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可笑的問候 (19)
知道,現在俄羅斯物價飛漲,老百姓工資收入巨降,托尼亞能弄出這麽多東西,已經是相當不容易了。
“嘗嘗吧,這是波蘭香腸……這是波羅的海啤酒……”托尼亞殷勤地介紹着,做出“請”的手勢。
“死吧睡吧!你居然能夠弄到這麽多好吃的東西……”
“我準備了好久……” 托尼亞腼腆地說道,“接到你的信,我就開始準備了……那時盧布購買力還沒有太大變化,食品價格相對穩定些……我那次去中國青島也掙了點錢……”
“托尼亞,感謝你的熱情招待!”我端起酒杯,真誠地說道。“祝你身體健康!”
托尼亞笑了起來,捏了一下紅紅的鼻頭,輕微地咳嗽一聲,叮當一聲和我碰了杯,“也祝你身體健康!”
吞下一口無色透明的烈酒,我的胸膛升起一股暖意。
酒愈喝愈多,兩個人面紅耳赤。
“看看你們中國,真為你們的進步感到高興……”托尼亞有些傷感,“你看我們搞的休克療法,盧布貶值、物價飛漲、民不聊生……高度劣質酒,現在都要上千盧布一斤……”
“改革會有暫時的陣痛……我們中國的改革也是在不斷摸索着前進……你們俄羅斯人具有堅忍不拔、永不言敗的高尚品格,相信你們一定會重振大國雄風……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為俄羅斯幹杯!”
“為中國幹杯!”
我和托尼亞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喝到半夜,上床而卧,沉沉睡去後,只有廚房裏的冰箱偶爾在咝咝作響,四周一片靜谧。
街頭陷阱
天色已經大亮,房間裏靜悄悄的。
我在床上醒過來,看見了托尼亞留給我的紙條。
“你路上辛苦了,就在家裏多休息吧。我去機場取你的行李。這是大門鑰匙。你可以到周圍随便看看,但千萬要注意安全……”
那個未送達行李登記表和貼有行李托運憑證的登機牌,也統統不見了。
我穿好衣服、洗漱過後,穿好大衣,便鎖好門,走出了樓外。
冷風驟然撲面而來,大衣上飄落零星的雪花。戶外行走,感覺頃刻被吹透。
路邊的橫幅,噼啦作響。灰色的天空上,烏雲一團團在快速移動。路上的行人不約而同地豎起了衣領,戴上風帽。
幾只肥碩的鴿子,在路邊雪地上停放的幾輛俄産老爺車旁悠閑地踱步。
大雪覆蓋的白桦林中的空地上,數只烏鴉紳士般地昂首前行。
我走上前,撫摸着白桦光滑潔白的樹幹,心裏不禁想起了在大學時翻譯的俄羅斯詩人葉賽寧的詩歌《БЕРЁЗА白桦》:
Белаяберёза
Подмоим окном
Принакрыласьснегом,
Точносеребром.
Напушистыхветках
Снежноюкаймой
Распустилиськисти
Белойбахромой.
Истоитберёза
Всоннойтишине,
Игорятснежинки
Взолотом огне.
Азаря, лениво
Обходякругом,
Обсыпаетветки
Новым серебром.
白桦,
挺立在我的窗下,
身披白雪,
發出銀色的光華。
細柔的枝條上,
白雪覆蓋,
像流蘇一樣飄灑。
白桦,
挺立在如夢的寂靜中,
白雪好似燃燒,
火光熊熊。
朝霞,
庸懶地照射着枝桠,
又灑下一層銀色的光華……
進入地鐵站,脫掉大衣還是有些燥熱。
站臺上,略顯空曠。穿着白色緊身牛仔褲的美腿俄羅斯少女,高跟鞋“邦邦”地敲打着地面。一個敞着黑色夾克衫的俄羅斯小夥,扛着一個用紫色編織袋套着的東西在匆匆趕路。
我茫然地走進一趟剛剛進站的地鐵,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往何方。
看着風格迥然不同的地鐵站,我決定每站都下,好好欣賞一番。
地鐵站內,那些嘆為觀止的浮雕、塑像、壁畫、馬賽克拼貼畫,富麗堂皇、美不勝收,讓我對偉大的蘇聯人民的傑作油然而生敬意。
正如瓦洛加所說,在那些艱苦的條件下,蘇聯人民毫不畏懼困難,不計回報地以高漲的革命精神,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修建了震驚世界的最漂亮的莫斯科地鐵,建立起大批先進的工廠……蘇聯當時一舉成為歐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工業強國,多少人為祖國的發展、建設默默付出、嘔心瀝血……
時至今日,莫斯科建立起了總長度超過數百公裏的龐大、華美的地下交通系統。每天有數百萬人,乘坐地鐵快捷出行。
我在不同的地鐵站內流連忘返,好久才回到最初上車的那個地鐵站,鑽出地面。
零星的雪花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空依然灰濛濛一片。車輪軋破冰淩的茲啦聲,隐隐相聞。
看到路邊寫着“兌換處 1$:400P”的窗口,我才想起來,應當兌換一些盧布。
我掏出一疊美元,遞了過去。
裏面一位俄羅斯大嬸,面無表情地機械地忙碌了一陣。
盧布拿到手,我細心地數了數,又數了一遍,卻發現手裏剛剛換到的錢,只是相當于1美元兌換了200多盧布。
我氣急敗壞,用俄語質問,“怎麽回事?不是1美元兌換400盧布嗎?”
鐵窗後的俄羅斯大嬸,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天上,慢條斯理地說道,“打蛙力士……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
我急忙退後一步,積雪飛濺。定睛一看,只見牌子下面,用很小的俄文字體寫着“1000美元以上”。
也就是說,“1000美元以下”不是這個彙率,還要低一些,換到手的盧布要少些。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一下子少了一半。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誰呢?!別人又沒有強迫你。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事先沒有看清楚。難怪當時在山城賓館,杜師傅說我眼神好像不太好呢!
我神情沮喪地,拖着一雙如同灌了鉛水的腿走到了托尼亞的家。
托尼亞已經回來了。他打開門看見我,高興地喊道,“江……我把你的行李取回來了……你吃過早飯了嗎?……我馬上給你做……”
托尼亞到廚房忙活去了。
我打開了行李箱,拿出了幾小瓶二鍋頭、泡着人參的酒。
“這是給你的!”我把這些小酒瓶叮叮當當地塞到圍着圍裙的托尼亞的雙手中。
托尼亞眼睛濕潤了,他拿起一個小酒瓶,迎着窗□□來的光線,仔細端詳,“是的,這是我在中國,在那個山城賓館經常喝的……死吧睡吧,江!”他如同獲得了寶物。“感謝你還記得我!……我們倆來喝一杯……”他叮叮當當地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又跑到廚房端出了面包、色拉和烤腸。
“啊……還是那個味道……太感謝你了……江……”托尼亞喝了一大口,臉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你昨天說要換盧布……你今天出去換了嗎?”
“……別提了……”我跟托尼亞碰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
“怎麽回事?……”托尼亞的眼睛眯縫起來,面容變得嚴肅。他聽出了我話語中的異樣。“你遇到了什麽事?……”
我吞下火辣辣的液體,開口說道,“被騙了……少換了一半……她那個牌子下面用很小的俄文字體寫着‘1000美元以上’……我當時沒有看清……”
“你告訴我,是在哪兒換的?我馬上去找他算帳!”托尼亞像一頭咆哮的獅子。
“算了吧!”我用右手輕輕拍着托尼亞的後背,輕描淡寫地安慰他。“你忘了,你在中國也曾經遇到狡猾的商人……”
托尼亞滿面羞愧,他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在我面前微微躬着身,胖胖的多毛的右手放在心窩上,“江,請原諒……這只是個別人的小把戲,并不代表我們俄羅斯人民。要相信,絕大多數老百姓,都是善良的……”
“我相信……”我笑道,“我們那兒也有這種把戲……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同寝室的一名高度近視的同學,看見火車站小店的牌子上寫着‘烤雞兩只10元’,他想真便宜,便要了兩只……結果,老板剁好了雞,要他付100元……他大吃一驚,仔細看了看那個牌子……原來,寫着10元/半斤……那個‘每半斤’,寫得非常小……”
托尼亞聽了,哈哈大笑,“這幫家夥……哈哈……有意思……你們中國個別商人玩的把戲,同俄羅斯個別商人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俄羅斯有句諺語,糧中不無糠秕,家家不無醜兒……”他輕輕拍了我一下,“資本都是貪婪的……商人都是逐利的……全世界狡詐的商人都是一樣的……來來來,我們倆幹了這一杯……”
遭遇兇險
聖彼得堡。
白雪皚皚。城市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涅瓦河已經封凍,冰面上潔白的雪,在晨輝的照耀下,閃着神秘的紫光。
那些富麗堂皇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氣勢雄偉而莊嚴。
這座1992年1月24日舉行全民投票改名之前稱之為列寧格勒的城市,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戰争期間,上演了最悲壯的一段歷史。每天僅能獲得25克面包的人們,不屈不撓,以犧牲70萬人、3200幢建築被摧毀的巨大代價,壯烈而又英勇地阻止了法西斯敵人的猛烈進攻。戰後,人們在廢墟上重建了美麗的家園,再現了昔日古都的迷人風采。
泥濘的道路旁,開始出現雙手舉着各種衣服和鞋子的男男女女。有的人手中,還高舉着面包和飲料。他們的臉,在寒風中凍得通紅。
拐過一個彎,便正式進入了人頭攢動的市場。
木板擱起的簡易攤位上,立放着各種酒類,前面用幾個硬紙板寫着不同的價格。幾個小夥子,坐在後面靜待買主。
一個圍着頭巾的老奶奶,正拿起自己攤位上的一件羽絨服向顧客展示。身後長長的木杆上,挂着一長溜五顏六色的衣物。
更多的紙箱直接放在地面上,堆放着五花八門的日常用品,襪子、鞋墊、褲衩,還有香腸、酸奶和土豆。賣主幾乎都站在雪地上,或抱着雙手,或把手插進褲兜。
自從年初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簽署《自由貿易》第65號總統令生效之後,販賣小商品,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街邊叫賣,逐漸變得司空見慣。
我和托尼亞風塵仆仆地在聖彼得堡的大小集貿市場,尋尋覓覓。
看見年紀相仿、外貌類似的俄羅斯姑娘,我們倆就走上前去,仔細辨認。
但是,奔波一天,一無所獲。
當天空逐漸暗淡下去的時候,我的心也變得灰暗冰冷。娜塔莎并沒有找到。
我和托尼亞沮喪地到聖彼得堡的莫斯科火車站買了火車票,在黑夜裏,踏上返程。
夜幕下,車外灰白色景物一閃而過,綿綿不絕。
我不禁在心裏吶喊:娜塔莎,你在哪兒?
回到莫斯科,我想到當地市場上去碰碰運氣。
“萬一娜塔莎回到莫斯科呢?”我心存僥幸,對托尼亞說道。
但托尼亞并不樂觀地搖了搖頭,“江……別白費心思了!……原單位的同事曾經親口告訴我,娜塔莎真的已經離開了莫斯科!”
我并不甘心,“即使希望不大,我也想去找一找……”
“好吧……”托尼亞盯着我的眼睛,一臉鄭重,“江,再過兩天,我就陪着你去找……我明天要去一個朋友那兒辦點事……你一個人就呆在家裏,哪兒都別去!外面不太安全!你上次到處亂跑……去了那麽多地鐵站……我聽了都擔心……”
第二天,我沒聽托尼亞的話,等他去會見朋友之後,我就出門一路打聽附近的自由市場,獨自前往。
人行道上,擦肩而過的行人,咔嚓咔嚓地走着。緊貼欄杆生長的樹木,把光禿禿的茂密細枝伸向天空,在上方形成一條寬寬的黑頂長廊。
更遠處,高高的白桦與楊樹形成兩道樹牆,遠遠地攜手而立。樹牆之間的馬路上,遠遠地有轎車象甲蟲一樣爬過樹尖,一轉眼就消失了,只留下路燈杆上扯開的五顏六色的廣告旗在風中顫抖。
太陽終于怯生生地爬上了樹梢,它的光芒穿過密集的樹林,在雪地上投下細長的金黃色光栅。近處林間空地上的白雪依舊,枯敗的野草東倒西歪,黑黑的在雪地裏異常醒目。
一團亮光,如影随形地在右側車道的薄冰上,随着我的步伐跳躍,有些晃眼。不時閃過的汽車,抱着自己的影子風馳電掣,發出漸行漸遠的嗞啦聲,陷入沉寂。
沒想到,幾個小時後,我在路上遇到了大麻煩,還差點丢掉性命!
找了好幾處自由市場,哪裏有娜塔莎的影子?就連身形容貌像她的俄羅斯姑娘,也沒遇上一個。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看來托尼亞說得對,我是白費勁,娜塔莎可能真的沒有回到莫斯科……
路上的車輛逐漸多了起來,唰唰地響着飛馳而過。路邊高高的雪松,枝條上覆蓋的幾溜白雪,在無聲滑落。
一個俄羅斯姑娘超越了我,走到前面,側面和背影都很像娜塔莎。
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看見了喜悅重逢的那一幕。
“娜塔莎!娜塔莎!”我大喊道,一邊追上前去,激動地拉住她的手。
随着喊聲,路邊的一扇鐵門也打開了。幾個穿着黑衣黑褲的俄羅斯小夥子,探頭探腦向這邊望着。
那女人轉過身來,胖胖的臉上露出驚訝。
根本不是娜塔莎!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放開她的手,忙不疊地地說道。
“你要幹什麽?”她怔住了。
這時,那幾個俄羅斯小夥子圍攏過來。
锃亮的光頭,清一色的黑色皮衣皮褲,金屬飾件閃閃發光,沉重的大頭皮鞋踩得地動山搖。
為首的那家夥盯着我,我看着他。心裏尋思着,這人怎麽眼神這麽兇?
“下流胚……外國佬……你想對我們俄羅斯女孩做什麽?”他挑釁地問道,眼神愈來愈惡。
我感到心裏發怵,不斷後退,轉身就跑。後面兩個人,緊緊追了上來。
我本能地用漢語大喊“救命……救命……救命……”但在慌亂中又想起這裏是俄羅斯,是莫斯科,便又用俄語喊起來救命來,“……嘎老五!絲把誰姐!……嘎老五!絲把誰姐……””
“嘎”的一聲,一輛破舊的莫斯科人轎車猛然剎住。輪胎與冰棱摩擦的一連串咔嚓聲傳來。
車輛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我模模糊糊地聽見司機好像在用蹩腳的俄語說道,“你們想幹什麽?”
但兩個家夥根本不理會他,餓狼般地一哄而上,不問青紅皂白,拖出司機,将他暴揍一頓,揚長而去。
我聽見拳頭和皮鞋擊打在他身上的沉悶聲響以及他悲恸的慘叫聲,我停下腳步,跑了過去。
到了跟前,我一下子驚呆了,眼前鼻青臉腫的中國人,居然是我在機場幫助他們填寫表格的那群人中的陳小林。
一位好心的俄羅斯市民停下車,和我趕緊把陳小林送到醫院。
先在鑲着奶黃色馬賽克的門診樓挂號和拿病歷,看醫生、做檢查,又推着他去鑲着棗紅色馬賽克的住院部。
青色的牆壁、黃色的地板,靠牆根排着一溜6張乳白色的鐵管床。病房中間,放着一張鐵腿青色長桌。
陳小林頭上包紮着血跡斑斑的白紗,躺在靠窗的病床上。
我感激地抓住陳小林的手說,“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
陳小林發青的眼睛望着我,擠出笑容,“出門在外,都是中國人……互相幫助,應該做的……江翻譯,這是你說過的……”
“小林,你感覺怎麽樣?”、“陳,聽說你受傷住院了,我們來看望你……”
陳小林的朋友們陸續前來看望他了,有中國朋友、也有俄羅斯朋友,他們臉上同樣挂着同情。
幾個中國人打量着我,“你好像很面熟!”
其中的一個人拍了一下腦袋,“哦!想起來了,你在機場幫過我們……哎呀,那次幸虧是你,不然的話,我們的行李怎麽取得回來!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區區小事,何足挂齒……”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應當感謝你們這位兄弟救了我的命!要不是為了救我,他不會受傷!”我有點難過。
“我沒事了……”陳小林在一旁說道。
“我連累了你……你不救我,也不至于受傷……”在我心裏,總是覺得還是虧欠着陳小林。
“你千萬別這樣說……我們都是同胞……” 陳小林和其他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說道。
逢兇化吉
警棍呼呼呼地在手指上轉着,人高馬大的俄羅斯警察走來走去,面無表情地聽着我們的訴說。
關于陳小林被打一事,我們去了附近的警察局,沒想到只得到了這樣的結果——警察幾句話就把我們給打發走了。
俄羅斯警察慢條斯理地說道,“啊哈……這樣的事情,每天發生得太多了……我們想管都管不過來……”他忽然擡起頭,神情嚴肅,眼神犀利,“在俄羅斯,你們自身也必須遵守各項法紀……并禮貌謙讓……你們知道,在這個非常時期,任何一點小事就可能鬧成大事……”
走出警察局,一幫在莫斯科的華人義憤填膺。
“我們明天早上,就去那個地方,找那幾個家夥算帳,朋友的血不能白流……”“對對對……明天早上就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衆人七嘴八舌。
回到住所,我把發生的事情對托尼亞全部講了,他很擔心。
第二天,我和托尼亞趕到了上次陳小林被打的地方。
哪想到,雙方的混戰已經開始,人數還不少。
兩路人馬展開拳腳你來我往,中國功夫對陣俄羅斯拳擊。還好,沒有動刀動槍。
“砰砰”幾聲,我們倆身上無緣無故地挨了幾拳幾腳。他們以為我們是來幫中國人的。
左右騰挪,也避不開被打。我和托尼亞被迫卷入了這場鬥毆。
幾個中國人遠遠看見了我們倆,想往這邊打過來,但是被圍住了。
交起手來,我們漸漸落于下風,只能四散逃走。
“江,你快走呀,你快走……”托尼亞抱住一個光頭的腿,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後背上,發出沉悶的、令人心碎的聲響。
我一抹眼淚,猶豫了一下。我不能丢下托尼亞一人獨自逃走。他們打在托尼亞身上如同打在我的身上,心裏刀割似的疼痛。
“快走啊!快走啊!不然,我們兩個都走不了!”托尼亞用變了調的聲音歇斯底裏地喊道。
我痛惜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跑。
沒想到,剛拐過一個彎,一個黑影就擋住了去路。一樣的打扮,皮衣皮褲,像黑色的幽靈。兇神惡煞地堵住去路。
完了,我絕望地想到,這次算他媽的客死他鄉了!
我拽緊拳頭,狠命向他撲去,準備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那人的拳頭沒有落在我的身上、狗頭皮鞋也沒有踢到我的肚子上。他一把抱住了我。
媽的!是想跟我摔跤嗎?我腦海裏頓時想起上大學時還有個摔跤隊的興趣班,當時我就怎麽沒去學幾招呢?唉,現在說什麽也遲了!我只能等着,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從地上拎起來,舉過頭頂,然後狠狠摔到地上,讓我不省人事。
但這悲慘的一幕并沒發生,那人一雙大手依然死死捉住我的胳膊。
我疑惑地擡起頭,發現他眼中的兇光居然慢慢消失了,接着出現了柔和的神色,然後又轉為欣喜。
“江?!……江,是你嗎?”他喃喃說道,“你怎麽來俄羅斯了?”
“斯拉瓦!”我心中的恐懼和絕望,一瞬間被一掃而空。
斯拉瓦點點頭,把我再次緊緊抱住。他抓住我胳膊的手,親柔無比。
我猛地推開他,把他吓了一跳,他怔怔地看着我。
“快去救……快去救人……”我拉過他的手,向前跑去,拐過彎,便看見那個光頭依然在毒打托尼亞,狗頭皮鞋不斷踢到他的身上。
“吃裏扒外……讓你幫……讓你幫……”光頭一邊踢一邊罵。
托尼亞的線帽上滿是泥濘,身體蜷縮,痛苦地□□着,生不如死。
“住手!別打了!”斯拉瓦遠遠地揮手喊道。
他的同夥,立即住了手。
斯拉瓦大聲說了句“斯捷潘,交給你了”,就大踏步晃着肩膀進屋去了。留下托尼亞躺在雪地上痛苦地□□。
我追了過去,随斯拉瓦進了屋。
“江,陪我喝一杯!”斯拉瓦用右手食指彈了彈脖子。
“我不跟你喝什麽酒!你得先把他送到醫院!”我叫嚷道。
一個擠在門口的光頭,朝這邊看過來。眼中,又頓時浮現出殺氣騰騰的兇光。
不過,他看了看我毫無畏懼的眼神,盯了一會兒,便低下了頭。
“那是托尼亞!”我急中生智的喊道。一邊自我埋怨我的愚笨,我要是早點告訴斯拉瓦,那個被毒打的人是托尼亞,那麽他就會更早地阻止他們。
“托尼亞?”斯拉瓦大吃一驚,他猛地扭頭,對門口兩個同夥喊道,“你倆趕快把他送到醫院,好好治療!”
那幫打不過就跑的華人,沒見到我和托尼亞,又跑了回來,準備做魚死網破的最後一搏。
看見我和□□分子站在一起,安穩無恙,都很驚訝。
“這是我的俄羅斯朋友斯拉瓦!”我連忙對他們解釋道,深怕他們不明就裏地又動起手來。
“這是我的中國朋友們!”我又連忙對斯拉瓦說道,免得他又發號施令打起來。
在我和斯拉瓦的周旋下,雙方一笑泯恩仇。
托尼亞出院後,我打了輛出租車,把他送回家。
在家養了幾天的托尼亞,氣色好了不少。
“托尼亞……我想回中國了……”自從陳小林、托尼亞先後受傷之後,我有些心灰意冷,不想繼續尋找娜塔莎了。我怕再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連累他們。我也一直沒有透露斯拉瓦的底細,免得托尼亞傷心。
托尼亞拎着酒瓶,定定地看着我。忽然,他笑了起來。
“江……不要害怕,絕大多數馬匪,有時也挺講究江湖道義的……”他又想了想說,“你在俄羅斯受苦了……不要難過,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不是……托尼亞……不是我害怕……”我向他解釋道,“也不是我覺得生活苦……”
托尼亞把酒倒進兩個杯子,又拿出兩個大杯子,倒上了涼開水。
“盧布貶值的厲害……只能用這種酒招待你……”托尼亞放下涼開水玻璃壺,愧疚地說道,“這是98度的酒精……喝上一口要馬上再喝一大口白開水……”
“嗯……這種喝法……挺有意思……”我不以為苦反而為樂。
“那就行……你願喝就多喝點……”托尼亞笑嘻嘻地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兩人全幹了。
托尼亞呲牙咧嘴,吃了片烤腸,揮手作了決定,“江……在簽證到期之前,你繼續留下來……我繼續幫你打聽娜塔莎的消息……或許能找到呢……”
妙手回春
1992年深秋。中國西北山城。
正當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白雪飄飄、銀裝素裹的時候,中國西北的那座山城才開始進入深秋。
層林盡染,疊翠流金。山上的楓葉像一團團燃燒的火苗,草中的野菊競相開放,在蒼松翠柏綠竹之間,裝點出絢麗多姿的風光畫卷。
車間一片安靜,麻雀在鋼梁上肆意地啾啾鳴叫。高大的機床,如同沉默的巨人一般,默默矗立。
曾經機床轟鳴如歌的車間,如今沉寂無聲,讓人不免有些傷感。
原本指望,工廠複産之後,重新開動的機床能夠迅速帶來利潤。
但是,希望破滅了。機床沒幾天就趴窩了。
二樓廠長辦公室,潘達志正與姚文明、劉大槐商讨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六目相對、氣氛壓抑。
“大槐,是不是因為軸套沒有按照蘇方的要求安裝,影響了機床的運行?”潘達志想起了那次蘇聯專家團副團長伊戈爾要求嚴格按照蘇聯工藝安裝軸套的往事。問題是不是出在這兒?他抛出自己的想法,眼睛不滿地盯着劉大槐。
劉大槐緊張極了,僥幸心理誤了大事,機床壞了,也別指望蘇方來進行維修了。蘇聯不複存在這碼事先且不說,在當初雙方的備忘錄中,黑字白紙地寫得非常明白,“中方未嚴格按照蘇方要求的工藝安裝,由此可能産生的機床故障和生産損失将由中方承擔。相關零部件,不在保修之列。在必要時,蘇方專家可以前來幫助消除故障,但需要另外支付費用。”再說,蘇聯剛瓦解不久,休克療法正在進行之中,這家已經歸屬俄羅斯的工廠未必會派人過來。這一次,劉大槐沒敢再說燒紙放鞭炮以求工廠萬事順遂,而是心虛的低頭沉默着。
姚文明打破了尴尬的氣氛,“還是讓曹軻和馬梅先查一查,看問題出在哪兒,我們再具體問題具體解決!”
潘達志嘆了一口氣,只好這樣了。他有氣無力地宣布,“散會!”
車間裏,馬梅拿着儀器到處測量,知道機床問題出在電氣或者程控部分,就是解決不了。
上次摔斷腿,馬梅好久才來上班。病痛加上英語水平實在有限,她沒能及時理解和掌握蘇聯機床的那些技術資料。
說起那次在車間摔傷,她很不好意思,但一口咬定是幹活不小心摔下來的。“我爬上牆邊的鐵梯,想上去檢查一下彙流母線,哪知道腳一滑,就沒站穩……”
李蘭向衆人證實,馬梅掉下來時,好像手裏是握着電工工具。
其實,李蘭心裏有數呢。善良的李蘭不願落井下石,給斷腿的馬梅雪上加霜。只想為馬梅争取些什麽,讓她心裏好受一些。
在馬梅住院期間,李蘭幫她幹了一些活兒,又寫了工傷報告。
最後,馬梅被評上了工廠1991年度“積極主動、奮力拼搏”的先進工作者。
出院後,馬梅的腿變得有點不利索,盡管報了工傷、評了先進,她心裏還是對李蘭憤憤不平,要不是你這狐貍精到處騷情,我也至于會摔斷腿……
直到現在,她還在心裏恨着李蘭。機床壞了修不好,她更恨李蘭。
面對圍觀的人群,馬梅心裏很緊張、手不由自主地發抖,而且臉上也被自己不經意摸得髒兮兮的。
現在,她心裏很後悔,自己要是像李蘭那樣勤奮好學就好了,跟斯拉瓦、托尼亞把所有細節都弄明白,那麽今天肯定就不會這樣尴尬了。
唉!全怪當初自己不學無術,成天忌恨會講流利英語的李蘭。還寫匿名信,捏造李蘭跟斯拉瓦搞破鞋。如果自己今天晚上偷偷去求李蘭幫忙分析原因,估計李蘭也不一定會幫她……
潘達志看着垂頭喪氣、眼神游離的馬梅,就知道,靠她解決問題是沒戲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就讓李蘭來試一試吧。
潘達志回到辦公室,立即抓起桌上的電話機,親自給李蘭打電話。上次工廠停産後,她就一直病休在家。
“喂……您好……我找一下李蘭……”
媽媽把電話遞給床上的李蘭。
“誰呀?”李蘭握住話筒,虛弱地問道。
“我是潘達志……你好……那臺蘇聯機床前幾天壞了……不知……你能不能……”潘達志一邊說,一邊後悔,當初真不該狠狠批評李蘭。後來才從江翻譯口中,知道斯拉瓦當時的确是單身貴族,沒有結婚,更沒有小孩。李蘭如今相思成愁,可見當初并不是逢場作戲。那封可惡的舉報信!哼,要是知道是誰寫的,他一定不會輕饒!
“我馬上來……”李蘭喘息着,但堅決地說道。
“你在家裏等着,我這就派杜師傅來接你……”潘達志親切地對着話筒說道。
李蘭,這位懂英語、勤學好問、常與斯拉瓦、托尼亞常常交流的姑娘,技藝高超,一到廠裏,便手到病除。
站在一旁焦急等待的潘達志舒展了愁眉,一邊拍手叫好,一邊心裏暗自內疚。看來,李蘭的确是和斯拉瓦、托尼亞在一起紮紮實實地學習了不少技術。只有她,今天拯救了整個工廠。生病的她,義無反顧的為了集體的利益,為了工廠的前途,抱着病弱的身體,不辭辛勞,終于修好了機床。而自己以前卻聽信傳言,認為李蘭真的做出了什麽有損國格、有傷風化的事情。現在看來,兩人是有感情基礎的,李蘭與斯拉瓦是真心相愛的。
問題不在軸套那兒!在現場圍觀的劉大槐,□□眼中的擔憂一掃