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笑的問候 (13)
本來可以有希望挽回的美好的跨國姻緣!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喝你的血!
現場歡呼
冬日躲在灰白的雲層之後,在雲隙之間透射出若有若無的光芒。一只鷹孤獨地飛着,強勁的氣流淩亂了它的羽毛。
冷風吹着,行走在微弱的陽光下,并不感到溫暖。
土黃色的草坪上,白色的露水,還沒有化去。枝頭飄落的紅黃色葉子,厚厚地堆積在樹下。遠山籠罩着朦胧的薄霧,由遠及近的引擎聲打破沉寂。
這一段時間來,工廠裏,車進車出,熱鬧非凡。他們從車上擡下五顏六色的袋子和幾捆青黃色的長竹竿。
忙活一陣,他們才開車離去。
車間外,豎起了幾排花花綠綠的旗幟,大樹間拉起“向勝利終點沖刺”的大紅橫幅。車間裏,高懸着“細心檢查、精心調試,交出合格答卷”的黑字紅底的大标語。
這顯露出,不同凡響的時刻,快要到來了。
廠長潘達志、副廠長姚文明西裝革履、精神煥發,不時陪着公司來的人員到車間裏轉上一圈,喜形于色。
但是看到我時,他們不再那麽熱情。常常是板着臉,冷冷地看我一眼,就走過去了。
我心裏明白,他們為托尼亞在水庫差點淹死、在賓館美元被盜事件,對我耿耿于懷,無法原諒。
直到現在,我還是被冤枉着。山城賓館盜竊事件的調查,沒有結果。但是,翻譯現場又不能沒有我。要知道,整個公司,只有我和吳芳兩個俄語翻譯,因此我還硬着頭皮在工廠上班。
托尼亞對我怒目而視,謝苗看見我直皺眉頭。而瓦洛加、伊戈爾、斯拉瓦、娜塔莎表面上對我還如往常。只是,我感覺到,他們還是和我有點疏遠了。除了工作交流,再無生活交際。戴着那副老氣橫秋黑框眼鏡的吳芳,看着我時,嘴角似乎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一幅幸災樂禍的嘲諷表情。
就連中方的其他一些人也是這樣,對我唯恐避之不及,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怎麽那麽巧?江翻譯晚上一去,蘇聯專家的美元就被偷了……”好像是清潔工劉大媽在說。
“誰知道怎麽回事?!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個尖細的聲音回答道。好像是馬梅。
寒風從車間的門縫和窗戶縫隙刮進來,腳踝冰涼刺骨,冷氣直望脖子裏面灌。
間或聽到這樣的話語,我的心裏感到更冷了,渾身打顫。
我穿着軍大衣,孤單地在現場走來走去。實在太冷,廠裏為每一個人配備了草綠色的軍大衣。
愛情、事業均不順,我真想遠走高飛,但又暫時無法逃離。
車間窗玻璃上,一只迎着冬日的陽光不斷掙紮沖撞的綠頭蒼蠅,無奈地虛弱地吟叫着。好像是我現在處境和內心吶喊的真實寫照。
在通電試機前,曹軻、楊新軍和幾名員工,按機床說明書要求,給機床潤滑點灌注了規定的油液和油脂,往液壓油灌入規定标號、經過事先過濾的液壓油,并接通了外界輸入的高壓壓縮氣氣源。
謝苗又與曹軻檢查了機床床身水平、各部件相對位置。在沒有任何問題之後,唐武和手下的幾名員工對地腳螺栓灌注了快幹水泥。
李蘭檢查了數控櫃內部件緊固情況,斯拉瓦用萬用表再次确認了數控系統內部直流穩壓電源的電壓值。娜塔莎在斷開電機動力線确保安全之後,接通數控櫃電源,檢查了風扇轉動情況。
托尼亞在操作屏前,确認了設定的各項參數,胖貓似的臉上,難得地嚴肅起來,“這是程控部分……這是先進的裝置……你們今後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這套設備……不然,它會給你顏色看……”
“放心吧……托尼亞大叔……我把這套設備視為我的生命……”李蘭一臉笑容的向他保證。
“啊哈……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托尼亞又笑得像只快樂的胖貓。“我相信你的承諾……也相信你的水平……”
在無報警故障的情況下,托尼亞開始以手動方式,嘗試着啓動各個部件。他的一雙小眼睛眯縫着,高度緊張地進行觀察,一只毛茸茸大手随時準備按下急停按鈕。
一切擔心都是多餘,在全面測試之後,托尼亞豎起了大拇指。
“窩禽哈拉紹!”看着托尼亞滿意的表情,曹軻高喊道。
擠在安全線外觀看的清潔工劉大媽,也跟着喊道“窩禽哈拉紹!”
瓦洛加、伊戈爾、娜塔莎、斯拉瓦都不約而同地笑着點頭說,“達達達……”
楊新軍、劉大槐、李蘭、馬梅以及其他幾名中方員工都心領神會地笑了。經過幾個月與蘇聯專家的朝夕相處,現在人人都知道“窩禽哈拉紹”這句蘇聯話是“非常好”的意思。
接下來,控制系統将與機床、配套裝置聯機通電。
整條生産線試運行的重要時刻,即将來到。
每個人臉上充滿既焦急又期待的神色,全然不顧已經站立了數個小時。
天車隆隆駛來,起重工輕重緩急地吹着口哨,不時揮舞着兩手中分別拿着的紅色小旗或綠色小旗。牆邊,被粗大的鋼絲繩串綁的模具,緩緩地愈升愈高,然後又暫時停住,再向前慢慢移動,最後被準确地吊到機床旁。
費了一番功夫,安裝好了模具。
确認一切安全無誤之後,加料機開始運行,金屬毛坯被送至上下模具之間。
劉大槐按動按鈕,機床巨大的滑塊向下運行,轟的一聲撞擊,地面都為之震動。加料機傳輸過來的金屬棒材,頃刻間被揉泥似地變成了所需要的形狀,并被機械手取出放到新的工位,繼續向前,在多個工位,精确地完成了下幾道工序。
看着锃亮的已經加工好的精度達标的零件,在場的人們面露喜色、紛紛不由自主地歡呼着,為幾個月來的辛苦勞動終于結出成果而倍感高興。
随後,生産線經過了3天每天8小時的運行,沒有出現故障,表明安裝調試不存在問題。
完成了沖刺階段,機床就要試生産了!中蘇雙方人員都很興奮,但在這節骨眼上,偏偏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中蘇争吵
不期而至的又一輪寒風,席卷了整個山城。
廠區,蒼白的天空上,不見太陽。
樹葉零落的白楊樹,在空中飄搖。頂着白絮的茅草,在樹下反複起伏。
氣溫急劇下降,員工們紛紛穿上了更厚的衣服。
棗紅色的橢圓形會議桌前,又聚滿了中蘇雙方人員。
只是氣氛不再像以前一樣和諧,這從每個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來。
中方的廠長潘達志、副廠長姚文明、現場總指揮楊新軍、工程隊負責人唐武、車間主任劉大槐、電氣工程師李蘭、電工馬梅、機械工曹軻,以及蘇方的團長瓦洛加、副團長伊戈爾、機械工程師謝苗、電氣工程師托尼亞、娜塔莎、斯拉瓦,都僵着面孔、大眼瞪着小眼。潘達志還微微皺起了眉頭。
會議由吳芳翻譯。我心情不好。
“……請中方盡快用美元支付剩下的10%的合同款……”瓦洛加面無表情地一再要求。昨天,他打國際長途時,上司給他下達了這樣的任務。現在單位困難,職工們都眼巴巴地等着單位發工資。但出于大國尊嚴和個人自尊,他沒有把這些情況明說出來。
頭上的日光燈更刺眼了,潘達志眯縫起雙眼,他又突然睜大了眼睛,“我再次請蘇方專家們注意,這個要求,并不符合當初合同的規定。按照當初雙方簽署的合同,這筆款項應當是在機床投入正常的商業性生産之後3個月內才支付……”
“捏捏捏……”瓦洛加晃着腦袋,面無表情,“我們編制了工作計劃,中方應當遵照執行,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你們并沒有嚴格按照蘇方的要求進行地基施工和對零件油浴加熱,因此也浪費了一些時間……應當看到,你們按照工作進度支付給蘇方的前幾筆金額也相應地滞後了……”
副廠長姚文明、現場總指揮楊新軍、工程隊負責人唐武、車間主任劉大槐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只隐隐約約地聽見他們在說“……怎麽能這樣……”、“他們是害怕中方不支付最後一筆款項……”
“那也沒有耽擱多長時間……”潘達志不滿地把臉轉向劉大槐,“是這樣吧?”
劉大槐停止了小動作,迎着廠長詢問的目光,睜大□□眼、露出暴牙說道,“是的,只浪費了半天時間……根本沒有怎麽影響那些款項的支付……”
“但無論無何,我們希望你們提前支付剩下的10%的合同款……”瓦洛加不依不饒。
潘達志眉頭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此事重大……貴方的要求,容我向上面彙報……”覺得雙方糾纏下去沒有必要,他簡單明了地結束了會議。
中蘇雙方,不歡而散。
無法溝通下去,蘇聯專家和俄語翻譯,這段時間不用到工廠去了。
伊戈爾、托尼亞、謝苗閑得無聊,齊聚在瓦洛加的房間裏,吵得不可開交。
“……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過去蘇聯人民的生活水平多高呀!” 瓦洛加揮手說道,
伊戈爾不滿地看了他一眼,“現在可好,單位都快揭不開鍋了……”
瓦洛加不以為然,“那些困難只是暫時的……”
“但是,蘇聯今年一直在動蕩,加盟共和國紛紛獨立出去……”伊戈爾憂心仲仲地說道。
托尼亞、謝苗聽着他倆的争吵,心緒沉重。
據報道,在1990年3月11日立陶宛獨立之後,又傳出1991年4月9日格魯吉亞獨立、1991年8月20日愛沙尼亞獨立、1991年8月22日拉脫維亞獨立、1991年8月24日烏克蘭獨立、1991年8月25日白俄羅斯獨立、1991年8月27日摩爾多瓦獨立、1991年8月30日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坦獨立、1991年8月31日吉爾吉斯斯坦獨立、1991年9月9日塔吉克斯坦獨立、1991年9月23日亞美尼亞獨立、1991年10月27日土庫曼斯坦獨立的消息,偉大的蘇聯,正一步步分崩離析,邁向最後的解體……
“希望中方盡快支付那筆款項……這樣我們單位就能度過眼前的難關……”瓦洛加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滿懷期待地說。
“我也希望……我們的專家費,中國工廠能夠用美元按時發放……”伊戈爾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托尼亞、謝苗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瓦洛加心裏着急,又和伊戈爾、吳芳去工廠裏找潘達志、姚文明談判了幾次。
果不其然,中蘇雙方的談判根本沒有新的進展。中方俄方各執一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還是那些老話。
“……機床經過3天每天8小時的運行,毫無故障,說明沒有問題……”瓦洛加一臉嚴肅地強調,“所以,我們請中方盡快用美元支付剩下的10%的合同款……
“對不起……我們暫時無法同意支付剩下的10%的合同款……我想還是按照原來中蘇簽訂的合同的具體條款來遵照執行……”潘達志還是先前的一幅老态度。他暫時還沒有接到公司的處理意見。只能根據原來的合同行事,堅持自己的立場。
“中方應當理解我們……我們不是有了新的情況嘛!”瓦洛加焦急地說道。‘
“什麽新情況?”潘達志大吃一驚。
瓦洛加一臉為難,憋紅了臉,但沉默着,沒有出聲。伊戈爾看了他一眼,愁苦地眨了幾下灰藍色的眼睛,也一言不發。
“如果我們提前支付了所有款項,那麽機床一旦出了問題,我們就得不到任何保障……”姚文明擔心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們可以簽訂補充協議……對您擔心的問題進行保障……”伊戈爾灰藍色的眼睛直視姚文明。瓦洛加焦躁地捏着雙手,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這樣吧……我們在獲得我們公司上層的具體指示後,再盡快給你們答複吧……”潘達志疲憊地說。
瓦洛加、伊戈爾無奈地站了起來,同吳芳一起離去。
“打死你大娘”、“打死你大娘”……
潘達志、姚文明的道別語,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皆大歡喜
樹欲靜而風不止,窗外的黃葉飄落。
問題反映到上面,公司領導高瞻遠矚。在深入了解到蘇聯機床在車間的試運行情況後,立即同意提前撥付這筆款項。
辦公桌上,放着潘達志書寫的蘇聯機床尾款提前支付申請書。
“尊敬的領導,公司一分廠蘇聯機床已經順利安裝調試完畢,整條生産線連續運行了24小時(3天每天8小時),沒有出現故障。蘇聯專家認為,機床的安裝調試不存在問題,要求提前支付剩下的10%的合同款。但是,按照中蘇雙方當初簽署的合同,這筆款項應當是在機床投入正常的商業性生産之後3個月內才支付……”
財務處長正站在一旁,靜靜地等着。
“怎麽樣?張處長……這筆費用的支付,你怎麽看?”公司領導開口問道。
“前幾筆費用,一直是按照中蘇雙方原先簽署的合同執行的……這一次的費用支付,根據那份合同的具體條款,的确是應當在機床投入正常的商業性生産之後3個月內才支付……”
公司領導踱步到窗前,深邃的目光穿過玻璃,投向遠方。緩緩說道:
“……50年代,在一五計劃期間,成千上萬名蘇聯專家千裏迢迢來到中國,援建156個項目,幫助中國工業經濟的發展,奠定新中國的工業基礎……這份深情厚意我們永遠不能忘記……盡管我們公司現在經營形勢不佳,但是提前付給蘇方貨款是足夠的……現在蘇聯經濟困難吶……不然,他們也不會要求得這麽急……”
他轉過身來,目光炯炯,拿起鋼筆,在申請上鄭重地簽上了“同意! 即刻辦理!”的字樣。
“等一下!”財務處長拿了簽字的申請剛要出門,又被公司領導叫住了。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着老總。
“你把蘇聯專家的專家補助費也事先算一下,來中國的天數再多加上個半個月,他們經常加班,也很辛苦……一旦他們準備啓程回國,立即全額支付,不得拖延……而且,要提前換成美元,并為每個蘇聯專家開具準許帶出美元的相關證明,以減少他們進出海關的麻煩……”
財務處長拿着批示後的申請,在長長的走廊上走着,感慨道,“有大局觀……想得真周到!不愧是公司老總!”
中方的大度,給蘇方留下了深刻印象。蘇方經濟困難,單位已經發不出工資。這筆來自中國的款項,可謂是及時雨。
瓦洛加也将心比心,變得更為大度。
還是在公司一分廠的那個會議室,中蘇雙方的氣氛緩和多了,簡直又親如一家人。
“機床經過累計24小時的試驗,如果順利,保證期就開始,為期一年……我們也可以從今天開始算起……”瓦洛加笑意盈盈地開口說道。
“但是,根據原先的合同規定,之後有3個月的半商業性生産期,如果機床運轉正常,雙方才簽署試驗順利結束證書,然後開始商業性生産……我認為,那時再開始保證期……怎麽樣?……蘇方怎麽看?”潘達志臉上同樣堆着笑,征求着蘇聯專家的意見。
“那好吧……打蛙力士……”瓦洛加大手一揮,笑得很輕松,“這樣,在蘇聯機床交付的1年半之內,如果有必要,我們将免費負責排除機床的一切故障和缺陷,并永遠按照優惠價格向中方提供必要的備件和部件……不過,我們還是想提前交付機床……”
中方也作了讓步,又一次同意了。
“好吧……打蛙力士……我們接受你們的建議……”潘達志一錘定音。
中方與會人員紛紛站起來,伸出右手,緊緊握在一起。
廠區內,金黃的銀杏葉和火紅的楓樹葉随風而落,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把地面鋪就得一片五彩斑斓。
蘇聯機床披紅挂彩,整個生産線彩旗飄飄,公司領導、當地政府官員、客戶代表以及工廠員工出席了盛大的交付儀式,在公司領導的見證下,潘達志與瓦洛加簽署了蘇聯機床交付證書。
每個人都喜氣洋洋,新生産線的建成,為公司一分廠未來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使之邁入一個全新的裏程碑式的發展階段。
“……幾個月來,中國同志和我們蘇聯專家一道,并肩戰鬥,親密協作,克服了種種困難……這是我們兩個單位之間……我們兩國之間偉大友誼的再一次的有力見證……”主席臺上,瓦洛加在激動地發表演說,“在此,我要感謝中方的潘達志廠長、姚文明廠長、現場總指揮楊新軍、工程隊負責人唐武、車間主任劉大槐、電氣工程師李蘭、電工馬梅、機械工曹軻、江翻譯、吳翻譯,還有我們的小車司機杜師傅……正是你們忘我的付出,才有了今天可喜的成就……”
站在臺下,側耳傾聽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離別的宴會很豐盛,大盆小碗,直到桌子上放不下哪怕一小碟菜肴。
人們歡慶着,頻頻起身相互敬酒祝福。
潘達志、姚文明、劉大槐、瓦洛加、伊戈爾、謝苗、 托尼亞、娜塔莎、斯拉瓦和兩位翻譯坐在一桌,而楊新軍、唐武、李蘭、馬梅、曹軻與其他人坐在另一桌。
我們這一桌,幾乎把時間都花費在了交談之上。
機床交付了,意味着朝夕相處幾個月之久的蘇聯專家們即将離別,大家都很傷感。
劉大槐殷勤地給伊戈爾切了一塊紅燒肘子,放到他面前的盤子裏。
“伊戈爾……伊戈爾……”潘達志望着伊戈爾游離的眼神,輕聲呼喚。
正在獨自發呆的伊戈爾回過神來,看見了盤子裏紅燒肘子。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肘。
潘達志和劉大槐都笑了。
但伊戈爾沒動刀叉,收斂了笑容,又恢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大概想家了……到中國這麽久了……”潘達志對劉大槐說道。
劉大槐望着還在發呆的伊戈爾,點了點頭。看見伊戈爾在看他,劉大槐馬上又朝伊戈爾友好地笑了笑。伊戈爾也笑容綻放了,叉起了那塊紅燒肘子,對劉大槐說道,“死吧睡吧……”
娜塔莎眉頭緊鎖,低着頭想着心事,有時發出嘆息。
她有時有意無意的望了我一下,表情複雜。
娜塔莎即将永久地離開了!我也毫無胃口。
內部争吵
不安的消息傳來,蘇聯正趨于更加激烈的動蕩之中。
繼立陶宛、格魯吉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烏克蘭、白俄羅斯、摩爾多瓦、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亞美尼亞、土庫曼斯坦獨立之後,1991年12月8日俄羅斯、1991年12月16日哈薩克斯坦又相繼獨立。
而随之而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
1991年12月25日這一天,時任蘇聯總統的戈爾巴喬夫,接過美國人遞過來的圓珠筆,簽下了蘇聯解體的文件,并在電視上發表辭職演說,“親愛的同胞們!……鑒于獨立國家聯合體成立後出現的局勢,我決定停止行使蘇聯總統職務……”
随後,他将國家權力和核密碼箱移交與俄羅斯總統葉利欽。
當晚,蘇聯國旗從克裏姆林宮上空緩緩降下,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宣告解體。第二天,蘇聯最高蘇維埃的代表們舉手表決通過最後一項決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至此,長達近70年(1922-1991)的蘇聯,走進了歷史。
山城賓館,在瓦洛加的房間裏,伊戈爾、謝苗、斯拉瓦、娜塔莎、托尼亞都沉默着,全世界都在轉播的那一幅幅歷史性畫面,深深刺傷了他們的心。
只有瓦洛加在電視機前徘徊,憤怒地大喊:“戈爾巴喬夫,歷史的罪人!”他感到刺心的疼痛,步态踉跄,痛苦地喃喃自語,“蘇聯……蘇聯……解體了……”
衆人難過地聽着,依然默不作聲。
“……列寧說過,應該在肩膀上長着自己的腦袋。而我們愚蠢的政治家,卻沿着別人制定的死亡路線前行!為了獲得一點可憐的援助,背叛了社會主義,葬送了偉大的蘇聯!”瓦洛加義憤填膺,痛心疾首。
“也許,戈爾巴喬夫并不是社會主義理想的背叛者,只是蘇聯歷史問題太多、積重難返,改革急于求成激化了社會矛盾所造成的……”伊戈爾小聲說道。他不同意瓦洛加的觀點。
“戈爾巴喬夫是瓦解蘇聯的罪人!……他太過于相信西方,太幼稚了!一個偉大的蘇聯,就這樣被他弄垮了!”瓦洛加轉過身來,揮舞着雙手,依然怒氣沖沖。
“但是,戈爾巴喬夫一直在實行對外開放、對內民主改革,”伊戈爾進一步辯解道,“只不過是,那種僵化模式下存在得太久,蘇聯這架龐大而複雜的機器已經很難駕馭……”他堅持着自己的觀點,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不管怎麽說,我個人認為戈爾巴喬夫是蘇聯文明的摧毀者,導致□□的嚴重後果,使世界第二強國被消滅了。西方一贊美,他就辨別不清方向了……”瓦洛加快速反擊,臉色痛苦。
娜塔莎淚流滿面。謝苗、托尼亞、斯拉瓦一言不發。
看得出,他們都很難過,眼中全是悲戚。
瓦洛加緩慢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仍然在痛心地自言自語,“偉大的蘇聯,曾經的世界第一大經濟強國……”他的眼中,有淚花閃現。
蘇聯瓦解了!這一驚人的新聞,很快傳播開去,速度堪比西伯利亞寒風。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婦孺皆知。
中文報刊、雜志,幾乎每一個電視臺、廣播電臺,都争相連篇累牍地報道有關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解體的消息。
“機床已經交付并投入試運行……截至目前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我們想盡快回到蘇聯……”站在廠長辦公室的瓦洛加,臉色痛苦地更正了一下,“回到俄羅斯……”他向中方表達了蘇方專家團想盡快離開中國回到俄羅斯的願望。
中方對于蘇方專家的要求,表示深深的理解。
“我們盡快向公司通報,滿足你們的願望……”潘達志從辦公桌前走過來,雙手親切地握着瓦洛加的手,輕輕拍着。瓦洛加此時的心情,他感同身受。畢竟在祖國動蕩的時刻,誰都不會不顧念自己的家人。他們急着趕回去,為自己的親人們提供一雙有力的臂膀,呵護他們,與他們一道度過眼前的難關。
看着瓦洛加和翻譯上車離去,潘達志頻頻揮手,心裏百感交集,多好的蘇聯老專家呀!帶病工作、工作敬業……
很快,公司進行了批複,同意蘇聯專家們的想法。
工廠迅速為蘇聯專家們訂購了到北京的火車票、北京飛莫斯科的機票,發放了豐厚的專家補助費和美元出關證明。
沒想到,我也獲得了意外的驚喜。
楊新軍帶着我,來到山城賓館,分別上門,對瓦洛加、伊戈爾、托尼亞、謝苗、娜塔莎、斯拉瓦挨個發放火車票、機票以及厚厚的美元。
敲門、問候、發放、再見、關門,一溜房間,不時響起“死吧睡吧”的聲音。
坐在賓館大廳,楊新軍親切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江翻譯,你也辛苦了……我已經給廠長打了報告,對你發放相當于半個月工資的個人補助……過幾天你就能領到……”
一霎那,我很感動。只要你努力工作,就會有人記得。不計個人得失,盡情揮灑汗水,最終都會有回報,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謝謝你,楊主任!我對他感激地笑了。
“你不要再去找江翻譯……你們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伊戈爾在山城賓館房間找到娜塔莎,暗地裏不允許她去找江翻譯。“忘掉他吧……跟我們回國……”
娜塔莎心緒複雜,她看着自己威嚴的上司,欲言又止。
本來,她想再次同領導抗争一下,因為她有好多話想對江翻譯說。但山城賓館發生的偷盜事件,一下子弄昏了她的頭腦,盡管她不太相信江翻譯會盜竊托尼亞的美元。現在,她心裏的确有些顧慮,所以決定私下不跟江翻譯見面。
“……嗯……”娜塔莎點了點頭。
伊戈爾笑了,轉身離去。
檢查機床
樹葉在寒風中,索索作響,仿如在敘說着離愁別緒。
三三兩兩地靜靜飄落,像金黃色、火紅色的蝴蝶紛紛從銀杏樹、櫻花樹飛離,在地上愈堆愈厚。
而枝葉依然蒼翠的枇杷樹,在朔風中,居然層層疊疊地開出了一串串白中透黃的花朵。
中國員工,包括食堂裏的工作人員、清潔工劉大媽,一早就冒着寒風,站在工廠院子裏等候。
同蘇聯專家團分別的時刻,快要到來了。
那輛中型面包車像往日一樣,平靜地駛進大院,蘇聯專家們絡繹而出。
衆人再喊着“日他那厮五姨姐”時,已經沒有了當初嘻嘻哈哈的感覺。反而,湧上心頭的,更多的是傷感。這是蘇聯專家們最後一次來到中國工廠,他們即将離開。
蘇聯專家室裏,瓦洛加整理了許多資料,分門別類地用夾子夾好,又細心地用大大的資料袋裝起來,并一絲不茍地在袋子上寫上資料袋的內容清單。
“江,請你把每袋資料的清單,寫上中文……”他鄭重地看着我,“如果工廠裏的中國同志需要,他們就會很快找到……”他抓住我的手,另一手輕輕拍着,“到時辛苦你,把相關資料翻譯成中文……”
我望着他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好的……沒問題……這也是我的職責……”不知怎麽,我覺得鼻子裏有點發酸。
“我還想去一下車間……看看機床……”瓦洛加幽幽地說道,不待我回答,他已經慢慢向門外走。
我和伊戈爾、托尼亞、謝苗、斯拉瓦、娜塔莎,趕緊跟了過去。
車間鐵皮屋內,娜塔莎拿出自己的筆記本交給李蘭,“蘭……請你收好,電氣設備的一些重要的地方,我都畫圖并用英文做了說明……如果相關位置出了什麽故障,你一眼就能發現并找到解決的方法……”
車間裏,小山似的蘇聯機床矗立着,似乎要觸及高高的頂棚。
繞着這個龐然大物,瓦洛加充滿感情地凝視着。幾個月來,蘇聯專家在中國日夜辛勤工作,就是為了它能順利安裝調試、投入正常運轉。
瓦洛加擡頭望了望,雙手抓住了機床旁的鐵梯。
他想上去看一眼,做最後的一番檢查。
“弗拉基米爾伊裏奇……還是讓我上去吧!”謝苗在一旁嚴肅地瞪着牛眼,輕聲建議道。
“捏捏捏……我要親自再看一下,才放心!”說完,瓦洛加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攀向天梯似的鐵臺階。
劉大槐趕緊跟着往上爬,他覺得,作為車間主任,他以後跟這臺蘇聯大型機床打交道最多。而現場總指揮楊新軍、工程隊負責人唐武在完成這個大項目之後,就會離開。
我擔心瓦洛加和劉大槐在機床頂上一旦發現問題沒法交流,我便也跟在他們的身後,向上爬去。
我剛爬出幾步,就聽見下面潘廠長和一些中方員工都在喊,“江翻譯,你不用上去……”、“等他們下來,有問題再翻譯……”此刻,他們已經忘了我可能偷了托尼亞美元的事情。
但我覺得不上去,這樣也不好。有問題,當然是在現場當面交流更清楚一些。我內心豪情勃發,并帶有一些悲壯的情緒,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突然腳下一滑,下面一片驚呼。好在我牢牢抓住了護欄,才沒摔下去。
往上爬了一半,我感到力不從心,腳不聽使喚,腿直顫抖。往上看,還很遠。往下看,已經離地面很高。恐高症襲來,我左右為難。決不能臨陣逃脫。年過半百的蘇聯專家沃洛加都爬上去了,年紀輕輕的我,不能丢中國人的臉。
喘息了一會兒,待腿不那麽顫抖了,我繼續向上爬去。
地面上的人看出了我的異樣,喊道,“江翻譯,不要往下看……”、“下來吧,別爬了……”我聽得出,他們開始為我擔憂了。那一瞬間,我甚至被感動了,心裏感到一絲溫暖。謝謝你們,還擔心着我。死吧睡吧……死吧睡吧……
我臉上的汗珠,滴了下去,落到曹軻的頭上。他也爬了上來。
曹軻拉着我的手,我們4人站在高高的機床頂上,車間的其他設備顯得很小。
瓦洛加仔細地看着螺栓、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