,回到山城賓館,娜塔莎心裏郁悶極了。
走在長長的走廊,娜塔莎雙腿沉重,心口發緊。
伊戈爾要她親手掐滅同江翻譯的愛情之火。這讓她感到無比痛苦。但伊戈爾又是她的上司又是這次蘇聯專家團的副團長,她在某些問題上不能不服從他。而且,伊戈爾講的那些大道理,的确是一個有良知的蘇聯專家應當明白并盡力遵守的。雖然科學不分國界,但科學家是有祖國的。
她嘆息着,邊抹眼淚邊掏鑰匙開門。
住在她隔壁、同樣在開門的托尼亞,看出了她的異樣。“娜塔莎,你為什麽這麽傷心?告訴我,怎麽回事?”
但娜塔莎扭過頭來卻笑了,“沒……沒有啊!別擔心!”她拿鑰匙的手在顫抖,對了幾次才對進鎖孔,進了屋,關上門。一下子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她哭自己無法選擇,她哭自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她哭自己的祖國,正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托尼亞呆在自己房間的門口,自言自語,“娜塔莎今天又哭又笑,真是太奇怪了!”
他想了一下,搖搖獅子一般的頭顱,開門走了進去。
我和衣躺在單身宿舍窄小的木板床上,嗡嗡響的日光燈慘白的光芒照射在我神傷的臉上。
想起娜塔莎的昨天熱情與今日的冷漠,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一個稍縱即逝的黃梁美夢。夢醒無影又無蹤。也許,娜塔莎為自己曾經付出的激情後悔了。也許,她心裏還一直愛着斯拉瓦。也許,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隐。那麽,這個難言之隐又是什麽呢?
我苦思不得其解。只聽見半夜裏的山風吹響陣陣松濤……
同病相憐
娜塔莎矜持地回應了我的問候,與前天的熱情似火判若兩人。
其他蘇聯專家,還是跟以往一樣熱情地同我打着招呼,握手問好。
晨霧中,輕型面包車駛離了山城賓館。
“江,這是今天的工作計劃……你趕快翻譯後複印,分發給大家參考……”蘇聯專家辦公室裏,瓦洛加放下鋼筆,揉了揉手腕。
半小時後,我到了複印室門口,卻聽到了隔壁廠長辦公室傳來異樣的動靜。
我拿着那份翻譯後的中俄對照的工作計劃停在門口,看看那臺複印機,又轉身慢慢向前。
我伸頭望去,潘達志和姚文明不在。只有一個女性身影,坐在辦公桌前,背對着房門,抽抽噎噎。
“……大學分配的時候,你可以争取呀?”傳來吳芳斷斷續續的哭泣聲,“申請跟我一起到這裏來工作,是很容易被批準的……為何當時你不肯?反而一心要留在沿海城市?……我怎麽争取留在沿海城市?……你不知道嗎?那是很難的……你跟我一起來這裏,要容易得多……你偏偏不肯……你知道嗎?沒有了你……我的心裏多難受……自從我們倆大學畢業後分開,我的心裏就一直很難受……那麽多年的感情……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吳芳邊哭邊說,最後大哭起來,身子一抖一抖,像飄搖在風雨中的秋葉。
昔日的那一幕,直到現在讓她刻骨銘心:畢業分配時,她的男朋友不願跟她到西北部的偏遠的山溝裏來。
“那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我才不想去浪費青春!”男朋友得知她的打算,失聲叫道。
“但那裏的人事處長對我說,結婚了可以分配房子……”
“大概是鳥籠似的小兩房,誰稀罕?!”
話不投機半句多,大學唯一的一次争吵,葬送了他倆幾年的戀情,男朋友決絕地同她分手了。
被無情抛棄的可憐人。顯然,趁着廠長不在,吳芳給男朋友打了長途電話,進行最後一次交談,打算挽救愛情。
怪不得吳芳性格古怪呢。她是被男朋友甩了才變成這樣的。
失去愛情,心裏的陰影巨大,那真會叫人發瘋。
雖然她性格古怪,數次冒犯了我,但是我覺得一個在異鄉的單身姑娘,受到了被相戀多年的男友抛棄的沉重打擊,很可憐。
說實話,自見第一面起,我并不喜歡她。她戴着老氣橫秋的黑框眼鏡,從不願意主動開口同我打招呼,只是在會議室裏、在食堂遇見了,用眼神淡淡地交流一下。她跟蘇聯專家交流時,也是不茍言笑、冷若冰霜。
人們常常厭惡看似古怪的人,但是,有誰知道她們內心的巨大創傷呢?
我驟然覺得,吳芳不那麽令人讨厭了。
“吳哪兒去了?”娜塔莎拿着我剛剛複印的工作計劃,有些惱怒地問道。
“在廠長辦公室打電話……”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看見她,讓她來我這兒,這裏不能沒有翻譯……”娜塔莎怒氣沖沖。看得出,她的心情,依然不太好。
我很吃驚,馬梅還在家養病。這裏也用不着俄語翻譯呀。娜塔莎可以同李蘭直接講英語。也許,是李蘭同斯拉瓦常常在一起商讨問題。有時候她需要工具、儀表,只能對曹軻說。而曹軻的俄語單詞太有限,英語又聽不懂。
“哎……吳翻譯今天怎麽沒來……”下班後,吃晚飯時,食堂的朱師傅問道。
“不知道……”我簡單回答。但心裏很清楚原因。
“那……那你幫助帶一份給她……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朱師傅轉身向廚房走去。“她跟我在外地工作的閨女一般大……”朱師傅想起自己的女兒,忽然起了同情心。
“哎……吳翻譯今天怎麽沒來……”上車時,司機杜師傅也問道。
“我好像看見她哭着出了工廠了……出了什麽事?……”清潔工劉大媽在一旁回答。
我想了想,這晚飯我得親自給她送到宿舍去。
到了山城賓館,下了車,我匆匆與蘇聯專家們道別。
吳芳開了門,看見我大為驚訝,但還是讓我坐到了她單人床面前的老紅色木椅上。
她一言不發地看着我把手裏的塑料袋打開,掏出還在冒着熱氣的飯菜,放在老紅色的長木桌上。
吳芳明顯受到了感動,眼圈頃刻紅了。她沒有想到同行冤家還記得她。
她取掉了眼鏡,用紙巾擦着眼淚。我是第一次這麽近的距離看她。我突然發覺,吳芳原來長得還算漂亮,眉清目秀的。只是,她平時戴着黑色塑料框的眼鏡,顯得很老氣,也遮住了她的美麗的雙眼皮大眼睛和青黛如畫的秀氣眉毛。
“別難過了……身體要緊!快趁熱吃飯吧!”
吳芳聽了這句話,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刷刷流下。
我從桌上的紙巾盒抽出紙巾,為她擦去兩頰上的淚水。
她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哭得更傷心了。
我有點尴尬,但心想她正在傷心時,如果我這樣能給她點安慰也好。我腦海裏這樣想着,右手拿着沾滿了她的淚水的紙巾,用左手輕輕拍拍她因哭泣而抖動的後背。“好了,好了,快吃飯吧!飯菜都要涼了!”
吳芳停止了哭泣,離開我的肩頭,紅腫的眼睛看着我,眼神裏滿是感動。
“吃吧!……”我輕聲對她說道。心裏想,失戀中的女人,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
當我站起身來,準備離去的時候,吳芳再一次感激地看着我。她不戴眼鏡,沒了學究氣!她像一只弱不經風、惹人憐愛的花朵。
原來她古怪的性格,并不是天生。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只不過在遭受痛苦之後麻木了神經,不願意逢場作戲的皮笑肉不笑地生活。這其實是一種生活的态度。不說出心中的苦,不随着衆人笑,獨自默默承受咀嚼內心的痛苦。可是,人們只看到了她表面上的孤傲,誰能了解她心中的苦楚?她其實是個孤獨的人!
我決定放下以前的嫌隙,多多關心她。
再次探望
冬日的陽光,暖烘烘地照着,廠區女貞樹的葉片閃閃發光。
落光了葉子的柳樹,像披着一身的銅絲,發出亮黃色的光華。
而紅葉李同樣毫無葉片的樹枝,黑黢黢的,像鐵絲一樣的伸向天空。
新的一天,車間又熱鬧起來。閃着熟悉的耀眼的焊花,散發着有點嗆人的氣味。
吳芳情緒不佳,仍然沒有上班。為情所傷的苦命人兒,看來,她一時半會兒還走不出愛情傷痛的陰影。
娜塔莎、李蘭和馬梅在強電櫃前忙活。深感內疚的馬梅,腿部的鋼板還沒有拆,就一瘸一拐地來上班了。她想将功贖罪,盡量地多幹一些。但是水平确實有限,她不得不看着接線安裝圖,不斷地向娜塔莎提問。
“日他那厮五姨姐!”我熱情地同娜塔莎打招呼,但她只擡頭看了一下,又低頭忙活去了。
我走了過去,她依然不理不睬。
娜塔莎根本不看我第二眼,反而轉頭看向李蘭,用英語說道,“蘭,你幫助翻譯一下……”她又面向馬梅,“梅,你不能幾乎接每根線都要問我……你自己得事先看一看……吳又不在……”看來,她的心情還是有些糟糕。
馬梅有點尴尬,但想到自己的确是水平太差了,只得點了點頭。
“不要緊……馬梅……有不懂的,你先問我……”李蘭貼心地說道,“你應當在家卧床休息……人們常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謝謝你……李姐……我沒有什麽明顯不适……我還能工作……”馬梅顯然有些感動了。
“馬梅……你還是盡早下班回家吧……這裏有我和娜塔莎呢……”李蘭勸說馬梅。“你現在是工傷期間,按照勞動法,原有的工資福利待遇不變,仍然由所在單位按月支付……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影響身體康複呀……”
“好的……李姐……每天我來工作幾小時,感覺累了就先走……”馬梅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控制櫃旁,李蘭擡起頭,“托尼亞……這根線跟你所說的不一樣……好像是接這兒的……”
托尼亞眯縫着小眼睛,仔細看了看櫃子裏的線束,又看了看手中的圖紙,臉上浮現出羞愧之色,“蘭……你說得對……大叔老了……差點搞錯了……”他又笑起來,“NONONO……這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我被迷惑了……”他看着在一旁發笑的斯拉瓦,“這麽漂亮的中國姑娘……你們成天在一起……難道你就沒被迷住?”
我走到機床旁,默默地看着曹軻和謝苗幹活。
幸好,工作最緊張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懂英語的李蘭能夠應付電氣、程控方面的翻譯。我只承擔起機械、管路、潤滑等方面的翻譯,雖然現場少了一個俄語翻譯,但現場的工作,依然在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
失戀的滋味不好受!
我魂不守舍,除了需要翻譯的情況,不想多說一句話。
這兩天來,娜塔莎依然對我不理不睬。她的态度,明顯對我冷淡多了。
娜塔莎态度的突然轉變,讓我很痛苦。我不得不一直在心中不斷地檢讨,是不是那個晚上對她太粗暴了,那次和她在單身樓激情傷害了她……
我現在是與吳芳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吩咐多加了肉絲和雞蛋……剛參加工作……也不容易……真的,一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在外地工作的女兒……”晚上下班時,我在工廠帶了飯菜,打算到單身宿舍再次看望吳芳。說起生病的吳芳,食堂的朱師傅又感慨不已。
“又是給吳的?……江,你的心腸真不錯!……”上車時,娜塔莎終于破天荒地主動開口對我說道。
我心中有暖流淌過,這位蘇聯美女對我的好感增加了,又主動與我說話了。
我點了點頭,但娜塔莎欲言又止。伊戈爾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回到單身宿舍樓,我又拎着從工廠食堂裏拿的盒飯,上樓去看了吳芳。
她很感激,但還是情緒低落、表情憂郁。
“謝謝你……你先放在那兒吧……我現在沒有胃口……”
我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于是,便用俄語背誦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Еслижизньтебяобманет》
Еслижизньтебяобманет,
Непечалься,несердись!
Вденьуныниясмирись:
Деньвеселья, верь, настанет.
Сердцевбудущем живёт;
Настоящееуныло:
Всемгновенно,всепройдёт;
……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裏需要鎮靜:
相信吧!
快樂的日子将會來臨。
心永遠向往着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會将過去……”
我的本意是想讓她走出失戀的陰影,重新開始生活。那想到,她聽完普希金的詩歌之後,眼睛裏流露出愛意。一沖動,她就擁抱了我,說了一句,“丫留不留捷比亞!(俄語:我愛你)”。
吳芳靠在我的肩頭,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令人想入非非的熱烘烘的香氣。那是粉脂混雜着香水的氣息,還有少女身上那種特有的氣味。
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娜塔莎。她冷漠的表情。
吳芳溫軟、小巧的雙手在我背上摩挲。我開始有點心猿意馬了。
好在理智戰勝了□□,我輕輕推開吳芳。不,不能這樣,我愛的不是她。我與她之間,不是愛情,而是同情。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娜塔莎,盡管現在她對我的态度莫名其妙地變了。但是我能感覺到,我與她之間,當初萌發的是真正的愛情。
“我得下樓了……幾個兄弟約了打牌……”我撒了個謊,輕輕推開了吳芳。
“那……好吧……”吳芳呆呆地看着我,眸子裏閃閃發亮的東西在漸漸消失。
做朋友吧,拉開距離,等她度過這段傷心的日子,她就會恢複正常。我在下樓梯的時候,頭腦裏這樣想着……
路邊遭襲
初升的冬日,照在廠區。
車間裏,人群打破一夜的沉寂,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機床旁、電櫃前,唐武、劉大槐、曹軻、謝苗、娜塔莎、托尼亞、斯拉瓦、李蘭又忙開了。
專家辦公室。我翻譯完瓦洛加制定的工作計劃,又拿着中俄對照的工作計劃到複印室複印了幾份,來到車間分發給各個負責人。
“來來來……今天的工作計劃……”我走在車間,挨個發放。
“江翻譯……感謝你……”車間裏,吳芳對我說道,她的氣色明顯比以前好得多。她的态度也由于我兩次上門送飯而由冰冷逐漸變得和善,甚至有點親熱。
“區區小事,何足挂齒……我們都是同行……”我輕描淡寫,我不能讓她繼續誤會下去。我知道,我和她之間不會有什麽結果。她的心裏,或許依然愛着那個大學時期的男朋友。但更關鍵的是,我并不愛她。更多的是,發自內心的同情。就如工廠食堂的朱師傅同情她一樣。是一種人類最樸實的人與人之間的力所能及的關照。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以後請你多幫幫我……那些技術生詞太多了……”吳芳向我走近一步,她居然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再那麽生硬得像拒人千裏之外。相反,因為微笑,她甚至變得有些好看,些許彰顯出一個年輕女人應有的自然魅力。
“沒問題……我們互相幫助嘛……”我友好地回答,不敢直視她多情的眼睛。
“那你還客氣什麽?!”吳芳破天荒地又笑了,臉龐有些美麗。“晚上到我宿舍去坐坐吧……”
“這是上班時間……”我看見娜塔莎和托尼亞向我們這邊看來,我趕忙制止了她說下去。我更怕引起娜塔莎的誤會。那樣的話,我與她的愛情複合,就徹底無望了。
“來……多吃些……江翻譯……”
中午,在食堂吃飯時,吳芳搶着給我盛飯、夾菜。
娜塔莎偶爾會擡頭看看我,看看吳芳,表情複雜。
伊戈爾埋頭吃着飯,但臉上露出掩飾不了的一絲笑意。
娜塔莎與我疏遠,吳芳倒是和我親密了。這當然也引起了托尼亞的注意,準确地說,是引發了他的憤怒。
這幾天發生的一幕幕,給他造成一種錯覺是,好像我與娜塔莎相好之後,又愛上了吳芳,從而疏遠了娜塔莎。
下班後,像往常一樣坐着杜師傅開的中型面包車回到了山城賓館,我下了車正打算和吳芳一起回單身樓,但托尼亞嚴肅地叫住了我。
“江,到我那兒去一下!”
吳芳停下,望了我一眼。我對她說,“你先走吧!”
說完我跟着托尼亞經過旋轉門,來到了他的房間。
我和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托尼亞盯着我,只看得我心裏發毛。
“江,你不能玩弄了我們蘇聯的姑娘又抛棄她……如果是這樣,我饒不了你!”托尼亞恨恨地說道。
我看着他幾乎快要冒火的雙眼,趕緊說道,“托……托尼亞,你……你別誤會!其實……”我想張口說,其實是娜塔莎突然變得冷淡了,對我不理不睬。
但托尼亞不耐煩地揮了揮他那胖胖的右手,根本不聽我的解釋,他無限痛惜地對我說,“我不止一次看見娜塔莎在山城賓館走廊裏抹眼淚了!……她痛苦得就連手裏的鑰匙也拿不住,連自己的房門都不能順利打開……”
“真的……真的不是因為我!”我激動地瞪大了眼睛,簡直不知道跟他怎麽說才好。我也搞不明白,娜塔莎态度的180度轉變,還因何而暗自哭泣。
“哼!你抛棄了她,還裝好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你同那個女翻譯打得火熱……我們不是瞎子!”
我的天哪!托尼亞,你要我怎麽跟你解釋?!這一切都是誤會都是誤會呀!
托尼亞好像是聽見了我內心的想法,看着我面紅耳赤、瞠目結舌的模樣,說道,“這一切都是誤會?”
我茫然地點點頭。
托尼亞一聲冷笑,兩束同樣冰冷的目光刺了過來,“我們也不是傻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還有什麽可解釋的呢?我決定離開。
我離開他的房間時,他在我身後吼道,“你給我小心點,走着瞧!”
現在,在他眼中,我簡直“打蛙力士”都不是,更別提“德魯克”了!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單身樓二樓,吳芳從六樓下來找我。
“我下來找你好幾遍了……”
“我剛從托尼亞那兒回來……”
“他找你有什麽事?”
“沒什麽事……只是聊了一會兒……”我撒了個謊。
我不敢讓她進我的房間,也不敢到她的房間裏去。我怕在情緒低落時,做出什麽令人後悔終身的傻事。到時候,那真是自掘愛情的墳墓了。
考慮到工作關系,我又不能同她鬧得太僵,現場的翻譯工作,還需要我們精誠合作。
“我們去散散步吧!”我提議道。
我們沿着長長的坡道,走到了噴泉廣場。老人在健身,小孩在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